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中忽然响起了一声枪声。鲁诺说,有一位彝族的老人去世了,枪声是通知附近所有寨子的。他怎么知道,难道这枪声不是因为一头麂子么?我没有问,肯定如他所说,这是在他的故乡果流。
看见对面的山腰上冒出来一队人。鲁诺说,送亲的人来了。这队人离我们很远,我奇怪鲁诺怎么知道,原来他昨天就知道了,果流有一位彝族家的小伙子要娶媳妇了,这件事是用彝族话讲的,所以我们不知道。那队人走到寨子附近,停了下来,鲁诺说,他们要在日落之后才进村,果然,这一队人在寨子旁边的山坡坐下来,等着山坡对面的太阳落下来。那里立即集聚了许多人,狗也在人腿之间钻来钻去。新娘就在他们中间,但她始终低着头,看不见她的容貌。新郎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他穿着一身灰色的新西装,打着领带,憨憨地笑着,不时有人把石子打在他头上,和他开玩笑。他这样的打扮深刻地影响了村庄,未来的新郎们再也不会穿他们民族传统的服装去娶媳妇了。新郎独自站在他家门前的空地上,两手伸开,坠着一根晾衣服的铁丝,身子摇了来摇去,他很焦虑,太阳高高的,世界亮亮的,一群娃娃围着他。太阳终于落山了,有人背了一箩筐煮熟的肉块来,朝守候着村民抛洒,人群一阵混乱,抢肉来吃,大笑大叫。然后又背来一背篓猪肉,分给所有在场的人,人们拿着碗,提着塑料袋围着那个分肉的小伙子,笑嘻嘻的,我们每个人也分到了一点猪肉,这肉香味扑鼻,因为猪是放养在山上,和野猪差不多。然后就有一个女子把新娘从山坡上背过来,在新郎家门前摆一个烧过的猪头和红酒,让新娘拜了拜,把红酒倒给周围的人喝,然后又把新娘背进新郎家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去了。天黑下来,那屋子里坐满了人,中间是火糖,沿火塘第一排坐的都是老人,后面才是年轻人。大家喝酒,吃肉,有两个汉子在唱歌,他们隔了火塘面对面坐着,一个汉子唱一阵,另一个汉子又唱一阵,喝一口酒唱几句。果流的鲁诺告诉我,他们在对歌,一个汉子是新娘家那边来的歌手,另一个汉子是果流的彝族歌手。两个歌手相貌英俊,是姑娘们看一眼就不问财产智商要跟着他们私奔的人。眼睛发亮,像是公鹿的眼睛,喉节突出,南方的黑红色脸膛,鹰式的鼻子。他们唱唱歇歇,似乎并不在乎旁边的人听不听,其它的人在讲话、喝酒,嚼肉、添火、喝茶、抽烟、出去进来,其实他们唱的什么都听见了,两个人在比赛用歌词斗智。我们听不懂,只是在黑暗的角落里席地而坐,有人喝多了酒,一大条地躺在草席上。新娘也在黑暗中坐着,她现在露出了脸,被火光照出,一只清纯的小鹿,眼睛清澈无比,仿佛就要滴下来的露珠。小杏给她一颗奶糖,她立即剥开纸吃了。她告诉小杏,她家离这里有一天的路,在公路边上,她们寨子来了一卡车人,卡车停在路边上,她与新郎的婚事是双方父母订下的,坐在她身边伴着她的表哥闷闷不乐,有人倒酒给他也被拒绝。他补充说,我们那里就在公路边上,晚上可以看电视,唱卡拉0K,哪里像这里,电灯不有,公路也不有,妹妹嫁来这里么,完了。他闷闷不乐,我相信他爱着他表妹。这时在另栋屋子里,新郎孤零零地守在火塘边烤火,只有一两个老人陪着他,他要到明天才能见到他的新娘。他告诉我,他还没有见过他的新娘子。我说,我见过了,很漂亮,他笑起来。他带我去看他的新房,就是火塘旁边的一间屋,他点了一根明子带我进去,我看见那屋里支着一个大柜子,柜子旁边有一张单人床和一张桌子。全部的家具就是这些。那张单人穿床是以前小伙子一直睡的床,被子、蚊帐都没有换,小伙子在黑暗中露出满口的白牙微笑着说,明天会换成新的。
外面响起了笛子的声音,他们在跳锅桩了,你去跳吗,小伙子说。我就出去看,黑而透明的天空上挂着一个横着的月牙,下面,一堆火正在空场上熊熊燃烧,果流的姑娘和小伙子们已经手拉手,围着火堆转成了一个圈,一个吹笛子的青年在前面引导着队伍,舞步随笛声的不同而变化着,不时大家一起合唱起来,那歌声像是森林唱出来的,遥远、直抵生命,令人热泪盈眶。我们加入进去,手被那些树枝一样的手连起来,我跳得很笨拙,几乎影响了大家的节奏,赶紧退下了。小杏悄悄地告诉我,有几个小伙子在跳舞的时候,用手指头抠她的手心。他们越跳节奏越快,动作也豪放张扬流畅起来,火光把影子打在地上,很像马蒂斯的剪纸。忽然,有人提过来一台录音机,放起了流行音乐,吹笛子的青年立即收起了笛子,跳锅桩的人们散开,重新组合,男跟男,女对女,跳起了两步舞,这种舞需要很光滑的地板,他们踩在泥巴上跳,被绊得跌跌撞撞,现在轮到他们笨拙了。在果流,跳锅桩舞是经常的事,客人来了要跳,有喜事要跳,节日要跳,其实在我们抵达果流的当晚已经跳了一次,是在鲁诺家的场院中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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