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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香

时间:  2024-10-26   阅读:    作者:  巴扎·巴蒂尼

  她用力推开门,没有打招呼就走进办公室,把一堆材料扔到经理办公桌上。经理问道:“这是什么?”

  她答道:“你客户的。”

  她是这样称呼每位顾客的。她说:你的客户送过来这些材料,他要在书印制好后把这些东西加进去。

  他问道:这些材料是一节,还是整章?

  她说:都不是,他要将这些材料分插到各章节中,然后再版。我们不会再对书进行排序和整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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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理问:你是这么对他说的吗?

  她说:当然,我们这里可不是闹着玩的。

  经理嘀咕到:看来我们马上要行动了。

  他多么希望她在与人交往时也能像她在工作时一样,做得那般优秀。他双手托着头,用力向后捋着头发,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请她坐下。边递给她咖啡边说:我会留意这件事的,现在让我给你介绍一位教授。

  教授自从女人推门进来就一直注视着她。她头戴一顶牛仔小帽,帽子没有完全遮住头发,额头、左鬓都有发梢垂下,盘绕在颈部。下身被蓝色牛仔裤紧紧裹住,身着全棉衬衣,外套一件蓝色牛仔长衫,尽管脚上穿着一双平底的花布鞋,但却显得个子颇高。鞋上还用油墨印着奇怪的图样,看上去像一个机器人。

  她听到教授的名字,大叫道:哲学家!然后开始打量教授的外表,看是否名副其实。她没有草率行事,而是站起身来,用力和教授握了握手,结果证实了教授的想法,她确实是机器人。

  经理说:“教授想在我们这儿出版他的新书。”

  她笑着说:“太好了。”

  教授对她这么快就平静下来不再讨论先前的话题颇为吃惊。

  她问道:“是有关什么内容的?”

  教授正要回答,经理拦住他说:“我们现在不讨论书的内容。更为重要的是,教授想知道费用、出版时间……”

  她说:“这是你的事了。书稿呢?”

  经理答道:“送去复印了。”

  她告辞离开,教授和经理都站起身来。

  她说:“幸会。”教授也说:“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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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离开办公室,教授仍将目光投向门口,似乎她还站在那里。他希望再多看她一会儿。她的脸虽然说不出特色,但却很耐看。

  她离开经理办公室,一边在走廊上走着,一边回头张望,好像有人跟着他。那个哲学家看着她的时候好像视若无物。她审视着他的外貌,很少有其他人的外貌能使她的目光停留。而动物磁铁般的吸引力对她而言是最持久、最深刻的,这就是她经常逛动物园的原因,也是她喜欢看动物图片的理由。她善于发现人的个性,还会将某人和某种动物相比较,两者形象相似便使她产生联想:熊、大象、牛、羚羊、狐狸、兔子、猫、鲸鱼,还有其他的鸟类、鱼类、昆虫,它们中的哪个可以使她联想到哲学家?

  她很想继续思考下去,感到很有趣。转动的机器发出轰轰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一边哼着歌一边逛着,似乎在花园中漫步。印刷工人们对于她的到来也不感到奇怪,他们反而为此而自豪,喜欢听她讲以前的故事。她会说她曾经在某个部门身居高位,然后离职了。她告诉他们,她喜欢和他们在一起。

  她深深地吸了一下地下室的空气,这空气中充满了纸张和油墨的香味。她打开办公室的门,想要进去,又退了回来。她想去看看其他部门的同事,从财务部门的同事开始,她已经有好长时间没去看她们了。女同事边给她让座边抱怨她,诉说渴望和她聊天。她没有坐下,而是一边嘴里说着简短的恭维话一边径直来到窗前。

  这个办公室有一个大窗,可以通过窗口俯瞰停车场。女同事问她:“今天怎么想到我们了?”她看到教授正要离开,相对于他的身材车小了些。

  邮差拿着一包文件走进来,他本来是要去她办公室的,很高兴看到她在这里,可以少跑点路了。他递给她教授新书的复印本。她接过来,靠着窗玻璃翻了翻书稿,然后摆正身体,嘀咕道:“这算什么呀!这算什么呀!”

