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是我家亲戚中的怪人。
二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才华横溢,生活中却笨手笨脚,炒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煮个粥也能煳锅底。传说二舅年轻时英俊潇洒,现实中的他却普普通通,甚至有些邋遢。我见到二舅时他已经老了,灰白的头发,干裂的嘴唇,时常带着眼屎。
二舅一生未娶,大概是习惯了独居生活,亲友家庭聚会也难得见到他的身影。也许我与二舅有缘,毕业后我留在了都市,暂且寄居在姥姥留下的老房子里。这样,我就经常与住在后院的二舅打交道了。
一开始,二舅对我并不友善,不友善也不是反感,他只是漠视,说漠视也不够准确,用“忘记”也许更好一些,我与二舅见面打招呼,他神情淡然地看着我,最多也就点点头。那年冬天,二舅滑倒摔坏了股骨头,我先是背他回屋,后来又送他去医院,那之后我们的关系发生了改变。二舅出院后经常叫我陪他喝酒,他酒量不大,但酒瘾很大。
我陪二舅“喝两口”的时候,他会讲一些陈年旧事,比如早年在故宫里整理文物,他教过谁谁谁鉴定文物,谁谁谁还拜他为师。他说的那个谁谁谁可是了不起的大名人,风风光光频繁出现在电视台鉴宝节目里,“大师”了很多年,而二舅却默默无闻。我当然不能驳他的面子,说他吹牛。二舅很聪明,他从我的眼神里承接了问题,主动回答说:“你认为二舅在吹牛吗?二舅没吹牛,二舅说的都是实话,有据为证。”说着他从覆满灰尘的书堆里寻找一封信,二舅说那封信是“大师”写给二舅的,里面涉及到请教和致谢的内容。可惜,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对此事,我半信半疑。
一次酒后,二舅说了一件更超乎我想象的事情,他说他有儿子,并且,有三个儿子。这不说,二舅还说孩子的母亲是唐代某某公主,绝对的大美女!我立时目瞪口呆。二舅说:“你认为二舅在吹牛吗?二舅没吹牛,二舅说的都是实话,有据为证。”
等了好一会儿,我问:“凭据呢?”
二舅说:“在博物院呢。”
二舅是这样对我解释的,他说他年轻时在故宫里修复珍藏的字画,吃住都在那个泛着霉味的大房子里,有时忙起来昏天黑地,不知道白天何时遁去,也不知道黑夜何时降临。有一天,画里那个某某公主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对他嗤嗤地笑,他不知道自己是醒来了还是在梦中,反正情不自禁,频繁地和公主会面,并定期偷偷幽会。吟诗作画、琴瑟和鸣;月下对饮,红烛帷幔。他们整整幽会了十年。后来,二舅被下放到北大荒,在北大荒一呆就是十二年。二舅返回京城时已经双鬓满霜,步伐老迈。一次参加故宫文物鉴定,二舅见到了那幅唐末仕女图,他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以为那幅画被人“偷梁换柱”了,因为那幅画中的某某公主束发改变了,原来是未婚的“双环垂髻”,现在是已婚的“云朵髻”。关键是公主的膝下还有三个玩得正欢的孩子,都是男孩的装束。二舅对那幅画做了全面鉴定,可以肯定画是真的,可画里的变化怎么解释呢,二舅苦思冥想,联想到当年他与公主的约会,再仔细端详那几个小儿,怎么看都觉得模样像自己……我想二舅一定是醉了,沉浸在他的幻想之中,或许他的幻想早在修复字画时就已经发生了。
二舅是五年前冬至去世的,那件事随着他的离世也淡出了我的记忆。春天时我陪导师到故宫博物院搜集资料,突然想起了二舅,对二舅曾经说过的仕女图也格外留意。看到那幅仕女图时,我顿时目瞪口呆——那幅唐末仕女图中的确有三个小孩儿,公主的装束与二舅曾经描述得一模一样。我的第一反应是,既然叫《仕女图》就不应该有儿童,后来我煞费苦心,几乎查阅了涉及那幅画作的所有资料,没有任何文字记载证明那幅画里有儿童。
当然,我也这样想象过,画中人物的改变会不会是二舅修复原作时补画上去,这一点,至今没有任何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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