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乍暖还寒。但春风还是挡不住,悄悄地溜出来了。它浑身像装上了铃铛,一路走,一路摇着,活泼的,又是俏皮的。于是,沉睡的草醒了;沉睡的河流醒了;沉睡的树木醒了。紧接着,桃花开了。梨花开了。油菜花开了。花一个接着一个。不,不,一个接着一个太慢了,哪里等得及!是要一哄而上挤挤闹闹登场的。于是乎,好颜色被抖落得满天满地,天地一片斑斓。人心里开始亮了,人的脸上不知不觉焕发出笑容来。路上遇见,都是一脸春天的模样,这个时候的人多亲切多慈善啊!
那天,我正在油菜花盛开的地里给猪牛找粮食。风从洞庭湖里爬了上来,缓慢地从宽广的防洪堤上拂过,悠悠地滚下坡,翻过一层一层的绿,掀起一波一浪,最后到达我的油菜地。风一来,油菜花便跟着风不紧不慢地跳着舞着,一会儿左右翻飞,一会儿后浪推前浪,那情景,犹如书法家在挥毫泼墨。正在忙碌的蜜蜂翅膀颤得更快了,似乎在花蕊上站立不稳,连唱歌的声音都暂停了,用尽力气不让风带走自己。一见到我,风便轻轻握住我的手,带着冷月寒星的凉意和洞庭湖的水气,带着油菜花的芳香,慢慢地从我脸上划过,冷冷的、潮潮的,让我觉得心情舒畅。我直起腰,看风与油菜共舞。终究,风摇下一地花粉,翻过油菜花的金黄,舞向我身后的抗旱沟。
抗旱沟上,风在柳树的枝头上不停地刨,柳树不气不恼,披着满头绿,垂着条条细发,顺着风的脾气宠着风。风时而携着洁白地柳絮去明净的天空飘荡,好似在作自由自在的旅行;时而在水面上撒上一层柳絮,然后轻轻地吹着柳絮在水面上游来荡去,柳絮在水波之上忽高忽低、忽远忽近,似乎挺享受这随波逐流的感觉。
夏天来了,风有时会出来捣乱。把男人服服帖帖的头发弄乱,在女人干干净净的布鞋或衣服上,随意撒些尘土或细碎的草屑。农家在抗旱沟上摞草垛,它冲过来不是把草垛上的帽子吹翻在地,就是带着稻草叶子满天飞。风暴虐的脾气在雷阵雨来临前展露无遗,眼看要下雨了,农家心急火燎地在晒谷场上收稻子,一耙一耙地垒成堆,正准备盖塑料布,风呼地一下跑过来把塑料布吹上天去,农家紧跑几步把它抓回来。风看着得胜的农家,恼羞成怒,掀起地面上的尘沙,打在农家古铜色的脸上,农家和风的搏斗此刻最为激烈。
夏夜,大地被热浪侵袭,风仿佛是个羞愧的少女,迟迟不愿露出真实的面容,急得在防洪堤上纳凉的乡亲一边咒骂,一边盯着树梢盼星星盼月亮地等。在乡亲们的千呼万唤中,风才从丛林的缝隙间露出她羞怯的酒窝,吹过树梢,走过田野,柔柔地轻抚每一位纳凉的乡亲,无声的溶解着闷热,为人们带来清凉和爽快。
秋天,蓬勃的生命,开始绵软下来。叶开始灰了,天空变得苍茫起来。萧瑟的风却一路高歌,在庄稼地里钻进钻出,摇一下桔子树枝头的黄果,翻一波金黄的稻浪;染白了村后的棉田,染黄了丛林里的树叶。庄稼一个个勾头垂腰,挂满了沉甸甸的心思,虽然它们的生命里早已浸透了风的魂,但它们再也无法跟着风去浪漫了。但风感觉到了厚实,带着各种庄稼成熟的气味,果实发酵的气味,四处飘荡,这种气味,让农家欢欣、愉悦,血液沸腾。
那年秋天,我上学了。有时候,风会陪着我去上学,它跟着我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风是快乐的天使,也是一个顽皮的孩童,有时令我恼,有时让我笑。一阵风来,打湿了我的书包;一阵风去,又卷走了我头上的棉帽。跟着跟着,风又吹起响亮的呼哨,狂野地到处奔跑,惊得电线“呼呼”叫,吓得宋大妈家的窗户纸“哗啦哗啦”响,吹得毛爹家的木门“咯吱咯吱”摇。随后,风在空空荡荡的土坡上与枯枝败叶寻欢作乐,从小沟里带起尘土、树叶、羽毛,迅速地转几个舞步式的圆圈,便弃如敝履似的舍之而去,再与坐在草垛边或田埂上的那些蹲伏者亲热一番,随后钻入附近的篱笆或竹林消失得无影无踪。有时,我在教室里正聚精会神地听课,风猛然使力,让玻璃飞出窗框,在课桌或地上“哗”地破碎。
冬天,风像醉了的酒徒,一下子疯狂起来,狠狠地刮掉树上残留的叶子,卷起地上的黄土,把它们吹得漫天飞舞,甚至把屋顶上的茅草,大把大把地撕下来向空中抛去,吹倒篱笆墙上的朽木,把鸡鸭们赶得房前屋后乱跑。一株小草给风裹住,像小鸟一般盘旋着,这以后,又一株小草飞上去,在空中互相扭住,仿佛决斗似的。树木狂怒地摇摆着,互相揪着、扭着、骂着,吵嚷不休,不断吐着呻吟,纸片吓得像兔子般四下逃窜,连大地都在颤抖——这该是风最得意的时候了,它如同一个沙场点兵的将军,所到之处万马欢腾。
寒冬腊月,颗粒归仓,原野上真的空了。风在光秃秃的树枝上眺望,在枯黄的草尖上徘徊,最后在空旷的田野上发呆,感觉心里空荡荡的。风知道这一年就要过去了,它轻声细语,与万物恋恋不舍地道别,如同母亲在送别离家的孩子。那渐行渐远的身影,让母亲从此失了魂,牵挂成在村口年年岁岁的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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