  同事问到:“怎么了?”

  她转身向停车场看去,希望他还没有离开,同时又对同事说:“你看看,简直就像是在梦里写的,或者像是用脚趾头写的。”同事一阵大笑,并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又一次闯入经理办公室大门,这个可怜人,她将成为他突发心脏病的主要原因。当她被激怒时,她会毫不迟疑地立刻找他,不论时间、地点、方式。经理为了摆脱这一困境,给了她教授的电话,让她亲自询问关于他的更好的书稿。

  她回到办公室,试着耐心地阅读前面的那几页。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她激动地拿起电话,拨了教授的号码。教授应答着,她却沉默了,为了避免尴尬,她想快速答复。她嚅动着双唇,却发不出声音,好像完全语塞了。以前她可是噪音的制造者,旁人经常觉得她很吵闹,特别是在她发火的时候,而且她还经常发火!教授仍然平静、耐心地呼唤着。她挂了电话,她不能像对待其他人那样声色俱厉地批评他。她考虑待会儿再和教授谈,又开始阅读书稿,她必须要猜测,试图解开这些字符的奥秘。她再也无法忍受了,这样的事情对她来讲是根本无法解决的,这给她造成了不必要的麻烦,或许他那还有更好的版本吧。

  她再次联系教授,教授用惯有的平静答复着。她介绍了自己,教授表示了欢迎。她为第一次挂断电话而道歉,并告诉教授,她不想在激动的时候和他交谈。她对于他的笔迹感到吃惊,无法阅读书稿,为出版做准备。教授赞赏她的坦诚、直率。她向他询问更好的版本。教授说:“这就是最好的版本了。”并为他的潦草字迹而抱歉,这是他一直以来的问题——专注于记录思想常常使他忽略了书写。使用打字机又使他必须在书桌旁保持固定的坐姿。他对此感到很不舒服,因此他喜欢在灵感迸发、有写作欲望的时候写作。直至今天,他还没有勇气也没有时间去学习新科技——学会使用电脑。

  她说:“灾难呀!”

  他笑了,喜欢她的率直。

  他说:“的确是灾难!”他建议在方便的时候陪她逐行阅读。于是她将时间定在每天十二点到下午两点的两个小时内。

  中午十二点,他准时站在她办公室门口,手上拿着一摞作品的原稿。她仍然穿着昨天的衣服,只是白衬衫换成了花格衬衫。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有进去,她的办公室堆满了东西。

  这办公室根本不像办公室,倒像是一片森林,还很适合拍儿童节目。植物、各种不同种类的毛绒动物色彩不同、大小各异,带着自然的眼神,十分逼真。他认为这些都是真的。

  一只驴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是一只大小、色泽都很逼真的驴,站在书桌的一边。看见教授那惊诧的样子,她很开心。陌生人不会进入她的办公室,员工们对她的动物也习惯了。他径直向驴走去,围着它端详着,啧啧称奇,那模样就好像是第一次看到驴似的。

  她说:“它是我的最爱,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动物比它更漂亮。”

  他说:“确实如此。”

  她告诉他,这是几年前她在外出旅游时偶然发现的,它的价格是一头真驴的好几倍,但她心系于它,很喜欢它。

  他端详着驴,调侃地问道:“它有名字么?”

  对于他的问题她开心地答道:“我把它叫丁香,它是这些动物中唯一有名字的。”

  教授痴迷地盯着驴,口里念叨着它的名字。她提醒他道:“我们开始吗?”她挪开散落在椅子上的一组小动物,为他腾出位子。椅背上铺着一段绒毛靠垫,地上是羚羊皮和一段羊毛、母羚羊毛、熊皮毛,很仔细地被排列整齐,成了一条毯子。他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办公室,感到自己很难适应这个地方,觉得十分陌生,他从小就不喜欢玩具、动物,但却很喜欢“丁香”。制造者是如何有加工它的念头的呢?又是如何能制造得如此精致、细腻呢?

