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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大江健三郎作品《万延元年的足球队》的死亡书写

时间:  2024-05-26   阅读:    作者:  吴雪君

  “死亡促使人超越生命的界限,臻求趋向无限的精神价值”,作为一名具有人文关怀的作家,大江健三郎关注人类的共同命运,同样不可避免地倾注心力去探究死亡这一人生的永恒命题,不同于川端康成的物哀、向死的消极论调,大江健三郎笔下的死亡并不是单纯地走向人生的终点,而是着眼于新生与再生的希望之上。直面死亡令大江健三郎笔下的人物个性更加鲜明,精神得到升华,从而在死亡中获得自我救赎,并给活着的人带来新的希望。

  一、友人之死:性与死亡的二元对立

  作品的一开场便以狂欢化的手法描述了蜜三郎的“友人用朱红色涂料涂了一头一脸,全身赤裸……自缢身亡”①的场景,令读者感受到死亡的压迫之感,蜜三郎从友人受虐般怪异的自杀行为中窥见了死亡的踪影,这亦可阐述为弗洛伊德的死亡本能的投影,令读者感受到另类的阴森可怖之美。而友人的尸体处于“一丝不挂、大腿上沾满一生最后的精液”②的状态,这一几欲令人作呕的场面成为友人对于这个秩序混乱、冷漠无情的世界的控诉之证。在大江健三郎的笔下伴随着怪异死亡的是偏激的性,自杀正是现实重压之下的产物。反映了不合理的现实所加诸于人们身上的枷锁。变态倒错的性成了精神崩溃的人们控诉不合理现实的最后手段。此外,根据弗洛伊德所言,性本能乃是生的本能,是生命繁衍的重要手段,与具有破坏性的死的本能相对,性与死交织在一起,使人的生命运动千变万化,生生不息,友人的自杀行为正是在面对死亡时凸显生的意志的表现。同时,在大江健三郎的作品中性亦是反映主题思想的重要手段。扭曲的人性可以在变态的性行为中得到解放,不合理的秩序下产生的不合理的行为,反而能够促使人恢复了自我,使得变态失衡的心理得到恢复。友人采取的与众不同的怪异死法,正是为了与不公正的命运所抗衡、捍卫自我的人格尊严,这也令其摆脱了死亡之恐惧。与此同时,死亡消解了懦弱、暴虐、欺诈等人性的弱点,仿佛神秘的力量操控着友人般的死法令人胆战心惊的同时,殉教般的死法又令人感到庄严肃穆。这是因为大江健三郎独有的宗教思想蕴含在其中,这一思想与否认自杀的基督教义所不同,暗含作者个人的伦理思想——大江健三郎追求的是“无信仰者的灵魂救赎”③,作者并没有刻意渲染死亡的不可知性和迎接死亡的恐惧心理,而是把关注点放在了见证死亡的人们身上,其将死亡的肉体比喻为“毫无知觉的腊肠”,让人感到滑稽古怪的同时,又不由得重新审视起灵与肉、生与死的二元对立关系,从而向活着的人传达了一种讯息:“对于生者来说,光有喊声是不够的。”

  二、S兄之死:错乱的记忆与灵魂再生之论

  参加S兄葬礼的蜜三郎与鹰四对于S兄的死产生了争论。鹰四所认为的“黑色扁平的口袋般的被打碎的头颅”以及仿若遭到曝晒的纤维形状的干涸的脑浆和血迹,被蜜三郎指出是“被轮胎压扁的蟾蜍的幻影”,相较于蜜三郎对S兄之死充满暴力的幻想,蜜三郎所感知到的死亡却是平和的,S兄之死最终留在蜜三郎脑海里的只有白色绢布的形象。对死亡的不同感知能力造成了兄弟二人对于S兄之死错乱的记忆,但实际上关于S兄的若干印象乃是S兄这一客观存在于不同人脑海中的幻影的结合体。反复加工后的记忆存在的不确定性和多变性令死亡失去其真正的面目,实际上S兄的死亡真相已经被留在过去,并湮没在时间的长河之中无处追寻了。鹰四试图通过这一辩白来强调自己与村庄的人们拥有共同记忆这一事实,从而达到寻根的目的。同时,S兄为了释放一直以来的压抑而袭击朝鲜人的部落这一反强权的行为成了鹰四之后采取相似暴动的催化剂,印证了鹰四所要面临的命运。④在鹰四看来,被打死的S兄的胳膊仿佛正在跳舞,这正是充满野性的诵经之舞的表征,S兄的亡灵出现在诵经舞上,反映了日本民族朴素的生死观思想和祭祀信仰。原始自然崇拜和生灵崇拜是人们思想中对生存世界的真实反映,在大江健三郎的口述中,他曾坦言自己爱读但丁的《神曲》和莎士比亚的《奥赛罗》,其中有关三界的幻景与壮阔的英雄史诗画卷为大江健三郎的作品注入了灵感。在大江健三郎的思考中,死后灵魂便会升天,而这个灵魂其后还会缠裹着肉体回到这里,不断如此循环往复⑤,因而在森林村庄之中,万物死后肉体回归自然,灵魂经久不灭。灵魂不灭这一说解决了人类对死亡的困顿,并促成了人类对永生的宗教幻想欲,由此成了大江健三郎作品中再生思想的契机。与此同时,这一思想从侧面显现出大江健三郎对于现代科学理性的怀疑,以及对现代性浪潮的反叛和抵抗。因而在大江健三郎的作品中灵魂再生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既表达了大江健三郎对于人类超越心灵地狱、获得重生和新生的期望,又反映了他对于现代性的批判和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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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鹰四之死:伦理禁忌下的自我救赎与身份认同

