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发出了新芽,在汶河上闪耀着一丛银黄色的光晕。耿林递给我一张电影海报,我没太看懂,大概看了看,让他给我描述电影细节。几个名字从他嘴里冒出:伊利亚·伍德、西恩·奥斯汀、伊恩·麦克莱恩……我记不住,只知道这是一部时间超长的电影,现在才是第一部。几年后我读大学时也看了,确实需要很久,整整一天,我们在一间教室里,从头看到尾,看完后心潮澎湃。
耿林知道我对电影没太大兴趣,终于开始谈他如何去车站,买票上车,中途睡了一觉,被尿憋醒,终于到了济南。钱太少,不敢坐车,他步行走到电影院,看完电影出来后,又步行走到车站。已经是凌晨了,他只吃了一块面包,缩在售票大厅里睡觉。第二天早晨,买票回来。
就这么简单?我以为他会去大明湖、趵突泉、千佛山,去本省最著名的那所大学逛一逛。我有点失望,问他现在饿不饿。他摸摸肚子,果然饿了。我喊弟弟,健健闷头不搭腔。我让他摘两个西红柿来,健健依旧不搭腔。我感到失落,朝耿林尴尬笑笑。耿林不在乎,说他自己去摘,就溜下梯子去了。
走之前,从包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杂志扔给我,是一本科幻杂志。
后来我们坐在大棚顶端,他吃西红柿,我看杂志。至今我仍记得那本杂志,红色封面,不太厚,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叫刘慈欣的作家的一篇《地火》。汽化煤解决了石油枯竭后人类的能源危机,一百年后的中学生日记中,惊讶于“煤”这种从未见过的物质。学生们体验了当年人类如何挖煤,再与现实对比,发出了一声感叹:
“过去的人真笨,过去的人真难。”
耿林是第一个带给我震撼的同龄人。他的那次出走,促使我更快地去设计自己的出走。在哪儿设计呢?就在大棚顶上。
我们最终决定去一个近一点的地方,孟良崮,多年前那儿曾发生过一次大战,国共两党几十万人展开厮杀,解放军全歼国民党七十四师。孟良崮在本县最东南角,要乘坐通往乡镇的公交车,一个多小时才能到。
我有些兴奋,约定一周后前往。耿林告诉我,他没钱了,偷他爸的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补上。我不用他带钱,我这儿有,也是偷我爸的,我爸的零钱放在一个抽屉里,没有数,估计少几张不会发现。
正好我爸过来,老远就喊耿林:“耿林,赶紧回家吧,你爸找你都找疯了。”
耿林扔掉吃了大半个的西红柿,溜下梯子,朝北边的村庄跑去。他爸是卖猪肉的,在市场上,肉摊和我爸的菜摊挨着,两个人经常交流打孩子的心得。他爸有力气,杀起猪来游刃有余,像庖丁一样,能很快地肢解一头猪。
我替他担心,耿屠夫发起火来,能把整个村子掀翻。
三
耿林的背影消失在北方。我越过他,去看村庄。
村庄和菜园之间,隔着大片麦田,麦收后,麦田会被玉米地取代。一条土路把两者连起来,也可以说两条,路的中间岔出一条近路,可以直通我家大门口。
有一年的大年三十,我在棚顶坐了许久。
先是早起吃肉,年三十的早饭要吃肉,我不喜欢,肉吃多了头晕恶心。带着满肚子的肉出门,踏着晨雾和朦胧的霜雪,在氤氲着鞭炮的气息中向菜园走去。每家的大棚上都站了人,身体前倾,双手有节奏地拉拽绳子,一挂挂苫子滚了起来,立在棚顶。我占领了一个大棚,从西向东,惯性的拉拽使手臂发酸,好似脱离了自己的身体。等敞完苫子,已近中午。我把自己揣进两挂苫子之间,定定地望着村庄。
新年在村庄集结,一串串炊烟在集结,山坡上的村庄,安静如此刻静谧的空气。间或有鞭炮声响起,那是如我般大小的孩子,正在释放一种爆炸的能量。我盯着这个把我供养至今的村庄,如此熟悉,又生出一股陌生感。我能清晰地描摹出整个村庄的样貌,甚至每家每户的样貌,那个早已卖给住户的小学校,那眼半个村庄用来喝水的泉也已荒废了,这些折磨我整个童年、少年的事物,如今正在过大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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