  她递给他一个大茶杯,茶杯周围是一些小动物的图片。她席地而坐,背靠一只毛绒狮子的模型。他进门后第一次发现她没有穿鞋,他看看自己的双脚,心想是否也应该把鞋脱了?她的袜子上也有图案,也是一些动物的图案。是否有人抑制了她的成长,因此她一直处于童年时代抑或童年是她生命中的美好阶段,于是她尽力延长?

  他真希望在写完书以前就遇到她。她将成为他研究课题的范例。几年来他都在寻找优秀的当地范例,从而揭示人与自然的关系,搞清楚两者之间究竟谁影响谁。

  他走访过很多家庭,发现家中的陈设大多显示了住户的经济水平,但是,陈设物件的种类、大小、样式或摆放的位置几乎都无法表明个性。不仅没有特色,且十分相似,只是将原来放在店铺里的东西搬到了家里,而没有成为精神或思想方面有价值、有意味、有益的东西,在摆设和购置者间没有任何精神联系,购置者在大多数情况下只是为了夸耀,或仿效邻居、亲戚或朋友。这也适用于工作和休闲场所,它也是社会成员极其相似的原因,每个人都像是其他人的复制品,只是地方不同而已。

  教授呷了一口茶,然后开始读,她在自己那份书稿上十分平静地写着。几页过后,他停下来,说:“丁香!”

  她盯着书页,寻找着他说的字句。她需要过一会儿才能跟上。她抬起头,奇怪地看着他。

  他为中断而道歉道:“不好意思,那驴的名字突然在我脑海中掠过。”

  她的脸上仍然显露出大大的惊叹号,对于不明缘由的打断显得颇不舒服。他想起她生气时对经理说的话:“我们这里可不是闹着玩的。”想起学习的桌椅、阅读的课文和他经常心不在焉。由第一印象判断,依据她的性格,她会要求他在另外一家出版社出版他的书。他迅速问她:“为什么你给它起名,而不给其他动物起呢?”

  她没有准备回答,沉默了一会儿。他觉得很受煎熬。她看了看“丁香”说:“因为我更喜欢它。还因为人们时常误用它的名字。我会从动物的名字或叫声中取昵称,比如,长颈鹿——鹿鹿,猫咪——喵喵,熊——杜巴,狗——卡布巴,诸如此类……她开始十分认真地向他介绍。

  他仿佛是一个古老城市的游客,为这个城市的古迹和文化而惊奇,这激起了他的好奇心。跟随着女导游,她领着他游遍全城,向他介绍城市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他开怀大笑地听着,赞同地点着头,双眉时而赞叹地扬起,时而又心满意足地垂下。最后,女导游发觉他来自遥远的外星球,不知道地球上人类的任何语言。

  在他的一生中,他从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语,这是属于遥远世界的话语,抑或是属于孩子世界的。他抑制着笑的欲望,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的感受了。无论是地点还是时间,现在不适合他放声大笑。他已注意到在她的脸上挂上了不满的神情。

  他又开始读,读了一页就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他看着她,发现她正在试图屏住笑声。她向他示意继续。但她却再也憋不住了,一边爆发出笑声,一边道歉。他借机也让自己抑制的欲望小心地释放出来,哪怕是假装和她一起乐。她咯咯地笑开了,就像出故障的汽车发出的声音。

  一直看着她平静下来,她抹着泪水问道:“你怕我吗?”

  他说:“我看到你对那个作家发火了,我害怕会遭遇类似的情形,陷入尴尬的境地。”

  她说:“你令我吃惊,但是别在意,随意点吧。”

  他绝对不会随意行事,他已经习惯于字斟句酌,对每个动作都很小心,他惧怕所有新的东西。

  一切新事物都是未知的,对他而言,未知的就是大问题,他不会根据事情的表面判断是如何产生、发展的,怎么会这样,他总是积极地问着“为什么”。

  以前,他父亲就讨厌他问题太多,好奇心太大。他甚至会谩骂教会他使用疑问符号的人。

  他探究、发掘了很多秘密,认为不再会有什么能吸引他的注意,引起他的疑问。

  她问道:“我们继续么?”他继续朗读起来,他本来可以雇请一个打字员,像平常那样在家里为他工作,提供给他打印好的、工整的书稿。但一种推动力或者说是一种强烈的吸引力使他坐在这里为她朗读。在她重写一些词句时,他四下望望,发现自己就是一股寒流,强风将它向赤道方向刮去。