  在鹰四身上,作者发挥了超常的想象力,给予了其打破日常不合理的权力。鹰四是一个力图消弭罪愆的反英雄式人物,也是一个典型的小丑形象,其异想天开的行为与不为他人所理解的举措都是为了挑战现有的社会权威。大江健三郎笔下的鹰四无法以绝对的善恶来进行评判,一方面,他与痴傻的妹妹相结合造成了伦理禁忌,破坏了社会公认的伦理秩序和道德准则;另一方面,他又是反抗者的领袖,效仿祖先组建足球队来发起暴动,并在最终为了进行自我惩罚和获得自我身份认同而选择死亡的道路。背德者与殉道者的双重身份加诸于鹰四的身上,使得这一人物形象复杂矛盾又充满魅力。曾祖父弟弟的暴力因子流淌在鹰四的血液之中,并自始至终主导着鹰四的思想与行动。身上残留的兽性因子诱导其驱动原欲,与妹妹相奸,而在妹妹自杀之后,鹰四身上的人性因子又使得自己备受良心的谴责,甚至不惜眠宿花柳染上性病来惩罚自己。正如俄狄浦斯一般,鹰四的伦理自觉使得其认识到自己的罪孽,从而陷入极大的伦理恐惧之中,以至不得不采取死亡来惩罚自己以求获得救赎。理性意志获胜的鹰四始终面对一个无法解决的伦理难题,即他无法从理性上接受自己与妹妹乱伦并抛弃妹妹的事实。当他向兄长吐露这一秘密时就注定了其无可避免地悲剧命运。但选择死亡这一行为不仅仅涉及伦理道德层面,“死亡的审美价值从根本上说,便在于人类怎样以他的自由精神来超越对死亡的恐惧与困顿”⑥,鹰四根据自己的自由意志选择了死亡,并通过死亡最终达成了与自我的和解,同时将生的希望传递给了兄长,从而获得了自我救赎与重生的机会。相较于蜜三郎而言,鹰四具有个人的主见,勇于承担起家族的责任,并直面现实,最终在寻根之旅中找到了自我价值,坦然接受了死亡的命运。在这个意义上,鹰四是充满着存在主义特质的人物。

  对于大江健三郎而言,描写死亡本身不是真正的目的,真正的目的在于生,在于通过死亡来揭示生存的真谛,大江健三郎正是通过描写人物荒诞怪异的死亡来逼使读者思考生与死的根本问题。为此,大江健三郎亦采取了戏剧化的表现手法。与俄狄浦斯王类似的悲剧命运彰显在鹰四身上,促使其为了探寻家族的历史而深入故乡的土地之中,用暴力和肉体上的痛苦来验证自己。蜜三郎和鹰四仿佛一面双生之镜,透露着作者有关生与死的思考。在作品的末尾,蜜三郎理解了鹰四为寻根和获得自我的身份认同所做出的努力,怀抱着未知的希望出发前往非洲,至此死去的鹰四的意志被活着的蜜三郎所继承,无法摆脱的精神焦虑终于有了隐约可供发泄的出口。

