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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风堂随笔

时间:  2024-09-22   阅读:    作者:  吴克敬

  拉扯

  想来没人相信,我们人可都是父亲从他身上搓下来的一疙瘩垢痂。

  但我不管别人信与不信,总之我是相信的,相信我的生命,最初时就是父亲从他身上搓下来的一小疙瘩垢痂。这是因为,我听到父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拉扯我们兄弟姐妹,不出几身汗是不成的。

  这也就是说,养活一个人是不容易的,而更进一步,养成一个人就更不容易了。

  所有的不容易,最具体的表现都在“拉”和“扯”两个字上。幼时生活在乡村,总听做了父母的人,论说起来,无不痛彻心扉,或是心花怒放,说他或她,养儿育女的感受和体会,都不免要用上“拉扯”这两个字。

  连拉带扯,我们回头来想,的确都是父母既用了劲,又用了心,拉扯长大的。我不知道别人是何印象,在我初时听我父母说起拉扯这两个字时,心情是不愉快的,觉得我的成长,表现得难道是那么被动吗?没有父亲的拉,没有母亲的扯,我就不成长,不进步似的。记得自己听多了父母说这两个字,慢慢地从不愉快,还过渡到了反感。因为反感,本可以自己自觉地来做一件事,却故意耍赖,甚至抵抗,非得父母拉扯着,如不然,便一步不前,一步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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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兄弟姐妹七人,我排行老小,看着父亲因为拉扯我们成长,要吃要喝要读书,把他自己拉扯得疲惫不堪,早早扔下我们去了;而我母亲,则以她农村妇女单薄的力量,继续拉扯着我们兄弟姐妹,成家立业,她把自己也拉扯得寻找我父亲去了。

  从此我再听不见父母言说“拉扯”这两个字了。

  开始听不见,倒也耳根清净,十分受用,时间长了,再也不闻父母嘴里的“拉扯”,而自己却又不自觉地继承了父母的这句话,把“拉扯”说给自己的子女时,突然地觉悟过来,“拉扯”二字,几乎可与父母二字等量齐观,父和母只是一个习惯性的称呼,而拉与扯,则外化成了劳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劳动,受累操心,不付出身体的劳动不行,不付出心的劳动更不行。

  往往是,使出的心劲,眼睛看不见,而发出的力,常常比身体的劳动大得多。

  这么来想问题,觉悟当初听到父母说“拉扯”,而我死皮赖脸故意要父母“拉扯”,可是一种撒娇?

  真的不能排除有此心理,就如我与朋友闲扯,朋友说起了他父母生前给他做的吃货,不外乎面条、稀饭、蒸馍、锅盔,再加盐、醋、咸菜什么的,都没有他如今入口的食物丰富质优、稀罕少见,各种各样的海鲜,各种各样的山货,有姓有名的大厨,有姓有名的高档酒楼,朋友想吃不想吃,隔三差五的,都要自己请人,他人请他的吃喝一场。而他却几次见到我,说起自己的胃口,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说来就是父亲“拉扯”他时,做给他的家常便饭好。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就在昨晚,我们吃罢饭后散步,他又说起了父母做的饭,而我不合时宜地问了他一句。

  我问朋友:你是吃不上父母做的饭了?

  朋友在夜里睁大眼睛看我。

  我向朋友承认:我也吃不上父母做的饭了。

  人就是这么不可救药。我向朋友承认我们共同面对的事实后,老实而不客气地还给朋友说,在我吃得上父母做的饭时,我从未觉得父母做的饭有多么特别、多么的香,甚至好多次,在父母询问我想吃什么饭时,还开口戗了父母,说父母能做什么?面条稀饭、稀饭面皮,蒸馍锅盔,锅盔蒸馍,盐醋咸菜,咸菜盐醋……我对父母的质问,把父母会说得手足无措,抱愧难当。我不能确定朋友是否和我一样,也那么不知好歹地戗过父母,但在我坦白了我的过往后,朋友也老实说他脸红了,他像我一样,也那么戗过父母。

  父母给我和朋友在舌尖上的记忆,大大地改变了我们的心情,对自己父母的味道,只有享受不到时,才觉得珍贵难忘。

  “拉扯”也会是一样,父母把我们“拉扯”大了,不能用力用心地“拉扯”我们了,我们才怀念父母“拉扯”的日子,是多么幸福快乐,哪怕因为父母“拉扯”我们,给我们以责备,给我们以惩罚,也特别地留恋和不舍。

  我想念父母的“拉扯”,被父母“拉扯”大了,娶了妻、生了子,也以父亲的姿态“拉扯”自己子女了,我更感到了“拉扯”的不易,不仅要用上全身的力,更要用上全身的心,非如此,不足以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

  母亲也一样,似乎在“拉扯”子女成长的过程中,比父亲用的力、用的心,还要竭尽全力,无微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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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母“拉扯”子女,子女成人了呢?

