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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福女孩

时间:  2024-09-22   阅读:    作者:  佚名

  小佟是个“五福女孩”,大家也都这么称呼小佟。

  1988年5月,小佟出生于高雄。她的父母在五福路上开了一家清粥小菜便当店,截至目前,小佟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条五福路上度过。

  她人生中第一个记忆来得很晚。

  七岁时,小佟在五福路上的玫瑰圣母堂附设幼儿园,首次感觉到世界的存在。但又过了好一段时间,她才慢慢发现自己原来身处这个世界之中。记得那天在美丽的教堂前,她穿上毕业服,第一排端正坐好,准备拍照。当时阳光很强,加上许多小朋友和她并排在一块,她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五福路上柏油的热度,就是看过去有点儿弯曲的空气。她的幻觉正在冒烟。幸好一旁港口的风,徐徐吹来,小佟凉爽地看往港口的方向,却忘了面对镜头。

  幼儿园的毕业照就这样拍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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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她从爱河左岸的玫瑰圣母堂,改到爱河右岸不远的忠孝国小就读。

  忠孝国小是一间小而精巧的学校。虽然国小的正门是在大智路上,但她每天早上都是从五福四路九十九巷的侧门走进去。她没有从前门出入的经验,也完全想不起那间学校大门口的样子。六年的小学时光里,她每天往返这条小巷两次,对巷子内每一户的车子、盆栽、招牌、空调,都记得十分清楚。这条小巷子里,没有哪件东西移了位子,能逃过她的眼睛。

  由于巷子口的99号和97号,都是钟表行,小佟从小就把这条小巷看作是一条时光小径。之后,每当她感觉遗落了什么的时候,就会再回到这条小巷——只走一回而且不能够逗留。

  如同白驹之过隙。

  将五福路连贯通过爱河出海口的,是高雄桥,也是爱河下游最后一座桥。儿时,小佟一直在桥的两边往复织锦,建构起她的小小世界。偶尔,她也向往一座桥以外的宇宙,然而父母从不休假的便当店,让小佟鲜少有向外探索的机会。

  那时候,小佟还没想过这条五福路究竟有多长。她从未到过这条路的任何一端,每天放学,只会沿着马路走回家。她一直没有见过路的尽头,没看到尽头的时候,人很容易想要探索。当这种心情萌生时,她会主观地认为这是一条没有终点、无止境延伸的道路,可以从路的这头向右绕了地球一圈之后,再从路的左边出现,一样都回得了家。也许这段旅程会花很长的时间,但理论上是这样没错。

  “为什么没有标出五福路呢?”

  她第一次转动小学教室里的地球仪,心中不免这么想。

  又过了几年,她进入五福国中。这是父亲的意思,主要考量到升学率。

  记得五福国中的第一堂课,老师请同学一一起立自我介绍。轮到小佟的时候,她说她家住在五福路,接着说自己读哪间幼儿园,来自哪间国小。老师很快发现这些学校的地点也都位于五福路旁,没要小佟坐下,而是问小佟:

  “‘五福’这个词,出自《尚书》。”老师说完,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好德、五曰善终。”她一停笔,就要小佟解释五福的意思。

  “长寿、富贵、健康,好德是,好德是,好德……”小佟的声音越说越细。

  “还有谁知道吗?”老师请小佟坐下,改问其他同学。

  小佟忘记后来是否有同学回答出这个问题,她的国中记忆就这般定格,持续停留在那说不出话的窘境之中。往后三年,如果得做个比喻,那也只能说她每天的生活就像在勉强地爬格子前进,且依稀伴随着一些紧密的课业压力。总之,国中的日子也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过去了。唯有在离开五福国中前,她不负父母的期望,考上了高雄女中。

  过了暑假,她的学校来到爱河左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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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雄女中是一间位于五福三路上的女子高中,这间高中离小佟家很近,只要沿着五福路,走过红色的高雄桥就到了。若以小佟家为基准点,出门上学的方向好像也没改变,不过她确实已经由国中生变成高中生。