  他弯着腰,双手捧着书稿,手臂撑着膝盖朗读着。一阵阵刺痛从腰部传来。他用手揉揉痛处,慢慢将背部向后靠,下半身向前倾,这才感觉好些了。他一只手拿着书稿,另一只手顺着椅背放下休息。指尖碰到了那块绒毛靠垫,感觉有些痒,他迅速抬起手,瞟了一眼。

  他读完了。感觉抬着的手有些麻木,自然地放下。过了一会儿,疼痛消失了,手掌在柔软的绒毛靠垫上挪动着、抚摸着,感觉颇为舒适。完全平静下来了。他享受着这种新的体验,用触觉去感知事物是多么落后呀!他知道自己没有在适当的时候使用过任何感觉。看时用嗅觉,尝时用听觉,触时却用视觉。

  抬起的手臂有些累了,他放下来休息一会儿,抬起另外一只。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向一边靠着。

  她从书稿中抬起头,停下来,她也有些累了,左右来回扭动着脖子和肩。她说:“明天我们继续吗?”

  他说:“听你的!”

  沉默了一会儿,他紧接着说:“我下个礼拜要外出,我不希望耽搁书的出版。”

  她说:“不会耽搁的,有你这稿子,我做起来就容易多了,不过,你一定得逐字校对。放心好了,我们这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她想待会儿,有些累了,但他想再待会儿,搞清楚这种惊诧的奥秘,他认为这种惊诧会一直存在下去。她站起身,抖了抖膝盖,消除腿的麻木感。随后伸了下懒腰,看了看手表,大叫道:“已经三点了。”

  他十分抱歉地看看自己的表,站起身来说:“很抱歉,我耽误你回家吃午饭了。”

  她说:“我已经好多年不在家吃午饭了,最近我才住到这边,经常会忘了吃饭,当想起来时,就会胡乱吃点儿充充饥。”说着递给他一盒坚果和一包糖块。

  她向电话机走去,拨了号码。他想她是要告诉某人自己不能来了,让他放心。他想,她在打电话,最好还是离远点。他转身向动物玩具走去,想着它们的名字。

  他的手伸向考拉熊,却听到她呼喊着问道:“你想吃什么?”

  他感到有些突然,这询问兼有命令色彩。他喜欢吃烤肉,但是鉴于这个地方的条件,他说:“不必了。”

  她坚持地询问着,似乎没有听到他的答复:“你想吃什么?”

  他必须直接回答了,他答道:“你随便点吧。”她满意这个答复,要了香草束、米饭、蔬菜汁,一盘色拉,两碟甜点。香草束?他想:“这是什么味道?”在他看来,这一定是很刺激的植物。

  她打开储物柜,拿出一张桌布,一套碟子,几个陶瓷杯。她将桌布铺在她那奇特的地毯上。他帮着整理碟子。她说:“我们将要吃一顿美食,因此我们应该好好享用。我们只要还活着一会儿,就应该好好地生活。”她在桌布中间放了一只花盆,虽不是很合适,但看上去却很漂亮。

  他说:“很抱歉,我不能来参加了。”

  她说:“那你将错过一顿美食。为什么呢?”

  他说:“我刚才收到一条恼人的消息,因此很伤心,还害怕、担忧。”

  她问道:“那现在怎么样?”

  他说:“我不知道,但是一些日常的普通消息和平凡瞬间有时也会转化成大事。”

  她说:“你可以给我讲讲吗?”

