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门前有条河，河水弯弯延展到荷花深处，取名流花河。

　　流花河从铺满油菜花的菜地中穿扬而过，截断两岸的杨柳，青色小径旁停留着几只旧制竹筏，有渔夫戴着草帽、撑着竹竿去捕鱼，河水清洌洌的，依稀可见游动的小鱼和细密的水草，远处水面不时传来清脆的歌谣。

　　外婆住在离河不远的流花湾镇。那是典型的江南古村落，规模不大，零零总总住着少许庄户。木屐门前工整地摆着些石板埠头，石壁上挂着火红的辣椒串子，底下乱哄哄地长着些野草。墙面是用青砖砌的，青苔倚过叠成细密的深绿色草堆。房梁上的檐角，像游子的归家之路一样冗长。

　　清晨，我会被外婆背在菜篓子里一起去集市卖菜，篓子咿咿呀呀地晃着，像一曲无谱的童谣。而她总是穿一件80年代的碎花缎子衫，腰间别根红色的布带，裤子松垮垮的，像改革开放前的样式，鞋子拖的又大又长，头上还戴着个用稻谷编成的草帽。外婆总是神气地在咿咿呀呀的声音中早出晚归，眼神明亮，从未间歇。

　　外婆说，人活着就为了等一个春天。我听了，总是转动好奇的眼睛，乐乐地傻笑。傍晚，外婆会赤着脚去河东的菜地里浇水。我是被外婆斜背过去的。小时侯菜地是我的游乐园，每天在这里滚打嬉闹，逗虫取乐。每次，路过的村民总要问起母亲回家的时间，外婆总是沉默不语，而后偷偷擦拭眼泪，自言自语说“快了”。我知道，外婆在等一个春天，等我母亲从外地回来。

　　九岁时，我离开了流花湾镇。流华湾外的夜像墨一样黑，没有水车，没有草虫，也没有野牛。我经常在窗外寻找星星，想看看我黑漆一样深的眸子，会不会染上夜空的孤寂，可惜天上什么也没有。村里的老人说，我走后外婆就很少笑了，整个人呆了似的，坐在流华河边发呆，眼睛失去了往日神采，不过偶尔会咿咿呀呀的哼些听不懂的童谣。每想到此处，我的眼睛就会像被火灼一样得生疼，疼到，可以听见血液溢出伤口时的惨烈。我知道，外婆在等一个春天。

　　工作后，我请假在外婆家待了一个星期。她才80岁眼睛就已模糊不清了。她被迫佝偻着身体，在河边来回挪步，好像不经意间一个趔趄，就会长卧不起。我远望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突然心痛地察觉，外婆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等待春天来临的外婆了。

　　离开时，外婆没有送我过河，她站在流花河边上使劲的向我挥手，叮嘱我要常来看她。这一刻，流华河里的石子在时间之流的庇护下，突然有了不可阻挡的力量，把我的脚步压的缓慢、沉重。我猛然回过头来望着外婆，像故人望穿秋水那样炽热而艰难，眼睛久久不能合上。有一种如同泉水般涓涓流淌的情感，霎时涌上了我的心头，来不及拂拭就已经被风干埋进内心深处。终于我发现，我变得像外婆一样，开始等待一个春天的降临。

　　后来，我再也腾不出时间去看外婆，开春后她大病了一场，在医院躺了三个月，完全失明了。听到此消息时，我的眼睛酥麻酥麻的，像被针刺了一样难受，仿佛霎时间缺少了儿时飞快的反应和灵动的眼神。我明白，过去在流花河度过的许多温暖的岁月，终究是回不去了。

　　不久之后，外婆与世长辞。在一个同样的春天，我请假回去给外婆送终。

　　祠堂里围满了人，我探头进去想看看外婆的遗容。她双手握紧，眼睛紧闭，再也无法睁开。我的心被愧疚的大手狠狠甩了一巴掌，那些被压抑的记忆、那些如诗般美好的童谣，如流花河翻滚的逆流般哗哗的涌了出来。

　　我(这个描述不合适，感觉应该用：如被狂风吹打的枝叶般抖动?)着身体，躲开服丧的人群，哭着跑到河边。又一次远望，两岸的菜地如滚烫的热泪般烫伤我的双眼，不禁陷入自言自语：“外婆，您听见了吗，多年前咱俩在河边拉钩许下的约定;您听见了吗，那些消逝在古镇青苔间的欢笑和歌谣……”但很快，思绪又被拉回现实，听不见了，再也听不见了，我历经多少挫折和勇气，终于如鱼跃龙门般逃离流花河，好不容易在城市定住脚跟，辗转除去喧嚣才找回的初心，您却已听不见了。

　　思绪流转，丧音依旧。

　　当晚，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坐在流花河边上发呆，却再也等不到外婆念叨的那个春天了。不同的是，这一次我会带着流花河予我的春意，迎接明日曙光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