  记得国小许多邻居都和她念同一间幼儿园。到了国中,班上也还有几位同学一样是住在五福路上。可是现在,班上家住五福路的,除了她,没有别人了。

  高一那年,小佟的教室在五楼,教官规定学生不准搭电梯,所以小佟总是走楼梯上楼。高中的走廊不及国中的宽,教室也小了些。印象中这里的每一面墙壁都像是褪了颜色,可是小佟特别喜欢这样的感觉。那时,她身边确实需要一些灰蓝色的调子,来平衡过于华美的韶光。

  她甚至觉得,自己就像店里爸妈炒的菜一样鲜艳。那是个想要更多更多颜色,有时却又只想着黑与白的年纪。就在小佟开始感到有点孤独的时候,她偶然发现班上通讯录里,还有一位也住在五福路上的同学,叫小萳。那天小佟才知道,原来凤山也有一条五福路,和她所熟悉的五福路完全不同。

  只因为路名相同,她们开始有话题可以聊,同学也喜欢把她们凑在一起。所以“五福女孩”,实际上是大家对她们两个的称呼,两人是一个小组。她们很快熟悉起来,每天都腻在一块,就像开水加泡面,泡面加开水般,怎都不觉得无聊。

  平日在教室上课,小佟的座位恰好能由房子与房子的中间,看见一道爱河的景色。午睡的时候,河面上波光粼粼,她们俩常挤在同个座位望向爱河。那时电影图书馆刚落成,偶尔小佟会在假日向家人说要去学校自习,其实是和小萳跑去电影图书馆看电影了。她们看了一部又一部,在青春期累积大量的记忆,那也是整个高中时期最令小佟怀念的。

  虽然每次段考完班上都要抽签换位子,可是无论如何,小萳总有办法坐在她前面。她喜欢转身找她说话,想什么就说什么。

  小萳告诉她,凤山那条五福路的起点和终点,都是五甲三路。

  “很奇怪对吧,为什么起点和终点都是同一条路呢?这是因为凤山的五福路有点像半椭圆形的。嗯,不对!应该说像船头的形状,由船的最前端向左右分出一路和二路,最后交会在五甲三路。”

  按照小萳的说法,小萳家的五福路与她每天上下学的五福路有很大的不同。在小佟印象中,高雄市区的这条五福路,起点和终点都是铁路。她的五福路是一条直线的,被画成半圆的则是铁路。就因为这点的不同,小佟慢慢发觉自己和另一个五福女孩,其实是两个完全相反的女孩。

  小萳来自一个司法官家庭,父母都在爱河旁的地方法院工作,一家人每年固定在寒暑假出国旅游。小萳对小佟说,她已经去过25个国家,但下一个国家,想和小佟一起去。小佟觉得,小萳所知道的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至少是她的三倍以上。小佟甚至想过,也许“小萳”这个名字,只是她游走国际的众多名字当中,一个适合在台湾使用的名字罢了。

  小佟走路回家只要十分钟,小萳回家则要转三次公交车。不过小萳平时多半是由父母的其中一位开车接送,而小佟则陪她到校门口,等小萳的父母来接她之后,再自己一个人跨过爱河回家。

  两人一直维持很好的友谊。到了高二下学期,五月某天放学,小佟照样陪小萳到门口等她父母来接,可是过了很久,都没见到熟悉的轿车靠近。

  学校固定四点半放学,她们已经等了一个半小时,就连对面国军英雄馆的灯都亮了。小佟依然保有耐心。又过了一阵子,她望了望爱河口,发现连桥上的造景灯也开始闪烁。

  “我爸妈吵架了,很严重,我想他们今天不会来接我了。”小萳说。

  “要不要再打电话看看。”小佟说。其实她上课时,就已经注意到小萳的异样。

  “你不懂他们。他们每次争执起来,就不会管任何人。他们有他们的坚持,他们的尊严,像法律条文一样硬邦邦的尊严。”

  小佟叹口气说:“还好我们读理组。不过,也有硬邦邦的数学公式就是了。”

  小萳笑了出来,她看向小佟说:“送我回家好不好?我妈出国了,我爸为了坚持自己的立场,也另外找了一个地方住,他们都一样不想回家。”小萳有些哀求,蹭着小佟说:“好嘛,你不是说很想去另外一条五福路看看吗?就来我家玩嘛。”

