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是铁做的。我一直这么认为。

　　爸的笑容很少，以至于我很大了，才发现爸的门牙有些发黑。爸的表情是愁苦刚强而生硬的，一次二叔声讨爸，说，记得不，我偷吃了几个烧山药，你扇我一个嘴巴。爸说，那几个山药，是咱家几天的菜，你知道吗?二叔说，我饿呀!爸不说话了。瘦弱的爸不忍心对人高马大的二叔说他更饿。从小失去母亲的爸过早承担了家庭重任，可是，他严苛而冰冷的脸抹掉了他的一切功绩。

　　爸从来不会累。他在家里所有的内容就是干活。我经常被爸叮叮当当的烧水，生火，切菜的声音吵醒。我悄悄跟妈说，爸是不是半夜三点就起来干活了?爸是不是特别喜欢干活?爸不累?妈叹口气说，咋不累。又不是铁做的。爸捶捶腰说，累啥?不累。爸技术好，常有人在夜里找他干私活，爸从热被窝爬起来就走。妈不让去，说要不要命了?你又不是铁打的。爸说，挣几个算几个，补贴补贴。我的自行车、皮大衣都是这么来的。我骑着自行车，穿着皮大衣，却从来不觉得它们有多沉，觉得太正常了。院里的大虎、小莲，人家爸爸都可能挣钱呢，人家都有自行车，都有皮大衣。爸退休后又去打工，白天黑夜连轴转。有时天气不好，爸也会皱着眉头说，啥时就不上班了，老在工作，真难熬呀!妈说，咱不去了，不上了。爸说，孩子大了，都要用钱，白给的钱不挣，傻呀?!说完，伸伸懒腰，做几个深呼吸，又去了。

　　爸长了一个铁胃。小时候，冬天，经常连吃好几顿土豆熬白菜，或者雪里蕻熬土豆。爸吃得津津有味，我跟姥姥抱怨难吃，姥姥有时会说，拿来给姥姥吃，姥姥给你做肉吃。爸冷硬剩饭都能吃。都爱吃。煮了饺子，爸却吃头一天的剩面条。明明有红烧肉，爸却吃土豆熬白菜。妈一把夺过爸的剩饭，说，都吃新饭，剩饭大伙收拾。爸说，我爱吃剩的，入味。

　　爸很小气，我总是悄悄叫他葛朗台。他抽最便宜的烟，喝最便宜的酒，喝茶叶沫。越是好吃的东西，他越说不爱吃。家里的水果零食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朋友说他，你这是虐待自己，老天爷会惩罚你的。爸指指书架上密密匝匝的书，说，我的烟酒糖茶在这些书里呢，就这些工资，孩子要上学，要买书，总得尽孩子吧?朋友说，小孩子，买这么多书有啥用?爸说，孩子喜欢，惹不起孩子，得买。我有点小骄傲：爸爱我，也怕我。

　　爸是个不领情的人。不懂好赖，我这么认为。上班后，我给爸买了一双牛皮鞋，爸很恼火。试鞋时极不情愿，脚丫子噼里啪啦乱踢踏。我给爸买了好茶叶，爸更恼火，咋了?花茶不能喝?还整“大红袍”，钱多烧得你，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会受穷!一点也不会过日子!爸最讨厌我给他买衣服，每次买来衣服，我就得瞒报价格。即使这样，爸也是发脾气，黑着脸说，我又不搞对象了，穿这么好做啥，瞎花钱!

　　爸没有痛觉。他病得很重了，后背不舒服，像塞了铁棒子，痛得睡不着。我说给他揉揉，他说，我又不疼，就是有点不得劲。我说“不得劲”就是疼嘛!爸说，哪那么多事，吃两颗安定，睡着就没事了。每次我累了，或者哪里不舒服了，我就一边捏一边对自己说，哪那么多事，睡着就不疼了。说完，泪流满面。

　　我累了或者生病了，孩子会说，妈，你歇歇吧。我说，哪里舍得歇，你还没成家呢，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孩子说，妈，你是铁妈。我特别想告诉他，其实，你不知道，我还有个“铁爸爸”。

　　爸怎能是铁打的?我逐渐知道了爸的苦。我也不是铁打的。我的孩子啥时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