  角色在变换,子女也要负责“拉扯”父母。

  熟人

  怎么才是熟人呢?

  不同于亲人,不同于亲戚,不同于近邻,不同于同事,而还叫不出人家的名字,见了面却要点头的人,大概是可以称作熟人的。

  谁没有自己的熟人呢,而熟人在关键的时候,可能还比自己的亲人、亲戚、近邻、同事要感动个人哩!熟人不太可能与自己产生过深的交集,过深的往来,而亲人、亲戚、近邻、同事就不同了,因为亲,因为近,各种各样的交集,各种各样的往来,是都要发生的,而且会一次一次发生,所以就可能产生矛盾,出现问题。譬如闺蜜,女人之间,好得不能再好的关系,大概就是闺蜜了。闺阁间是无话不说的,她们亲密得没了界限,没了隐私,没了秘密,仿佛一个人似的,可是小小的一点风波,甚至是一句半句的闲话,顷刻之间,闺蜜成仇人,想要调和都调和不成了。

  何以如此?别说我说不清楚,哪怕把孔圣人请出来,让最能说道理的他老人家来说,可能也难说清楚哩!

  我就经常听人给我说,说他不想再理某一个人了。

  这么给我说话的人,肯定是我的熟人。不然他不可能给我这么说;而他所说不想再理的某个人,肯定也是我的熟人,不然他也不可能说给我……回想我几十年的人生经历,听到多少这样的话呢?我没法记忆清楚,就说最近的一次吧,受邀参加文学采风活动,作家诗人什么的,天南海北的走在一起,怎么说都是一种缘分,见面了,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但这没什么大碍,都在江湖上混,一场酒喝下来,就都熟了。特别是其中的几位女士,黏得最紧密了,出出进进在一起,没两天,衣服都开始换着穿了,我因此还打趣她们,说你们男朋友在,可别把你们认差了,像衣服一样,互换着用了。

  她们回答得倒也干脆,先说不可以,相互看看笑了笑,又说可以啊。

  连自己的男朋友都可以互换的女子,能说不是闺蜜吗?可到我们采风了几日,即将分手时,她们俩的一个先去给我叽咕了另一位,另一位也没藏住嘴,也给我叽咕了那一位,两位叽叽咕咕的话,像商量了一样,都说那人怎么那样呀!我是不想再理她了。

  都是圈子里的人,后来发生的一些事证明,她俩真的是一个不理一个了。像我最近主持的一个采风活动,把她俩都列进了名单,去与她俩沟通时,不约而同地都提出了一个问题,她们问对方来不来,如果来,她就不来了。我如实告诉了她俩,结果两人都客气地借口另有安排。

  我本家门中,堂姐堂妹两人,小时玩跳绳、玩跳房、翻花绳,不仅总是玩在一起,而且还总是睡在一起,背着书包上学了,上学下学,做作业,又都在一起,别人不敢说她俩中的那一个,说了,那个倒没怎么反抗,而这一个是不能应答的,撒泼耍横,一定要为那一个出面挡枪……在我的记忆里,我就被她俩联手修理了好几次,哪怕她们失礼,而我理由天大,也奈何不了她俩。

  堂姐堂妹好得像一个人。

  她俩长到要出嫁了,堂姐经人介绍,好上了一个现役军人,堂妹依样画葫芦,在堂姐现役军人的帮助下,把她的一个战友介绍给堂妹。使堂妹如愿以偿,也好上了一个现役军人……出嫁的日子,堂姐堂妹一对从小好到大的闺蜜,与探亲回来的两位现役军人,去县城的照相馆,各自与她的现役军人照了相后,两对子四个人还一起照了张结婚照,接下来裁缝结婚的婚衣,红色的条绒上衣,黑色的条绒裤子,都是从一块儿布料上扯下来,交给同一个裁缝制作……如今是,堂姐堂妹都一把年纪了,因为儿女的关系,又都搬离开故里,去了城里帮助儿女抱孙子。