  小佟看了手表,思索这个时间家里快开饭了,如果她答应了,这就是她第一次没有回家吃晚餐。

  “走啦。”小萳一手拉着她,另一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20分钟后,她们就到了凤山的五福路。这里只有两线道,两旁则是住宅区。下车后,小萳还是挽着小佟的手。

  “前面巷子进去就到了。”

  小萳长得像洋娃娃,也爱像洋娃娃一样打扮。她的头发总是很有技巧地烫卷,稍微有点波浪而不被教官察觉;小佟则是从小留着男生头,一直是俏丽的短发。

  “你看我们牵手的影子,像不像男女朋友。”小萳说。

  小萳不停地找小佟说话,小佟则是专心地环顾四周。走到了这一区已经不像刚刚的住宅老旧,都是新房子,可是她总觉得少了什么。这些别墅给人一种样品屋的错觉。小佟很快察觉这里没有丝毫的商业气息,一片新颖的住宅区中几乎没有人在外头走动。

  小萳家中很干净,尤其是客厅,只放了几件像是从没用过的家具,看过去好比在看杂志上的旅馆照片,空旷到说话还有回音。但小萳的房间内,则堆满从国外买回来的各种小饰品,还有数不清的外国卡片以及音乐CD,一切都和平时小萳在学校所形容的一样。小佟随手拿起几张CD,多是六○、七○年代的乐团,这个年纪的她,还不太了解这类的音乐。

  “很多是之前一位英国阿姨送我的,其实也不常放来听。不过Blondie有一首Heart of Glass(玻璃精灵),我还蛮喜欢的。呼呜喔哦,呼呜喔哦,很轻快。”小萳躺在床上,突然又说,“暑假我们一起报名营队,去雄中钓帅哥好不好?”

  “无聊。我又不喜欢他们,去钓他们干吗。”

  她和小萳都躺在床上,头靠得很近,但双脚分别朝着不同的方向。

  躺着往上看,小佟发现不少CD并未被收到盒子里,银色的手掌大的光盘,自轴心映照出七彩的光束,反射在天花板上。

  “喂。佟千亚,你以后会去考女警或者女军官吗?”

  “有想过,可是又觉得自己不适合。应该说,还没找到喜欢的职业吧。”

  “像这样,你不觉得很帅吗?”小萳双手举起,做出指挥交通的动作。“我们一起看过几部电影了?30部有了吗?”

  “如果加上之前没看完的《罗马假期》,也才24部吧。”小佟扳起手指,认真数了起来。

  “我说大概30部不行吗?干吗算那么仔细。为什么我们《罗马假期》没看完?”小萳很快又说,“我想到了,因为你说,一直看男女主角骑机车在罗马绕来绕去,觉得头好晕,就不想看了。”

  “你不会晕吗?”

  “不会呀,又不是自己骑。”

  “如果镜头拍车子太久的话,我都会晕。”

  “为什么?”

  “可能我习惯走路吧。”

  “所以你现在都没有喜欢的人吗?”

  “什么啊,干吗突然问这个?”小佟闭着眼睛说。

  “你就回答我嘛。”

  “没有吧。”

  “是没有,还是没想过?”

  “不知道。”

  “怎么可能。”

  “我现在才17岁。何况喜欢一个人,对我来说一定要很确定、很确定才行。”

  “那你之后确定了,一定要和我说。”然后她转过头来,亲吻了小佟额头,接着吻了她左眼的眼皮、鼻尖和鼻梁,似乎没有停止的意思。

  小佟下意识推开小萳,下床的时候,意外踩碎了几张CD。

  她告诉小萳,想回去了,家人还在等她回去吃晚餐。

  没过几天,小萳就自动从学校退学,据说她被母亲送到国外念书了。

  从此以后,五福女孩只剩下小佟一个。

  高三开始,关于小萳的一切也逐渐淡去,小佟全心投入了更繁重的升学考试。也是在这个时候,小佟觉得自己的人生像是一个转圈子的游戏。她并非不喜欢这间女中,但是日复一日行走于五福路上,让她的整个人感到无比的束缚。

  一个莫比乌斯环。

  不论何时,教室的吊扇永远在转动着,既降下凉爽的风,也伴随分贝不低的嘈杂声。时间就这样快速地转动。

  2007年初夏,正值高铁通车期间,也是小佟求学生涯中,最用功的阶段。她向往能乘着高铁到异地的大学念书,可惜未能如愿。她希冀的,不过是稍微能够远离这条孕育她的道路。