  他说:“忧伤是会传染的,我会传给你的。”

  她说:“我已经受得够多了,已经有了免疫力。你直说吧,别担心。”

  他笑了,说道:“这是我今天第二次笑。”

  她说:“你还在统计你的笑么?你的境况真糟糕。”

  他说:“确实如此。”随后沉默下来。她盯着他,催促他快说下去。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我患有恶性肿瘤。”他不知为何会将这一直向其他人隐瞒着的情况偏偏要告诉她。

  她说:“赞美真主!我还担心你会说你破产了,情况就糟糕了。”

  他笑着点点头,对她把这样的事情变成笑话觉得吃惊。或许这就是他所期待的或应得的反应。如果他把这个消息告诉其他人,他一定会听到一些抱歉、悲伤、建议之类的话,或不会很快病故的类似故事。向陌生人吐露心事是愉快的,他们不会焦急,不会发出指令,也不会干预其中。

  在那个时刻,她不愿意听到不舒服的消息。她逃避着,甚至不看报纸,避免读到令人沮丧的消息。一些报纸喜欢通过传播小道消息乃至涉及犯罪和灾难的细节来恫吓读者。生活依然充满了美、希望和感受,这些是进步和发展的基础,但愿他们能知晓!

  一些人是多么的热衷于破坏愉快的时刻呀!似乎他们害怕欢乐。他是否会认为是她在策划接近他,和他相关联,使他袒露心声,随后她描绘宽广的梦境?男人们在傲慢上是多么相似呀!

  她没有向他询问细节,而是将话题转移到其他方面。他得知她极其关心环境和地球的未来。她在一家动物护理中心供养了几只被母狮遗弃的幼崽,这个中心资金紧缺,有时候使她难以全面地履行职责。她还免费为一个贫困国家山村的初中儿童印制教科书。

  这都是卓越的贡献,但是对于一个职员而言,也是沉重的物质负担和责任。他竭力想摆脱这一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问题。她说:“我有个印刷厂,还有一间房子,其他的就全给分了吧。”午饭后,他们又开始朗读书稿。

  她要求在以后几天内把书稿读完。他对这个地方、女主人和她的动物已经熟悉,他和“丁香”、考拉熊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读书稿时都会将考拉熊搂在怀里,考拉熊有一对长臂和两只长腿,很容易抱住它的脖子和腰,他可以晃动而熊不会掉下来。细小、不同的经历可以使瞬间走向终结的生活重新开始。

  他向她道别,希望几个月后再见,并要求可以电话与她联系。她没有接受,说自己在电话中不善言辞,而且越洋电话也很贵。于是他请求能够写信给她。她没有拒绝。

  他走了。在六个月中他不断地给她写信,他等了很久,只收到她的两封回信。他给她打电话,是经理接的。教授费了好大的气力来回答经理对于他健康的不断询问,以及他所在城市的状况。经理向教授述说为出版他的书他们所付出的辛劳。教授敷衍着,表示已经收到了他们寄出的书稿,对他们的工作十分满意。最后他再也忍不住了,便打断经理,询问她的情况,经理说:“她在医院。”

  教授回来了,在机场找到电话立刻联系了印刷厂经理。经理告诉他所听到的有关她重病恶化的消息。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询问起她的病房,经理告诉他在七号病房区九楼五号房间。

  他回到家,准备第二天去看望她。可是他一分钟也忍受不了了,于是决定马上去看望她。汽车未准备好,他在这种害怕、担心的情绪下也不能自己驾车去医院。他叫了出租车向医院驶去,在到达前一刻,他想起她喜欢吃糖果。

  医院的电梯里挤满了探望者,当然是先来先进。他不想等到电梯里人走空,于是在电梯门还没有完全打开时,抓住一个空挡挤进去,夹在其他访客和电梯门之间。他怀中还抱着一个糖果盒,对别人的意见充耳不闻。电梯停了好几次,他一直注视着楼层数字,到了九楼,他迅速地挤出电梯,然后停下来确认病房区,自忖道:“她是躺在九楼七区五号病房还是五楼九区七号房间?抑或七楼五区九号房间?”他经常凭记忆力来记忆数字,但往往不管用。他现在在九楼,只能从这里开始了。他真希望当时记录下这些信息,那将会节省时间和精力。记事本在口袋里掏进掏出,已经破损了,却还没有用过。

  他在七区走廊停下来,这里有一块写着病人姓名和房间号的牌子,她的名字在里面,是五号房间。

  他不需要走完长长的走道,五号房在中间,他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没有人陪着她,她侧躺着,背对着门,纤细的身躯在医院薄薄的被单下几乎难以辨识。他忐忑不安地绕床走去。她惊醒了,睁开眼睛,她艰难地从久卧而塌陷的枕头中抬起头。这是她,抑或是她孱弱的身躯。