  这太正常不过了,谁都不能不老,老了抱孙子,抱在怀里的是满满的幸福,还有期望着的未来……堂姐堂妹天意使然,到离开故里,进城来抱孙子,又幸运地在同一个城市里了。她俩不像在自己的故里,虽然亲密,也还有他俩之外各自的交往,进了城,各自的交往留在了遥远的故里,城里只有好了一辈辈的两个人,因此来往就更密切了……可是不知什么原因,竟然断了来往,来往断了,言语也就断了,他们的儿女不知其故,还想以晚辈的身份,劝导两人,但所有的劝导却像说给了石头,一点作用都没有。

  趁着晚辈中又一个侄子结婚,堂姐堂妹自己断了往来,断了言语,但对自己的侄子,却是断不了的。两人都来了,而且坐在了同一张餐桌上,依然别扭得让人难受,她俩互不言语,便是各自的脸面,也要拧开来,她俩是怕自己的目光,碰在一起吧……我看不下去了,想要劝导她俩,可我说给她俩的话,比说给石头还凄惨。简直可说是说给了空气,被空气悄悄地稀释掉了。

  她俩这是何苦来哉?不做闺蜜,难道连熟人都做不成了吗?

  熟人要亲,在提笔写这篇短文前,出小区买菜,径直去了那家我常去的菜摊前,我不知摊主的姓名,更不知摊主的籍贯,但我们是熟人,他见我来,是一定要招呼我的,而他也熟悉我买菜的习惯,几乎不用我动手,豇豆、茄子、青菜的,帮我挑着水灵灵的那一些,装袋子秤好,递到了我手上。

  我相信他,是又给我多装了些菜。

  甩手

  记得《儿女英雄传》第九回有此一说,“就算我是个冒失鬼,闹了个烟雾熏天,一概不管,甩手走了……”还记得《骆驼祥子》第十五章有此一说,“以后出去,言语一声!别这么大咧咧地甩手一走!”此之二例,足可以说明,甩手可不是个好词儿。

  这是对的,我生活在关中西府的古周原上,评论一些人时,所用的词儿就有个“甩手掌柜”。

  乡村社会中,谁要摊上个“甩手掌柜”的名声,那可就惨了,其人基本上就被列入了另册,与四体不勤的懒汉,与不负责任的孬汉,等齐观之,别说讨个老婆,就是想要与人为伍,也会被人厌弃地躲开来……有过二十多年的乡村生活经历的我,见到过“甩手掌柜”的现状,见到过“甩手掌柜”的惨状,真的是为他们无奈又脸红,觉得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与我的一位同村伙伴,小时候耍在一起,倒没觉得他怎么甩手,反倒因为他生得白净,也爱干净而使自己惭愧。到我们背着书包,去了小庙改建的小学读书,问题来了,他真是一副甩手的态度,自己的课本,发在手里没几天,就会被他甩手找不见,还有他的作业本,语文、数学的全都分不清,做没做不知道,老师来收作业时,他的作业本常常甩手没了踪迹……不过这个时候,还没人说他“甩手掌柜”, 而是带着些嬉戏的成分说他,“能兴死个丈母娘,也能气死个先生”。

  给我们代课的小学老师,没有不被他气个半死的。

  他倒是坦白,先生生气他不气,那么甩手到四年级,长出了一身的肉,人比?头把子高时,他不气先生了,潇洒地走出小学的校门,回村做起了农活。

  繁忙的农活,容不得他甩手。可他故态依旧,人依旧白净着,而且依旧干净着,这便成了一个问题,被人指戳着脊梁骨,说成个“甩手掌柜”了。

  背上个“甩手掌柜”名号的他,成家娶媳妇儿的事儿就不好想了,而他不仅要想,还眼高得超乎常人,一般的还看不上眼,看上眼的人家又嫌弃他……一直拖着,把他自己拖得没有了耐心。就在一个早晨,甩手走出我们村,从此数年,杳无音信,不仅村里人,便是他的家里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渐渐地,他那个甩手样子在村里人的意识里都没了影子,结果他却又甩手回来了。

  也是他回村来的日子,农村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原来的村集体解散了,土地分配给了各家各户,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自己谋划自己的出路。村里人急吼吼都像打了鸡血,泼命地劳碌,可他未改甩手的毛病,锄把不摸,镐把不揣,把他总是白白净净,干干净净地收拾起来,甩手在村里走,不仅他的家里人愁了他,村里看见他的人都也愁了他,不知他这么甩手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在那场“夏收、夏种、夏藏”的三夏大忙后的日子里,让所有为他愁的人,不仅消除他们心头上的愁,同时还又生出一种对他的羡慕来。

