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风姿绰约的荷,带着馨香在柔柔的宣纸上漫溢开来。天高云清,云水相映。几枝白荷,就那么安静地立着。那姿态、那情韵,像是一种尘世间的期待,又像是远离红尘的无欲无求。
画面右上角题款:香远益清,静子惠存。落款:石楠八十四岁。静子,是石楠先生对我的昵称。先生说,一直想送我件礼物,她一天天老了,趁现在能做,把想做的事做了。思来想去,觉得这荷与我最相符,于是先生花了一天时间画了这幅荷图。
画中的荷,或盛开,或含苞,或待放。盛开的,如玉的花瓣,优雅地舒展着,仪态万方,大气而丰盈;含苞的,正攒着劲儿往上拔,成长的小心思悄悄写进了花芯里,偷偷藏着,纯真而可爱;半开半合的,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欲迎还羞,极具韵致。鹅黄的花蕊,丝丝缕缕,给画面添了几分明艳和温暖。荷叶,笔情恣纵,苍劲圆秀,逸气横生。茎,直而韧,茎上几点黄绿色小刺头,圆润可爱,中和了茎的坚挺与寡直。荷之娇艳,荷之高雅,荷之雄浑,荷之清正,荷之淡泊,其形现于笔,其魂出于胸。
荷,生于淤泥开于炎夏。淤泥与炎热,就像世间的苦难与污浊。石楠生于太湖小山村贫困农户家,这个取名石纯男的女孩因招弟的希望而幸存下来,在苦难的淤泥中顽强地生长,直到16岁那年,终于冒出了尖尖角——插班到五年级读书,一年后以全县第二的成绩考进了太湖中学。但又因家庭原因被迫辍学,进工厂当了学徒,承担起养家的重担。出身不好,政治上的孤立,让她深陷苦难的淤泥中。而书籍如清凉的水,滋润着向上长的茎。因自学古文,石楠被抽调到市图书馆做了一名古籍管理员。在这里,她如饥似渴地读书写作。41岁,人生之夏,开出了第一朵花——《画魂》,其灼灼光华与郁郁芬芳引来世人瞩目。但接踵而来的非议与打击,烈日般炙烤着它。石楠顶着炎炎酷暑,不蔓不枝,一朵一朵地盛开,赢得了一个满池荷的世界:《美神-刘苇传》《寒柳-柳如是传》《舒綉文传》《陈圆圆·红颜恨》《中国的女凡高-杨光素传》《另类才女苏雪林》《中国第一女兵-谢冰莹全传》《张恨水传》《《沧海人生-刘海粟传》等19部传记文学和传记小说相继问世,一个又一个与苦难抗争的灵魂卓然而立,如同那红的、白的莲花,交相辉映。
2018年10月,又一个秋日。安徽省博物馆展厅。82岁的石楠先生应邀来博物馆讲座。讲座前,先生去看潘玉良的画。绿色的背景墙上镌刻着“春之歌——潘玉良在巴黎”大字。我搀扶着石先生穿行于绿色的画廊,宛若进入一片葱郁的森林,一群仙子仪态万方地舒展着肢体,那么怡然,那么宁和。我感到先生的手臂在微微颤动,问她,看到这些画是不是很感动?她点头,动情地说:“潘玉良是封建社会最底层的女性,通过自己的努力,挣脱了命运的枷锁,成了中国最高学府的教授、世界艺术都会巴黎的知名画家。每一张画都是她奋斗的足印啊!”橙黄的灯光,打在潘玉良那些精美绝伦的画作上,也打在石楠先生无比生动的脸庞上,那么美,那么温馨。一对“心相连、情相同、同喜同悲,同呼吸共命运”的知音,就这样跨时空相逢,展开了一场心灵对话。
潘玉良成就了石楠,石楠也成全了潘玉良。1984年,因《画魂》的影响力,应广大读者的强烈要求,潘玉良的7大箱2千多幅画终于遂了画家遗愿,从堆放4年的中国驻法使馆车库中搬出,运回了祖国,由安徽省博物馆收藏。