  她用几个月前美丽的双眼注视着他,胳膊和双肩上都是蓝色的斑点,一定是他们在寻找合适的进针位置。他面前掠过机器人的形象,想起她那有力的拳头,说话时手掌的舞动,这是当她谈话时他最关注的,它是相当的灵活,好像用线和手腕连接在了一起。

  她一面在枕头下搜寻着什么,一面问道:“是谁?”她摸出眼镜,却无力拿起。他将糖果盒放在床上,然后去帮她。

  眼镜对她辨认他并无帮助,这只是一种短时间内恢复记忆的习惯,之前她一直抗争的疾病已经破坏了她的记忆力。

  她说:“你能否把床摇高些?”

  他摇动着床下的把手,帮助她坐正,头靠在枕头上。

  他很是紧张,颤抖着拿起糖果盒,放到她的手中。

  她问:“谁送来的?”

  他说:“是我拿来的。”

  她说:“打开吧。”

  他拿开盒盖。她看到包装得很精致的几块巧克力,眼睛一亮,脸上浮现出久违的孩子般的快乐神情。她捧着盒子两端,十分仔细地审视着里面的东西,然后说道:“给我选一块吧。”

  他挑选出一块,掰成两半,递给她一块,另一半放回盒子。她用细枝般摇曳的手接过巧克力,放入口中,抿上嘴。她慢慢闭上眼睛,沉浸于巧克力融化在口中的美味中。他听到她极其享受地咕噜着。他很高兴,但也很担心,怕糖果对她身体不好。而她还像往常一样,糖果仍然是她的最爱。

  她慢慢从愉悦的感受中清醒过来,再次问到:“你是谁?”手中仍紧紧地抱着糖果盒。

  他说:“我……是我。”

  他茫然了,不知道怎样介绍自己。他朝四周看看,看到床头柜上有一本书,他拿过来,举着书对她说:“我是来给你读书的。”

  他沉浸在朗读中。这时,进来一位背着小包的女人。女人静静地走进房间,她身着正装,表明她是病人的特别陪护。

  他停下朗读,看着她。她示意他继续朗读。女人整理了一下房间,然后小声问他:“她睡了?”他说:“好像是的。”

  他将装饰糖果盒的一小段彩带放到书中,标记书页。然后把书放回到床头柜上。他的手刚要扭动门把手,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微弱的声音:“你读得真好听,就像哲学家一样。”

  他很高兴,她对他的印象没有受到时间和病痛的影响。她是否认出他的样子并不重要。我们对任何人的喜爱或者当他离开时我们所不愿失去的并不是他鼻子的样子、他闪烁的目光、他的嗓音,而是他留在我们心中的印象:快乐、力量、温柔。这些都是难以磨灭的真实感受,不可能被破坏或被抹去……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受还会不断地被加强。

  第二天,当她醒来,所有的动物都在她身边,围绕着她的是一片绿色。“丁香”在离床最近的地方。她喊道:“丁香!你多么忠诚呀。”她开始抚摸它。

  陪护走近她说:“教授向你问好。”她答道:“教授?哪个教授?”

  他胸前抱着考拉熊,走近她,坐在床边。她举重般艰难地抬起手,他伸手握住。

  她说:“哲学家!”

  他弯下腰,亲吻着她的双手。

  她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说:“回来一段时间了。”

  她问:“你收到书稿了么?”

  他说:“我收到了,我曾希望在里面找出一个错误。”

  他附和着她的声音一起说道:“我们这里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一边竭力整理面容,一边问道:“我看上去如何?”

  他说:“就像摄影杂志上的明星人物一样。”

  她说:“你真可恶。”

  他说:“但我喜欢。”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到她身边。她笑了,她的幼狮已经长大,又黑又壮。

  她说:“我饿了。”

  他说:“你觉得香草束如何?”

  陪护递给他一个碟子,他开始喂她吃。她认真地吃着,然后远远地推开碟子说:“够了,爸爸。”

  记忆将她冲到了另一个地方,她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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