  “三夏”那种繁重的体力活,甩手的他是不会动手的,他去距离我们村近点的法门镇,请了几个甘州来的麦客,为他割了麦,碾了场,种了地……他能这么干,说明他有钱哩!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还能抱得美人归。就在村里黑汗黄汗,苦做苦受的“三夏”时,甩手因为请了麦客,倒比村里人的“三夏”进展都快。到他甩手使他们家地净场光的结束了“三夏”的全部劳作时,天下雨了,接着连下了好些几天,使我们村里的人家,或多或少的都瞎了些粮食。大家为此正唏嘘感叹着,又一件光光灿灿的事情,在甩手的身上发生了。

  一个如花般的姑娘,身穿着村里人从没见过的婚纱,被甩手娶回了家!

  当时我还生活在村里,真切地见到了甩手迎娶新娘的场面。他的新娘,乘坐的不是乡村当时有的马车、自行车,而是一辆村里人称作“屎爬牛”的小轿车。村里人把黑色小轿车称作声名不雅的“屎爬牛”,并不是瞧不起小轿车,而是一种隐秘的抱怨,艳羡那么高级的小轿车。一声清脆的鸣叫,进入村子来,停在甩手家门口,左边车门开处,先是走出甩手,甩手西装革履的下车来,绕到“屎爬牛”的右侧,拉开右侧车门,手挽他的新娘,就那么梦幻般地下车来了。

  所以应用了“梦幻”二字比喻甩手的新婚,是她穿在身上的婚纱,是那么蓬松,那么洁白。蓬松得夸张,洁白得也夸张,因为夸张,所以梦幻。

  那个梦幻的新婚,暴露了甩手的身份。他失踪那么多年,甩手在天南海北,眼见了许多,耳听了许多,还遭遇了许多……机会来了,甩手回到故乡,先在县城开办了一家医药营销公司,娶了一位“梦幻”般的新娘,他们携起手来,传说还要收购县上办了许多年的一家医药厂。

  甩手可是大发了!

  甩手怎么就大发了呢?

  这太叫人糊涂了,想不明白一个甩手,四体不勤,却还获得那么大的收成……想不明白就只有不明白下去,像我一样,不甚明白就有了自己的大学读,离开村子,在西安城里先拿学历,然后工作,因在一家规模不小的报社里做新闻,甩手还几次托我,给他折扣打广告,因为同村同乡,我在我权力范围内,给了他一些帮助,所以就还知道些他的事情。

  我知道他仍没有脱离甩手的样子,把许多事情,都甩手给了他娶来的娘子,自己散漫得神仙一般……我俩与时俱进,如今都加了微信,清早起来,看到他发给我的一个视频,是他自己录的自己,在一片空旷的草地上,一身太极服 ,两条胳膊等速动作,相向甩动,就像一个弱智之人,傻乎乎重复一件只有他做得了的动作,让人看上去既好笑又好玩,而他还大言不惭地说他患了胃癌,甩手把他在胃里结成的癌疙瘩,生生的给甩手没了。

  甩手可以治疗胃癌,这个奇迹谁相信呢?

  我不能相信,也不敢不相信,以为他是在为他的一种新药做宣传。

  位子

  山寺里养了头驴子,每天都在磨房辛苦拉磨,天长日久,驴子厌倦了它的生活,它在磨房里寻思,如果不再拉磨,走出山寺,到外面走走该是多么美好呀!

  机会在驴子的期待中来了,山寺里的僧人,有圣物在山下,就拉着驴子下山了。在山下,僧人把圣物放到驴子的背上,牵着驴子往山寺返回。驴子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路上的行人,在它经过时,都虔诚地跪在地上向他膜拜。驴子开心极了,不禁飘飘然起来……返回山寺后,驴子不知贵贱,任僧人如何使唤,它都犟着脖子不愿再去磨道拉磨了。

  僧人不能杀生,对驴子没了办法,就解开缰绳,放任驴子自由地下山去了。

  驴子刚下山,即见到吹吹打打,披红挂彩的一队人。它不知道红红火火的这队人,是来迎亲的,还以为迎接的是它,就骄横跋扈地站在路中间,挡住了迎亲的队伍,使得迎亲的队伍扫兴不已,围上来对它又是挥棍又是砖石,把驴子打得遍体鳞伤,落荒逃回了山寺,竟不知羞耻地给山寺的僧人抱怨,“人心莫测,我头一次下山,见到我的人,无人不下跪膜拜,而今日,他们也敢对我狠下毒手!”