  小佟进入中山大学物理系就读。尽管家人觉得离家很近,感到很满意,但这次的大学落点,对她而言完全是场意外。高雄的学校,她也就只填了这么一个科系。

  到中山大学报到那天,小佟搭公交车沿着五福四路到底,之后公交车开过废弃的旧铁路左转到鼓山路,再接到临海路,又沿着寿山山脚的海岸,从哨船街进入莲海路上的中山大学。尽管小佟喜欢这间临海的学校,但她知道,如果不是寿山挡住,五福路就会一直线地延伸过去,而中山大学的门牌依旧会在五福路上。

  因此严格说来,她并没有真正离开五福路。

  她隐约感觉到这条路的引力,犹如一坑埋在她生命里头的大旋涡一样。

  进入大学阶段,小佟仍保有高中的规律作息,以及读书习惯。她像过去一样住在家里,与同学的互动不多。同学们大多住宿,娱乐多联谊也多,而小佟只参加过一次班聚,之后就尽可能地避开这类活动。

  小佟依旧在晚饭时间回家,用餐完就在店里帮忙,没有一天例外。如果勤劳一点,她也可以回到家后,再回学校去参加社团活动。当然她比较偷懒。

  每天下午,她都在学校行政大楼前的广场等公交车。由于半小时才有一辆公交车停靠,所以校内的滑板社,经常在广场这边聚集。

  候车时,她不知道做什么,就看着滑板社员练习。她其实不懂,这样子不断跌跤又站起来的乐趣到底在哪?她想,他们滑行时应该挺过瘾的,那么一直滑行就好了,为什么又要做一些额外的动作,比如跳起来凌空将板子360度打一圈呢?

  那群人当中,有一个男生总会在她附近绕,有时也会向她打招呼,然后再顺势跨上滑板,又回去继续练习。偶尔他们之间也会说几句话,但不是很熟悉,就连彼此的名字也没问过。大约从去年开始,这个男生每天在小佟等车的时候,就会溜着滑板出现。而小佟就好像每天非得看他跌几次跤才能够回家一样。

  他是和她同届的机械系男生,每天开车到学校上课,上完课就来溜滑板。

  大三下学期,五月的某个下午。小佟已经在行政大楼前站了一个多小时,公交车依旧没来,这可是从未发生过的事。她想起那次在雄女门口陪小萳等车等了很久,就在记忆快要浮现小萳模样的时候,一块滑板缓缓在她面前停下。

  “公交车不会来了。”

  “你怎么知道?”小佟反问。

  “因为这号公交车开的路程不会很远,只到火车站。正因为路程不远,你等的时间都可以发两三班车了,所以今天公交车不会来。”

  “真的吗?”她觉得似乎有道理,但又不敢轻信。

  “当然啊。”

  “喔,好吧。”像是被说服了,她转身准备离开。

  “哎,你该不会想走路回家吧?”对方叫道。

  小佟没有回答,她装作没听到,不过她往前走了一段路之后,还是走回站牌底下。又过了15分钟,公交车还是没有来的迹象。

  小佟确实开始思考自己从五福路走回家的可能性。

  男孩又滑过小佟身旁。他突然急刹,从滑板上跳下来,打板将滑板扣在手臂内,挡在小佟面前说:

  “要回去了吗?该不会真的要用走的吧?”

  小佟故意不作声,她对这样的问题,感到有点不悦。

  “我开车来,还是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谢谢。”小佟说。

  “又没差,顺路嘛,共乘很环保啊,节能减碳!”男孩说。

  明知是歪理,小佟却不禁回嘴:“你怎么确定顺路?你又知道我要去哪?”

  男孩迟疑了一会。

  “我家在五福路上,就是五福一路靠近和平路口。”

  “你也住五福路?”小佟真的吓了一跳。

  “怎么了?很奇怪吗?”