  四、边缘人物的挣扎与呐喊:死亡意识的现代性批判

  在高度发展的科学技术和日新月异的时代面貌之下,人的心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可否认的是人与人关系愈渐疏离,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纽带愈发淡薄。在传统文化价值严重失范的当今,现代人的终极价值信仰发生深刻危机,当尼采宣布上帝已死之后,人们获得了短暂的释放和自由,但随之而来的空虚与孤独造成了心灵无法填补的精神危机。人们被物所奴役,乃至被异化成为无知无觉的机器。个体的死亡不为人们所关注,死者交由陌生的他人火化、埋葬,与之血脉相连的亲人却仿若局外之人般与死亡相隔,以至死亡的悲哀竟是淡化至无了。人们对待死亡的漠然态度简直令人触目惊心,理性的过度肆虐成了对人性的亵渎。同样,大江健三郎在这部作品中借由荒诞暴力的描写令人们开始关注死亡,在作品中死去的人们拥有“难与他人语的不安”,并在心中存在着“某种东西”,即一个人孤独地迎接死亡,不被他人所理解。作品中以根所兄弟的寻根之旅为线索,刻画了许多孤独的人物形象,例如背负着沉重秘密、充满着身份悖论的鹰四,一方面人物高举英雄大旗,带领大家反抗暴政;另一方面又暗藏着内心的黑暗与孤独,暗自计划追寻家族的根,以获得自我认同;又例如暴饮暴食的阿仁,每隔一小时便要大快朵颐,重达132公斤,并时刻感受到死亡的逼近;在森林中躲藏游荡的隐士阿义,作为一个地道的疯子,离群索居,直至死亡。生活在村庄中的各种发生异变的边缘化人物,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作品之中,又被遗忘似的不再被作者提起。作者在刻画这些人物的同时强烈地批判商品经济和物质至上思想的蔓延给人们带来的巨大伤害,从大江健三郎的作品之中可以感受到个人的生命伦理对抗工具理性的暴虐,而大江健三郎解构荒诞现实的方法就是让具有生存危机的人们在死亡中迎来解脱和新生,在死亡中获得安宁和平静。

  同时,边缘人物所处的森林与山谷之间形成了阴间与阳世的对立,森林作为灵魂安息的坟墓,死去的人们在这里叶落归根。森林既是大江健三郎内心故土的象征,又是充满绝望与矛盾的异乡,对于蜜三郎而言,这里的故乡已然不是从前的故乡,而是被现代意识侵袭的陌生土地。拥有绝对统治权和垄断权的超级市场天皇在这里建立起新的秩序,把握着金钱的命脉。积蓄已久的冲突酝酿着准备爆发,并在原本自给自足的生态环境之中衍生出暴力与动乱。异乡人与本地人、朝鲜人与日本人的冲突形成了二元对立的体系,无法获得自我身份认同感的人们在这里迷失。作者将作品设定在象征着四国故乡的森林之中乃是暗示着现代人的生存危机是避无可避的,而逃离这一现实唯一的方法,就是直面死亡,“唯有死亡最为真实”,人类拯救自我免遭社会统治和克服异化的一条根本出路是在畏死中实现自由。在此意义之上,大江健三郎的死亡观念是将这一思考向前推进了一步,即死亡并非是人生的终极目的地,而生才是,生死轮回,繁衍之火生生不息,至此用死亡给予人新的希望的同时揭示了生存的真理,并在人物的人生经历中反映全人类共同的生命体验。死亡最终净化了人的灵魂,大江健三郎笔下的人物之死与存在主义哲学中海德格尔提出的向死的存在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但却超越了萨特所认为的荒谬与虚无,大江健三郎作品中的主题不仅是表现现代人堕入死亡境遇的悲哀,更是要表现人对于死亡境遇的挑战,用死亡来象征新生的希望。

  五、结语

  大江健三郎洞烛幽微,以超乎寻常的想象力执笔写下有关生与死的灵魂呐喊之语,并阐述了自己对于死亡真理的基本认识,本文围绕作品中蜜三郎的好友、鹰四等人之死展开了一系列的叙述,故事庞杂,人物众多,既有如梦如幻的意识流的手法,也充满了魔幻现实主义的特色,作者既用肯定的笔触表现鹰四等人身上充满幻想不惧冒险的英雄气概,又凸显了其身上荒诞不经的丑角式作风和混乱的价值观念,塑造了一系列具有人性弱点、性格充满矛盾的人物形象,同时用夸张尖锐的手法描绘了人物身上扭曲怪异的特征,从而帮助读者领略人生百态。大江健三郎所展示的死亡之美既暴烈又充满着独特的美感,死亡的归宿并非是虚无,而是于死亡的深渊之中燃起的生命之火。这促使作家在对精神永生的执著和对生的向往中发出希望之语,于是倏然超越了单纯的死亡,使得作品更上了一个境界,大江健三郎所表现的艺术将死亡的阴森恐怖转化为艺术的美,并给人物之死披上一层朦胧梦幻的色彩,促使读者洞悉生与死的本质,于死亡的皮相中窥见生的骨相。在科学思潮涌动的当下,极端的理性主义与人的欲望对立,人们感到一种“难以抵御的疯狂的原动力”,深感不安的人们在荒诞的现实中无法生存,力图逃离现实而进入想象之中的四国故乡,企图陷入一场梦境之中借此忘却尘世种种烦恼,但却发现儿时的故乡与记忆之中完全不同,进而产生了更深的不安和恐惧,由此可以看出,焦躁彷徨的都市人们的内心渴望的精神家园已经被现代性浪潮所破坏殆尽。大江健三郎尖锐的笔触和充满个人体验的讲述既带有现代性批判的视角,又反映了个人在充满断裂的现代社会中寻找自我认同的过程,阅读大江健三郎的作品可以帮助人们探寻到人生的真谛以重建精神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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