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表哥是我的启蒙老师,那时候我最害怕他。那些大孩子说,老师剋人可厉害了。有的孩子脖子脏得跟黑车轴似的,老师还说要用麻子石头给他搓。我就更不敢去上学了,他们像抓猪一样拖我,我也不去,我还没有玩儿够。
大人们说“七成八不成,九岁放光明。”九岁了,村里只有我一个这么大的人不上课了,再不去实在说不过去了。母亲用一条旧毛巾缝了一个小口袋,装上我的书和本子,送我去上课了。
村里没有单独的学校,生产队的饲养处,是一溜长长的牲口棚,里面有一条一条长长的牛槽,牛槽上面的横木杆上拴着许多牛,许多马,地上都是牛粪马粪。不远处是草棚子,饲养员给这些牛马添草添料,那些牛马都听他的。我可害怕它们,怕它们踢到我。我去学校,必须经过这长长的牛棚旁边。饲养处对面的一排房子,有饲养员的住处,有社员们过去用过的大食堂,有堆放杂物的库房。人们在这里清理出两间房子,就是我们的学校了。这里除了饲养员管那些牛马,就是我大表哥管我们这些孩子。
教室是两间大土房子,里边很暗。进了门,就看见几排木头桌子,每张桌子后面一条长板凳,都是生产队的木匠手工制作的,样子很蠢笨粗糙,没有刷油漆,桌面上被划得乱七八糟,长板凳有不少是掉了一条腿的。那些桌椅板凳分三列摆放,一列是三年级,一列是二年级,一列是一年级。从黑板旁边一道小门进去,是老师的办公室,里边有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我三表姐十三四了,才三年级,她当班长。三个年级二三十个学生,都归她管。但是她有时候要早回去,因为到了中午了,我三表哥放猪回来了,大人在地里劳动还没收工,她得回去喂猪。我是最晚去念书的,资历最浅,也最胆小。
大表哥从墙头翻过来,来到学校,拍拍屁股上的土,一吹溜子,就上课了。我们先唱《学习雷锋好榜样》、《大海航行靠舵手》。然后他先教三年级的读课文,再让他们写生字,之后教二年级的。最后教我们一年级的读“毛主席万岁!”读完了,就让我们比照黑板上的字,用铅笔在本子上写。没几天,我都会写了,也会读汉语拼音了。大表哥对我父亲说,这孩子学习挺好,不用念二年级了。秋天,我就直接上了三年级,他们说这叫“跳级”了,意思是我学习好。
跳到三年级后,我的厄运开始了,因为不会做算术题!两位数,三位数,加减法,乘除法,进位退位,借一来十,全都不会!但是我会读课文,做数学题的时候,我就把铅笔藏起来,走到大表哥办公室,对他说我没有铅笔了。他就说,那你去读课文吧。我就开心地回来,坐在板凳上读课文,不用做那讨厌的数学题了!
大表哥教不会我,有时候也会发火。快放学的时候,大家早就装好了书,嗡嗡嗡地嚷着,专门等着老师从办公室里出来说放学。终于放学了,别的孩子嚷着:老师老师快放学(xiao二声),我家煮的白面条儿,一人一碗零一勺儿,回去晚了捞不着!背起书包一窝蜂似的跑回去了。大表哥也回去吃饭了,就把我自己留在昏暗的教室里,算是惩罚。他吃完饭去放我回来,我听到河里发大水,那些孩子都在河边看,有的在场院里跑着玩。我灰溜溜地回去,吃完母亲给我留的饭,又出去玩了。我根本不懂那些数字是怎么回事,始终处于蒙昧状态。大表哥这启蒙老师,没有开启我少年愚蒙的大脑。后来我想,都是跳级给闹的,一年级还没上明白,就上了三年级,这不是拔苗助长吗?
现在我看到数学老师教孩子们学数学,又是成捆的小棒,又是拨珠计数器,一年级孩子都能把数理和算理整得明明白白,说得头头是道,我多羡慕他们有这样的学习条件!那时候,两三位数的加减乘除,把我整得稀里糊涂,感觉比天书还难!这也是我后来专门喜欢学习语文,对数学再也提不起兴趣的原因。从那以后,我就更害怕大表哥,更害怕学数学。我一见到他,就像耗子见了猫一样,老远就跑开了。直到我上了五年级,有一位姓蔡的老师教我数学,我才整明白了。
白天,我们在这里上课。到了晚上,这里就是社员们记工分和开会的地方。生产队会计从家里出来,一路上大声喊着:记手册了。我记得那时候他们不叫手册,而是叫做“收chai r(三声)”,于是,吃过晚饭的人们陆续来到这里,拿着一本“劳动手册”,会计记上一天的工分,队长摁上红手戳儿,就生效了。还有的时候要开会,队长分配第二天的劳动任务,或者政治学习。队长不识字,会计也只会记账,就让当老师的大表哥读报纸。我很羡慕,报纸上那么多字,他怎么都认识呢!
大表哥是民办教师,和别的社员一样,每天挣一个工。后来他不愿意当孩子王了,也许是他厌烦了这个工作,不愿意一个人每天教三个年级的复式班了,也许是看不到前途转正无望了。他就去设在村里的代销店做了几年售货员,我去买东西的时候,看到他站在栏柜里,有说有笑的,似乎开心多了。他当老师的时候,可是从来都没有对我们笑过,也不多说话的。
分产到户以后,农民从土地上解脱出来。有一年,他们全家到黑龙江投奔他的小舅子去了。他的小舅子自己做老板,承包了一个林场,专门采伐树木,他去那里当了会计,管钱管账,给工人发工资。他的儿子拖坡儿,就是上山把树锯下来,顺着专用的坡道拖下山来。大表嫂给工人们做饭,一家人都有工作,挣了不少钱。那年他们回来过年的时候,到了赤峰,都腊月二十九了,班车已经停运。他们是打车回来的,大家纷纷表示羡慕,说你看人家真有钱啊,从赤峰雇车回来就花了三百元!那时候,三百元对于一个家庭来说,绝对是一个很大的数字,一年的开支都用不了。
大表哥终于过了几年有钱的日子。很多民办教师都是这样,一旦有别的门路,就会扔下粉笔头儿,拍拍身上的粉笔灰,毅然离去。没有门路的,就继续在三尺讲台上书写春秋。民办老师不容易,有的坚持二十几年,最后也没有转正,被精简了。
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大表哥不再出去打工了,回到村里养羊,种地,依旧过着不太富裕的日子,直到白发苍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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