  “嗯,嗯。我是说,你每天都开车吗?”小佟支吾地问。

  “是啊,每天。”男孩爽快地回答。

  “为什么?”小佟跟着他走到广场旁的停车格。

  “我不习惯住宿,家里又觉得骑机车危险,就让我开车来学校。”他走到一辆银色的March旁,打开后车门将滑板放到后座说,“你坐前面吧。”

  “好。”小佟直接坐上他的车。她没想到自己可以在大学认识一位也住在五福路上的男生。

  “那你要去哪里?”小佟刚坐好,男孩就问她。

  “回家。五福四路快要到爱河。”

  “我就说顺路吧。不过真近,本来想载你久一点的。”

  “喔,谢谢了。”

  车子很快发动,她与男孩不再对话。

  看着右侧的窗外,这是她第一次搭男生的车回家,车上放着她从没听过的音乐。对方说是九○年代西雅图的油渍摇滚,然后提到了几个代表乐团。小佟没有仔细听。因为担心家人看见她搭陌生人的车子而被误会,请对方在忠孝国小侧门的99号巷子口停车。而男孩也确实让她在指定的地方下车。

  往后,小佟让他载了好一阵子。两人之间也形成一些默契,比如不会去问对方的名字,也没有留下彼此的联络方式,有点类似出租车司机和乘客之间的关系。

  “为什么喜欢玩滑板?都不怕受伤吗?”有一次小佟坐在车上好奇地问他。

  他说自己从小喜欢玩轮子,买了很多玩具车。还有,为了想了解轮子而选择机械系,也因为轮子而喜欢旅行、喜欢移动,总想尝试各种和轮子有关的运动。“所以我喜欢开车,玩滑板、蛇板、直排轮、骑自行车。啊,还有手推车。”

  “手推车?”小佟从没想过有人会喜欢手推车。“并不是说手推车很讨人厌,但平时只注意到手推车的方便,使用完就晾在一边了。不会真的去喜欢吧。”

  “嗯,是啊。不过我真的很喜欢手推车。你知道美国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红色手推车》吗?”他握着方向盘,顺手拨了左转的方向灯。

  “没有。”

  “那首诗很短,可惜我背不出来。下次把诗集送你好了。”

  小佟想象这首诗,仿佛看见了一次幻影。

  她推着手推车逛大卖场,然后这个男生在一旁和她说着话。突然她感觉到自己和这个男生的距离,不过是一首诗的距离。

  两人静默下来,只听见滑板在后座哐啷哐啷的声音。

  “谢谢。”小佟对他说,前面就是她要下车的巷子口了。

  “今天要不要一起吃顿饭?”

  “我得在家吃晚餐才行,还得帮忙。改天再说吧。”小佟说。

  往后几天,小佟无论是上学还是放学,都会在站牌下多站一会儿。经过99号巷子口的时候,也会格外留意五福路上的车子。但等了将近五天,那个男孩始终没有出现。隔天再隔天,小佟一如往常到行政大楼前等公交车。滑板社的练习也照常进行着,却没有看到他。

  一个礼拜、两个礼拜,都是如此。男孩就这样不见了。

  “你说阿透吗?他好一阵子没有和我们一起练习了。社上有人和他同个系,我帮你问看看。”滑板社的人这么回答。

  不过没有人打听到什么,只知道他也没来上课了。

  她不清楚自己为何要赌气,每天特意走过西子湾的隧道,到比较远的渡船头搭车。但即使她偶尔又回到校内的广场搭车,也不曾再遇见那个男孩。

  只是有时候,就在那么一刻,她会想起他的样子以及他们之间的对话。

  过了一个学期,某天小佟走到行政大楼前要搭公交车,一位她从来不曾见过的女孩坐在那边。那女孩见到她,朝她走来,并开口说:

  “你应该就是那位每天在这等公交车的女生吧。他想跟你道歉,但一直都没遇上你,才拜托我转达。”

  “你是?”

  “我是他学妹。你搭过阿透学长的车吗?”女孩的手机、背包,还有腰间都挂着吊饰。

  “什么车?”小佟表现得很疏离。

  “可能我认错人了,不好意思喔。”陌生女孩又补上说,“因为你的外型,跟我学长说得很像。”

  “我?”

  “高瘦、短发、可爱。”

  “开银色车子那位吗?”小佟问道。

  “是啊!原来真的是你。”那女孩似乎松了一口气。

  “他怎么都没有来学校了?”小佟觉得这是个诚信问题。

  “他早就都修完学分了,好像是想出国,我也不确定他到底要去干吗。学长来找过你几次,但都等不到人。如果知道今天你会在这,他应该自己来的。他好像是搭明天的飞机。”

  “他要出国?明天的飞机?”

