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老乡们称做“高学”。出村读高学,那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奶奶令大娘给我洗过衣服,买了一块花格毛巾亲自给我缝制了一只书包。之外,特别着意将我本身修整了一番。奶奶说:
“念高学啦,头不是头、脚不是脚、什么样子!”
于是,首先整备我的头。
乡下男孩子,最普及的发型是那种马鬃鬃头。个别的后脑勺那儿再留一撮头发,叫做“舅舅毛”。凡是在舅舅家中常住者,剃头都留舅舅毛。这一风俗不知含有什么样的久远流传的文化意味。除此而外,为了长命,如同男孩专取女孩名字的意思一样,也有极少部分的男孩留一种“姑子”头。姑子,不只是指尼姑还是道姑。那头型是在头围一周,留一圈头发,圈内圈外全部剃光;头顶发旋儿再留下小小的一撮,叫做“八根毛”。这多半有一种舍身佛门,获得菩萨保佑的意义。
我读小学时,一直留着马鬃鬃。又大又圆的一颗头,仅在脑顶前端留那么半截手掌大的一块头发。假期到太原,我的发型就遭到城里孩子们的围观和嘲笑。那时,我就感到自己脑瓜愈发又大又圆,无可藏匿,辣辣地冒火。到理发馆去改发型,理发师们俱都发愁:剃刀剃就的基础,一下子颇难修改。出村读高学,奶奶顺应时尚的改变,决定依从我的愿望,给我改成分头。具体执行者,是一向操刀的大伯。
从我们红崖底小学最早任教的哦梁贵明老师和伍国才老师开始,他们的分头已经对青少年产生了极大的号召力。年龄大点的学生常为了留分头还是剃光头和家里吵得不可开交。大哥宝山二哥靠山都因为留不成分头,痛哭流涕过。后来,他们宁肯自己使一把剪子剪头,剪得狗啃了似的,也不再剃光头。大伯肯给我剃分头,真是对我格外体己了。
湿过头发,大伯磨利剃刀,先将我脑顶的长发抓起,四周旋瓜似的剃去一圈,分头的雏形就成了。奶奶探过身来检查,说是留得太多太厚,“黑毡似的顶一块,上火!”大伯接着继续加工,将长头发朝天揪起,底下用剃刀掏得干干净净。这样,我的头顶就剩下薄薄的梳齿儿似的两扇头发。被剃头刀钻心钻肺地杀割半晌,分头终于理成了。奶奶说:
“好!凉快,不上火!”
大伯合上刀具,欣赏一番,也认为不坏:
“凑凑乎乎,和咱学校的老师留的头也差不多哩!”
我到院子里散步一回,大娘婶子们俱都夸奖,我十分得意,忘却了剃头时的疼痛。
上边剃好分头,奶奶又拿出一双她托人赶制的新鞋给我换上。
前多少年,农家谁个舍得买鞋?都是手工做鞋。麻绳纳底,线绳纳帮,又重又硬,叫做“砍山鞋”。我小时候总是穿这种砍山鞋。到太原见别的孩子穿球鞋布鞋,自然十分羡慕。村子里比我们先上高学的孩子们,也有雨天穿雨鞋的。但父亲从来不给我买鞋。他不愿意我在众堂兄弟中间搞“特殊化”,而且他总是拿他小时和我相比:
“雨鞋?有布鞋就不错啦!我小时候,布鞋也没一双囫囵的。上山砍柴,破鞋不跟脚,脱下来塞在柴捆子里,下了山才凑合着又穿上。雨鞋?哼!雨鞋!”
砍山鞋虽然结实,但我记的脚下的鞋总是破的。一是脚长得快,趾头们总要将鞋帮撑裂,“五兄弟”全部裸露;二是山路极费鞋底,脚跟脚掌部位常常磨穿两只大洞,石子儿不时钻进去捣乱。
出村读高学,奶奶托人给我赶制了一双新鞋,我自然十分满足。她老人家尽可能地打扮了她的高学生,也异常欣慰。脑袋上留了分头,脚下蹬了新鞋,农家之于高学生,足见重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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