  僧人被驴子逗乐了,调侃地说了声蠢驴,就把那天众人见到驴子下跪膜拜的原因,如实告诉了它。

  那是因为,那天驴子背上驮着圣物,是一尊金身佛像。

  在微信里我不经意间看到这则故事,不由得呵呵乐了起来,以为编发这条微信的人真是太有智慧了。他哪里是在写那头驴子,纯纯粹粹是在写人。

  去一所中学讲座,有中学生问了一个问题,说作家可以骂人吗?这个问题问得太好了,让我不禁乐了起来,并愉快地回答了这位中学生,说我在阅读中,有一个体会,不会骂人的作家,肯定不是优秀的那一类,而会骂人的作家,才是吸引人的,而且是优秀的,让人难以忘怀的……“会”是我回答问题的关键词,优秀的作家,创作出优秀的文学作品,根本的意义,就在于他的批判现实主义的立场,而且还很艺术,骂得文明,骂得不露声色,要人在阅读的过程中,仔细地品味和感觉着,有所收获后会心的那一笑。

  山寺里的驴子,拟人化的写来,骂了人,骂得何其艺术,我看了,会心地笑了一下,并记忆在脑,还要落墨纸上,就在于我们今天的人,太不知道自己是谁?还傻呵呵特别恋栈位子。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席”,想来人都听过这句传之千古的民间传言,可真正懂得其含意的人,似乎就不多了。把头削得尖尖的,甚至不惜大把地花钱,都要给自己寻个位子,而且最好是个让人眼红的官位子……对此,我无话可说,因为那也是人类社会的一种需要, 需要有人在那个人为设立的位子上做事的。

  问题就出在了这里,你占着茅坑不拉屎,别人就要诟病你了,就要把你从那个位子上拉下来,让能做事的人坐了。在曲江南湖边晨练,有几位书画界的老朋友,殊路同归,晨练后在一个固定的石桌前,要等在一起喝茶,我偶尔碰上了,也要凑一凑热闹。这回凑在了一起,大家茶一口话一句的聊着天,不知怎么就聊到位子的问题上。

  他们说起了我熟悉的一个人,离退休还有几年,却因为组织部去他单位调研。获得的结果极为糟糕,逼得组织上把他一纸通知,从那个位子上拉下来,他自己哀伤无趣,躲回家里,夜不能寐,用他的手机,给他认为能打电话的人都打了电话,他希望有人来他屋里看望他,安慰他,可他打出去的电话,很少有人接听,好像大家把他都拉入了黑名单,他想不通,想来想去,把他想得绝望了,竟在自己住的楼房上,推开窗户跳了下去。

  听到这个讯息,我为我熟悉的这个人而惋惜,而痛心,但我转着眼珠子看着周围喝茶的朋友,想要看出他们怎么看待这位失去位子的人,可我看不出什么来,没有我所有的惋惜,也没有我所有的痛心,朋友们说得不咸不淡,一点多余的感受都没有。

  我就想了,一个人有位子没位子,其实一点都不重要,特别是带着些许光环的官位子,似乎更不重要。

  不是我有预见,也不是我清高,我在五十岁出头的时候, 在我原有的位子上, 经组织的考察,还要给我升位子的时候,我拒绝了。我为我选择了一个提升职级,而人不上位子的决定,提早回家,钻进书房,来做自己想做而一直没时间做的事。十多年做下来,倒比在位子上时收获了更多让自己自信,也让家人和朋友开心的事。

  被人骗来骗去的驴子,再一次的以它自己的姿态,进入了我的思维,想它本就是个干活儿的料,却想入非非,自己背上驮了一尊金佛,就觉得自己像佛一样,在哪儿都有位子,都应该得到人的膜拜。它想错了,无知者无畏地要在佛的位子上充样子,就只能落个被痛打的结果。

  位子上有权力,位子上有钱财,位子上有红颜,位子上有许多我们可以想象和不可以想象的好东西,问题是自己可也德能配位?才能配位?如不能,倒不如没有位子好,做自己做得了的事儿,不失为一种好生活。