  “是啊。”

  “所以他叫你来,是想做什么?”

  “他只是说,对你很抱歉。对了,他说这本书要送你。”那女孩拿给了小佟一本威廉斯的诗集。

  “就这样吗?”

  “嗯。”

  “喔,我知道了,谢谢你。”小佟说。

  那女孩离开以后,小佟无法消化这些对话。那是他女朋友吗?他又去了哪?

  小佟脑中一片空白,最终反复地停留在“搭明天的飞机”这件事情上。

  隔天,小佟一个人第一次踏入小港机场。坐捷运时,她对自己说,之所以来机场,是要感谢他曾经接送她一段日子,所以才想来送行。最后,她觉得自己真的很笨,她不知道他的全名,也不知道飞机的时间与班次,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这座机场。

  那么,她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她在大片的落地窗前看着飞机起飞,以及收起机轮的那一瞬间。

  离开机场后,小佟让自己不再想起这件事。

  大学生活就快要结束了。这段时间小佟和以前一样独自等着公交车,在一样的晴朗之下,在一样的海风里头。就在毕业前一个月,她交了第一个男朋友。对方是班上一位天文社的男同学,已经追求她好几年了。小佟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怎样地被他说服。只记得像是被渐渐地渗透,她感觉这个男生有这种影响力。不过由于种种缘故,两人在毕业之前,从未一起看过西子湾的夕阳。

  小佟曾在滑板男孩车上看到的幻影,之后好几年仍会不经意地浮现。

  她想象对方在家里按下遥控按钮,打开车库铁门,开始倒车,然后从五福一路开到四路来接她。两人可能接着去大卖场,投下十元硬币,一起推着手推车,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毕业之后,她开始留意手推车。

  不论到超市、大卖场,即使没有购物,她也会推着手推车。虽然现在她身旁的男人,并不是当初她设想的那一位,不过她还是能和他开心地聊天说话。她不觉得自己真的失去了什么,最多不过是失去一种想象而已。应该说,她也没有失去那份想象,因为想象与她身处的现实,也几乎完全相同,只是稍微有一点点的不同,很小的一点不同。

  他们在一个美好的五月里结婚。

  小佟离开了自己居住了26年的家,还有五福路。她先生也是高雄人,两个人搬到美术馆附近一栋新盖的大楼。除此之外,她和先生也出国好几次,尤其是他们漫长的蜜月旅行,两人整整在加拿大待了半年。

  蜜月回来之后,高雄变了,小佟也不再是五福女孩。现在,她早已不用回家帮爸妈包便当。直到有次,父亲电话中向她说到母亲受伤的事情。

  “妈在哪摔倒的?”小佟问。

  “就在以前你常搭一辆银色车子,下车的地方。”父亲回答。

  “什么银色车子。”

  “我不知道啦,你妈就说有看过你搭银色的车子啊。”

  “那妈严不严重?”

  “还好。你要不要回来帮忙。”

  “我还要问问看,不能确定。”

  小佟放下电话,父亲的话不断发酵,她整夜都无法入睡,所有与他相关的记忆都苏醒。她一个人起身,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

  清晨的雨,打在小佟的脸上。正确地说,是隔着一片巨大的玻璃打在她脸上。小佟从高处往下看雨,才真正看懂了雨。原来雨是这样降下的,虽然很轻微,却是从很高、很远的地方,不留余地地用力坠落。

  她记得有一次,雨也曾打在男孩的车窗,打在车前的挡风玻璃。外头大把大把的雨将他们隔离在一个最小的世界。不知道为什么,车内却没有一丝的暧昧。他们甚至讨论起雨的物理作用。雨越下越大,完全没有转小的趋势。车内持续讨论着不可能有结论的话题。

  “我们现在,只是看似拥有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小佟说。

  “就像外面的雨吗?”男孩看向车窗外,为安全起见,20分钟前他就将车子停在路旁。“这雨真的是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掉下来耶。”

  “这个还有这个、这个、这个,我们宇宙所有的东西,只是来自另一个平面宇宙的立体投影,就像一张CD被播放出来。”她指着他车子的后视镜、手排档,以及后座的滑板,不知道哪来的荧幕和键盘。“而真正的‘我们’,还藏在那个真实宇宙的某个深处。今天系上教授说的。”她看向他。

  “所以黑洞与白洞,就是那个投影的出口?”他有点不敢想象。“宇宙真是太辽阔了,好像没有边界。问个更实际的问题,我们这样算躲雨吗?”男孩看着小佟。“不管躲到哪,这场雨都还是会下的,不是吗?”