石楠注定与画有不解之缘。77岁,先生宣布封笔后拿起了画笔,开启了绘画人生。三年后,先生80岁,举办了一场画展。画展上,她说,终于实现了多年的夙愿,从创作《画魂》起,她就希望,有一天能像潘玉良一样,为人们奉上美的艺术品。“我爱美,爱一切美的事物”。艺术的追求从来都是美,而美是没有止境的,犹如信仰。石楠把对美的追求,从文学创作延伸到绘画艺术。那天,透过展室的玻璃窗,我看到圆圆的碧叶中冒出几支白莲,它们那么优雅,那么恬静。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莲花亭亭而立的美,来自茎的托举。莲茎,总是向上,向上,一个劲往上拔。2020年新冠病毒,面对让人措手不及的毒魔,恐惧、消沉、迷惘、埋怨、愤懑,像阴霾一样笼罩在人们心间,隔离、禁行,对无知领域的恐惧,让人感到日子茫茫无期。我白天连着黑夜在卡点值班,站在四面透风打雪的雨棚下,面对居民越来越抵触的态度,我们感到彻骨的寒和郁闷。撑不住了!这是每个人想说都没说出的话。
那天我浑身冰冷地回到家,突然想到石楠老师和程必伯伯,禁足两个月,天又这么冷,这些日子他们怎么过的?心中一阵惶恐,刚想打电话过去,石楠先生的电话就打来了,声音还是那么亲切、慈爱,甚至带着笑意。老人家很乐观,说她挺好,每天带着程伯在屋里做运动,闲时就画画。她把画发给我看。十来幅画,从腊梅画到杜鹃,一幅幅色彩妍艳,生气蓬勃。倏忽间,心中仿佛燃起了一盏灯,明亮而温暖:疫情中,一个八十二岁的老人,每天照顾九十岁生病的老伴,还能如此达观快乐!受到感染,当晚我写了篇抗疫文《一起来唱》。《安庆日报》副刊头条刊出后,我把它发进抗疫值班群里,大伙儿都受到鼓舞,纷纷留言:抗疫必胜!春天要到了!一时间,群中生机勃发,绿意葱茏。
2021年11月17日,已是深秋,菱湖湖畔,又一次与荷有遇。网刊《同步悦读》文友们,围坐于湖畔茶肆中,竹帘半卷。窗外,那荷叶,铺展出水中的无限秋意。那曾经艳过的荷,已化作莲子。莲子,苦心如佛,如是,谆谆教人。83岁的石楠老师,坐在正中,用浓重的太湖话,口吐莲花,分享着自己的创作经历,真诚、朴实,毫无保留。
晚宴上,灯光暗了,热闹的饭厅立即安静下来,作为晚宴主持人的我说了这段话:“《同步悦读》五周年庆定在本周,有个重要原因,就是赶上一个纪念日,这个纪念日对一座城市及城市里的人民,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八十三年前的今天,一个婴儿诞生了。谁也未曾想到,这个生在穷山沟险遭抛弃的女婴,若干年后以其灼灼之华惊艳了文坛、艺坛乃至全社会,她的书与她的名字家喻户晓,并蜚声海外,影响了几代人!她是文坛的一面旗帜,一棵常青树,是文学路上的一盏明灯,更是《同步悦读》的定海神针。她就是——”“石楠老师!”几个女作家眼含热泪。在生日歌中,我给先生戴上寿星王冠,先生笑了,孩童般开心纯真的笑。一晚上,先生都这样笑着。晚宴后,我送先生上车时,起风了,风吹荷叶哗哗地响,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扑面而来。
莲,其茎虚空,不见五蕴。先生有着极强的学习力,常虚心地请教我怎么用微信编辑、传文件,并认真地用笔记下。有时,遇到问题,我没空及时去她家,就在语音里教她。下班后准备去,她语音里高兴地说,搞会啦,搞会啦!前不久,先生还告诉我,她会做电子相册了。每次去先生家,见书案上总有一摞书。那天看见一本打开的《散文》,是胡竹峰先生的文,一段文字下画着波浪线。“竹峰的文章写得愈发好啦!后生可畏啊!”先生眼睛不好,也一直自谦说自己现在脑子不好使,不写文了。没想到她还在读着与自己孙子年纪相仿的竹峰的文,且如此认真地研读。
