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家老图书馆在县城最繁华的那条街上,藏在沿街的一排房子里。
说是最繁华的街,也不过是有一两家卖卡带的音像店、满墙满地都是碟片的影碟出租店、能租到全套《西游记》连环画的租书店,还有几家兼卖游戏卡的杂志摊。此外,每到夏天,零食铺子会在屋外撑起两把大大的伞,摆上两三张圆桌和几把椅子,附近的人在傍晚时喜欢到那儿坐坐,吃点儿冰镇西瓜盅、凉粉、龟苓膏和绿豆沙。
那是一条临江的街,人们在夏天时总爱在街上逛逛或在大桥上走走,总能解些暑气。我们那时住的地方离那条街很近,暑假爸爸常在闲下来时带我到那条街上去。我会在路口的小卖部买一根碎碎冰,一边嚼着一边由爸爸领着,一直走到江边。
那时,江岸还没有筑起长长的江堤,我穿着凉鞋和短裤往水里慢慢地一步步蹚,直到水打湿裤脚。我低着头,看着水里有石影摇曳,阳光射在白色的石头上,亮闪闪的,像在水面上游着的一群小鱼仔。
江上有老人家划着船载客,我们叫来一只船,缓缓地划到对岸,我蹲在船舷边把手放在水里,小船带起的涟漪打在手上,冰冰凉凉的。我有时会带一张写完的作业纸,折一只纸船,等船到江心时放在水里,纸船晃着晃着,没一会儿便被浪打翻了。
二
那是在有大人陪着的时候,而大部分周末和寒、暑假,我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还是去老图书馆比较好。
老图书馆的入口隐在几家小铺子中间,通向一个深深的院子。夏天时晴时阴。那个院子一半被覆在楼房的影子里,另一半长着一棵到夏天就浓密葳蕤的大树,枝条伸展招摇,叶子偶尔会落在斑驳的铁楼梯上。脚踏在铁楼梯上,低沉的“咚咚”的声音可以在院子里回荡好久。我在学校里和同桌说起了这个图书馆,她觉得那个院子和铁楼梯阴森可怕,总是不敢去。怎么会可怕呢?在我看来,那简直是秘密花园一般的好去处,像武侠故事里的藏经阁。
图书馆二楼是青少年借阅室,屋子里通常只有一位戴着老花镜的奶奶,她大部分时间在织毛衣,有时也会看看报纸。她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有人进来时便抬头看一眼,手里的活儿丝毫不乱。她靠着的那扇窗的木头窗框是向外打开的,绿意透过窗子蔓延到屋里。有好长一段时间,这间借阅室只有那位老奶奶和我两人,偶尔会换成一位很年轻、腿有些跛的阿姨,那个阿姨说话声音很好听。在那么漫长又荒芜的成长期里,泛黄的旧书页散发着让人心安的气味,管理员奶奶的毛衣针扬起又落下,抬起头只会发觉墙上的光影又移动了一些,却从来不知道几点几分了。
青少年借阅室里并排摆着4排长桌子,桌子上立着木架子,夹着各类适合青少年读的报纸。最里面的那面墙边立着一排高高的书架,书架中间由一块可向上掀起的合页板子隔开,能容一人出入。书架朝外的一面镶着玻璃,通常只能隔着玻璃选书,选中后告诉管理员奶奶,请她进去拿出来给我。
后来和她熟悉了,她便把那块合页板子掀开,让我自己进去拿。左边的书架上基本都是一些儿童文学作品或是青少年版的世界名著,右边有好些当月的少年刊物和线装本的过期合刊。我站在架子旁翻过插图本《红岩》、改写成小说的《王子复仇记》,还躲在角落,胆战心惊地看过青春期生理知识读本,一边读一边用眼角窥探外面的动静,入神时惊起一身冷汗。
后来,我跟爸爸要了三十几块钱办了张借阅证,那张手掌大小的借阅证有着红色的塑料套。我拿着证,选好了书,把它们一起递给那位织毛衣的奶奶,她戴上老花镜,头抬得高高的,在借阅证上一行一行地填上图书编号,然后在书后夹着的一张牛皮纸卡片上填上了我的借阅证号。信息都填好后,她起身把我的借阅证放在书架后面紧靠着墙的一个柜子里锁上,等还书时再取出来交给我。