  血汗

  把我扔在老家的一套木工家伙,前些天打包拉回到西安的家里来了。

  时间过得真快呀!把我拿在手里,日劳夜做的木工家伙,撂在老家的木棚屋里,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十年……四十年转瞬过去,沧海桑田,我从贾平凹先生写我的一篇短文中的“小木匠”,不断地蜕变,先是进入大学深造,毕业后在咸阳、西安两家媒体工作,十一年前,则又重拾我业余文学写作的笔,开始了我几近专业的文学创作活动,闹腾了一年多的时间,在文坛上被评论家们很是大方地冠我以“吴克敬现象”,并不吝溢美之词,说我的文学创作如“井喷”。如此真切的鼓励,我起心申报鲁迅文学奖了,即以我二度文学创作以来,写出的第三部中篇小说《手铐上的蓝花花》,经由首发了我作品的《延安文学》报上去,竟然幸运地摘得了这项为人瞩目的大奖。此后的日子,我还有多部作品,连获冰心、柳青乃至全国性文学大奖,有四部中篇小说拍摄成电影,另有长篇小说《初婚》拍摄成了电视剧,并在央视八套及全国数十家卫视和地方台播出……这是我目前的成就,朋友们鼓励我,为我高兴,希望我有新的大的成就再出来,我想我不能辜负了朋友们的期望,因此咬牙坚持着,可我在夜里做梦时,不期然地总会梦到我青春时期,弯腰弓背木做的情景。

  我骄傲,我是很有些木做手艺和经验的。

  像我制作的风箱,在我们那一带就非常出名。依当时的计价,别人的十二块钱,我的就是十六块。这没办法,谁让我制作的风箱,不仅拉动时轻灵,而且气足风大。一切都在一线之间,为此我总结了,“木匠行里,一根墨线是准绳”。用在制作风箱上,实在是太精准不过了。我在为风箱上底上盖时,掐尺等寸,在风箱中部位置,上下左右地都要缩进一线,恰是这一线的好处,可使风箱里的推风杆,在风箱两端推拉时,不至于滞塞,难推难拉,而可以轻便滑溜地推动着,凭其惯性,不跑风、不漏气,走到风箱一端,然后又滑溜地拉动着,凭其惯性,不跑风、不漏气地走回来,开始新一轮的推拉……这是我用心测试获得的风箱木做秘籍。

  描金箱子、梳妆匣子等女子结婚所用的闺房品类,我也做得十分用心,且也有自己独到的心得……前些日子,在我回到故里取回我木做工具时,还在村里见到了不少当年我打制的描金箱子、梳妆匣子等闺房器物,而且还看到我打制的一些生产工具,譬如最常用的架子车,风里来,雨里去,霜打雪漫,过去了那么多年,居然还完好无损为人所使用着……我本家的堂兄,帮我装载上我的木工家具,送我往我带来的商务车里转运,拉的就是我当年打制的架子车。我看出来了,自己没说什么,倒是我堂兄忍不住说了,他说我打制的架子车,比铁打的还紧实耐用。

  这里是有我琢磨出的一个窍道哩。

  木制的架子车,用料要选材质硬气的土槐才好。而土槐还不能是康槐,而应该是青槐……有了上好的木材,下来就是做工了,榫榫卯卯的,不能有铁钉的存在,关键都在手工雕琢的一榫一卯上了。在用凿子凿卯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卯的横断面,在切口处依线下凿,拿捏好一定的倾斜度,凿进卯的中间部位,鼓凸出一线的弧形切面,吃住揳入过来的榫头,便能死死地咬合住,想要再退出来,不劈烂卯口,是绝退不出来的……便是水浸油泡,也入不进榫卯里去。

  不用算计,我死心牢记,走乡串村的我在故里踏踏实实做了十年的木工活。

  我把与我朝夕与共的木工家具,别离了这么多年,从故里拉回我西安的家里,我开心又能手摸目触我心爱的它们了,我没有觉出一堆木工家具的异样,更没有嗅出木工家具的异味,但我爱人在她负责的工作岗位上,夜里加班,很晚回到家来,如我一样,亦没看出木工家具的异样,但她说她嗅出一种家里原来没有的异味了。

  是什么样的异味呢?

  我一时说不明白,到第二天清晨起来,我爱人去房子里这儿走走,那儿走走。还说她在屋里嗅得到一种异味来,她寻着那异味的生发点。这就走到我拉回家里来的木工家具那儿,十分肯定地给我说了,异味就在这些凿子、刨子、锯子身上。

  爱人的一句话勾起了我许多回忆,想我在做木工活儿时,有太多的汗水浸润在了这些木工家具上。而我还不仅流汗,可能磨破手指什么的,有我的血浸透在木工家具上,因此我脱口而出,说了两个字:血汗。

  我爱人恍然大悟,她重复地说了:对,是血汗,血汗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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