莲,其丝如缕,绵延不断。先生是个极重感情的人,她一生的创作都贯穿着“爱”的主题。但凡给予过她帮助的,不论是大名鼎鼎的画家,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她都铭刻在心。先生告诉我,在北京给《画魂》改稿时,编辑周达宝每天从家里煮两只鸡蛋,用棉衣捂在胸口带给她吃。还有大诗人公刘先生为了支持石楠当选中作协委员,不顾重病,让人抬到会场给石楠投票。说这些话时,这位耋耄老人,声音竟有些哽咽。
莲,其叶田田,带来一片莲阴。那硕大的叶子,挺举如伞盖,如凉亭,亦如庙宇,可庇护那么多卑微的、流浪的、活泼的生物。那年,我遭人中伤,素来不党不派的先生,率先挺身而出,旗帜鲜明地公开表明态度,维护我这个初识的草根作者。我因有隐疾,常“闭关”修养。一段时间疏于与先生交流,先生就主动发信息给我,关切地问我身体怎样。而我“闭关”时是屏蔽外界的,任何信息不发不回。先生知我喜好艺术,就分享一些舞蹈、音乐、美术、电影视频于我,一次又一次。我“闭关”最长的为期半年,先生在语音里动情地说:“静子,这么久都没你音讯,你现在在哪里呀?我很牵挂你,很想念你!”声音是那么温柔又那么焦急,我一遍又一遍听着,仿佛离家出走、黑夜躲在角落里的孩子听到母亲的呼唤。泪流满面中,我拨响了手机……莲,不止洁身自守,还有庇荫他人的爱与慈悲。它生于凡尘,又高于凡尘。
秋至,莲花已谢,只剩莲叶亭亭高举,但我知道,莲下有清风,有碧莹莹的湖水,有一个广阔无边的慈悲世界——可栖息,可游弋,可独自啸歌,可彼此凝望。
我把荷图挂在墙上。
柔柔的宣纸上,有墨香,有荷魂。
补记:
2021年12月,想到即将到来的虎年是先生的本命年,我微信给先生。感冒初愈的先生很高兴,画了两只老虎:一只老虎趴在大石头上休憩,躬身回首,一旁题款“休息一会儿准备下山,明年壬寅年,吾的本命年,虎年也,怎能负虎”。一幅题款“山君图”,画的是一只下山的虎,伸出舌头,模样憨厚可爱,有人打趣道,这老虎口吐莲花呢。我知道,彼时,84岁的石楠先生继《刘海粟的朋友圈》一书出版后,《石楠散文及画集》刚刚交稿。
春节前,我给先生送去红羊绒衫。一大早,先生就画了一幅盛放枝头的红梅。先生穿上红衣,满头银发,恰如那雪后红梅。我走后,见先生发朋友圈:“今天,好友又给我送来了大红的羊绒衫,要我试穿画画,还给我拍照,我画了一枝红梅,以表春天快来了的幸福和美好。”
秋至,先生发来一幅画问好。画上枫叶如火,枝上停着两只亲昵的鸟儿,一只灰、一只黑,题款:乐秋。我问先生是啥鸟,先生说,白——头——翁!我笑了:“祝您和程伯幸福长寿!”先生也笑了,朗朗有声。今早,先生又发来一幅画:几丛雁来红,经秋霜浸染后,红得愈加深沉热烈。叶子恣意纵横,如赤雁展翅似红鲤腾跃,整个画面充满了生命的张力,让人见了怦然心动,一旁题款:秋光。画中有诗心,字中有丹心啊。
我把此文发给先生,先生正在参加永康市委宣传部组织的“文学入画六人行”画展,展的是先生和鲁光、肖复兴、赵丽宏等六位著名作家的画,就请先生发照片给我看。巧的是,先生背后的“文学入画”展墙上,正挂着她的两幅荷图,一池红荷,一池白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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