有一个暑假,我每天都会借两本书带回家。印象最深的是秦文君的一套小说,叫《秦文君花香文集》,收录了很多秦文君早期的作品,《十六岁少女》《黑头发妹妹》《孤女俱乐部》,等等。在停电的晚上,我会坐在天井里,把家里电动车的车灯打开,开始读《十六岁少女》。这是一部带点儿自传性质的小说,读到在黑龙江林场的冬夜,上级通知停止供暖,一群青年人围在屋子里,在夜里冻得觉得挨不过去时想写书信,可是钢笔也被冻住了……我在一个闷热的夏夜里读着这段故事,心想,什么地方会那么冷呢?许多年后身处东北的冬天,我才明白,冷大概是没有尽头的。
当年的我在车灯射出的那束光里啃那一行行字,总觉得它们很近很近,就像那束光里舞动的灰尘一样。可16岁好遥远啊!
三
等到二楼借阅室再也不能满足我的时候,我便又爬一层铁皮楼梯,往三楼去了。
三楼借阅室比二楼的大很多,人也多一些,常常有老人家坐在那儿看报纸。座位四面被高高的书架围起来,也有一扇合页板子可以开合,只是我再也不能随意进入了。这一层的管理员是一位老爷爷,他总是坐在书架围成的空间里整理、装订着一本本旧书和卡片。
这儿的书比二楼的厚了很多,也旧了很多。我借了一些福楼拜和司汤达的名著全译本,觉得很难读,囫囵吞枣地过了一遍。还借了一些历史和地理图册,当然还有我最喜欢的《福尔摩斯探案集》。
初读《福尔摩斯探案集》是在一个周末的上午,刚刚下过雨,屋里居然有一点点凉。我盘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腿上搭着薄薄的毯子,窗外天又阴了,小雨又落了下来,打在树叶上。我读的第一篇福尔摩斯的探案故事如今已忘记名字,那几乎是没有案情的一段小叙事,情节都快被我忘记了,可是一直记得读到时那种凉爽的、如同喝了一口苏打水的感触与心情。印象中,华生和福尔摩斯总坐在屋子里的壁炉前聊天,阴冷的冬日伦敦,就如同我所处的阴雨天一般,水汽都贴在人的皮肤上了。我想象着遥远的英国总是小雨绵绵,穿黑色大衣的绅士拄着伞,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
我上初中的某一年,听说那条曾经最为繁华的街上的楼房都要拆迁了,而早在那之前的几年,那些音像铺子、杂志摊都陆续没了。某一天,我又到图书馆借书,管理员都在忙着整理东西,他们说图书馆也要搬迁,但还没确定搬到哪儿,书不能借了。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走进过那个院子。
初三时,同学告诉我图书馆搬到挺远的一条街上了,我骑着自行车找到了它,可它哪里还是图书馆啊,只是一家店铺里的一排书柜,没摆几本书。我随便借了几本历史类杂志后,就再也没去过了。我的那张借阅证不知是否还躺在那个带锁的柜子里。
在我离开县城上高中的那几年里,我每次回来都像是误入电影《星际迷航》一样,不知道从何时起,那条街早已高楼林立,都是装修精美的商店,促销商品的广播声嚷嚷着。我也没去寻找又搬回来的那个图书馆,听说它在新修的广场那边一幢气派的建筑里。在我每次回家的寥寥几天里,疲惫的我只愿躺在家里,再也没有力气去寻找它。
成年后,我才发觉,那些去过和想去但还没去的地方,在童年时期其实都去过了,因为那个老图书馆里有一扇任意门,就藏在窗边映着斑驳树影和浓浓绿意的二楼借阅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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