  “时间上确定的事,比空间上确定的事,难解决多了。”小佟说。

  “所以雨根本躲不了。”男孩说。

  “只有等雨停了。”

  婚后的第二年,五月的某个下午,她的先生突然想带她到西子湾看夕阳。

  再过一个月,先生就要到美国一间国际级的研究室工作。一直以来,他用各种仪器观察一个最真实的太阳,已经好一阵子忘记肉眼直接看太阳的感觉。他觉得一般人都是从艺术的角度看待万物、处理生活的每件事情。但是他今天想带小佟去看夕阳。夕阳是观看太阳最艺术的角度,他想小佟会喜欢。

  他和小佟在更衣室换好衣服,一起搭电梯到地下停车场,来到他们的停车格。先生按下遥控按钮,打开车门。两人上了车,先生开车载她。他们的蓝色休旅车,就算发动后也静到没有声音,从地下停车场出来后,沿着鼓山路开向西子湾。

  他们将车子停在校门口的停车场,毕业之后他们就不曾再回来过母校。走在海岸的人行道上,小佟不时触摸一旁的礁石。海风吹着她的短发,吹乱了,又整齐了下来,如此反复吹拂。她先生牵着她的手。

  忘了是什么原因,总之两人再次上车之后,她对先生说:

  “不如这样好了,待会不要从鼓山路。我们开五福路回去,顺便去看我爸妈。”

  “好呀,也能和他们一起晚餐。”

  “不过这段路我想闭上眼睛,我可以配合你开车的速度,说出整段路程,像是两旁的招牌、路口、摊贩,还有你可能停在哪一个红绿灯。最后,到家门口时,我会说‘请你停车’。”

  “这么厉害?”

  她先生笑着说。双手搭在方向盘上,虽然不明所以,只觉得她应该是困了,便按照她的意思。他觉得,她刚被海风吹过的头发,特别好看。

  “我们开始吧,你可以发动了。”她已经闭上了双眼。

  她先生打R档,倒车出停车格,再换D档左转开到莲海路上。

  “现在到萝卜坑了吧?左转过‘雄镇北门’之后,后头的阳光会直射你的后视镜,不过只有几秒而已,因为你必须左转了。接着有一家水饺店,很便宜呢,一颗饺子才三点五块钱。”

  他看她真的闭上了眼睛,双手放在微微呼吸的腹部上。

  “但水饺现在肯定涨价了。刚才的起伏,应该是经过五福路底的滨线铁路。左手边有好几间传统桧木桶店。”

  “你真的对五福路很熟悉,我都忘了呢。”

  “建国路口刚过了喔。”她说。

  “确实是。”前方红灯,她先生将车子停下来。

  “我们在等七贤路口的红灯对吧。”

  “是啊。”她先生说。

  他们过了七贤路,来到濑南街口。

  “现在右手边有一摊我从小就很喜欢的小笼包,老太太每天总是穿着雨鞋,不管有没有下雨,都推摊子来摆。一包50块钱。”

  车子很快来到大勇路口。

  “刚经过盐埕埔捷运站,对吗?”她还是闭着眼睛。

  “是啊,真不简单。”先生笑开怀说。

  接着他们又过了莒光街,过了五福四路的派出所。

  “这里,请停车。请你停车。”

  “可是到你家不是还有一段距离吗?”

  先生还是按照小佟的意思,打了方向灯,谨慎有条理地把车子靠右,停在路旁的停车格。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路灯也早就一盏一盏地亮起。

  他们的车子就停在99号的巷子口前,他看小佟还未有张开眼睛的意思。

  “现在可以让我摸你的脸吗?我是说,你会介意吗?”小佟说。她仍旧闭着眼睛,但已经面向他伸出了双手,而他的脸也主动慢慢地靠近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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