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父亲的身体》是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感推动着完成的作品,完成它的过程更像是一种“情绪写作”。我们很难对于自身的情绪有着明确的把控,情绪就像是干涸的土地上流淌的春水,有时会在低洼处倾泻,有时会在土堆前回旋,有时则会陷入地下的暗洞。水流淌的状态和“情绪”在本文中发挥的作用十分相似。这里的“情绪”没有规整的河道,也没有明确的航线,只是随着思维的迸发而任意流淌,流到哪里,哪里就有了图案,也就有了风景,情感就藏在风景之中。“情绪写作”看似削弱了故事文本的因果逻辑,但实则始终被一种无形的线所牵引。
正是这条“情绪”的线,才能将我的爷爷,我的父亲,我的爱人,我的孩子这些不同生命时空中的角色串联起来。文章中出现的“荒原”并非是实际的现实地理位置,而是暗指“我”记忆中的一块精神空地,也是难以抵达的精神坐标。这个“荒原”是“我”产生“情绪”的源头,也是在这种“情绪”下写作的最终归宿。在“荒原”之上,离开“我”的至亲都在这里相聚,它本应该是一个幸福的家,但却因着命运的缘故,死亡和孤独不断降临,“我”的家,最终成为“荒原”。
只有母亲知道,贫瘠的土地留不住一颗骄傲的心。
该怎么叙述我的生命呢,该怎么讲述我的家庭,该怎么形容我的父亲母亲、我的爱人和孩子,又该如何描述我,一个倔强的、孤独的、永不回头的我。
每当不知疲惫的盛夏年复一年,倾泻下一地金黄,麦子们便朝我招手,呼唤着我从遥远的地方回家,那温柔的声音,穿过山,越过海,跌跌宕宕来到我的面前,它们无力地滚到我的脚边,我低头将它们捡起,只剩下一片又一片的叶子变得枯黄,远处生起了薄雾,在弥漫中我被异乡的白霜淹没,闭上眼,蜷缩在冬夜的边缘,我开始想念母亲,想念父亲,想念离别太久的春天。
此刻的我,站在一座墓碑的前面,眼睛干涩,挤不出来任何液体,身体也有些僵硬,只有我的心跳还活着,咚一声,再扑通一下。心脏像是一个正值壮年的机器,拖着我疲惫的躯体,向左、向右,朝前、往后,它正在我的身体酝酿一场风暴,此时风起,挟持着孤独的生命,我只身穿过荒原。
一次次的,我与路边的那些树擦肩而过,寄存在风中的生命依旧如故,路与路的接口,是曾经连接的他和她,我,以及我和你。那些迎风而来的日子终将迎风而去。日子悄悄流逝,匆匆的,远不及一朵云的出生与老去。
刚被割过麦子的土地上,隆起一个土堆,这是父亲的坟墓。清晨的露水凝结成一地惨白,浸湿了沉睡在土堆上的纸钱,白色的,黄色的,金色的,它们似乎是繁华世界的浓缩物,又承载着亲人们的思念,在生与死之间摇曳,一阵风后,它们落尽泥土,又一阵风过后,它们不知被带往了何处。
时至今日,他已经在里面住了三年,不知他是否住得习惯,我联系不上他,他也从未托梦告诉过我。我一直觉得,我足够了解父亲,他是个比我还要倔强的人,一生要强,从不低头。我朝前走了走,绕过了父亲,躺在父亲前面的是父亲的父亲,我的爷爷。爷爷的坟头要比父亲的稍微矮上一点,可爷爷的身高甚至要比父亲高出不少。他们父子两人就在这里躺着,一前一后,一老一小,如果从死亡之日开始算起,那他们又是一样的年轻,一样的血气方刚。
该怎么形容我的父亲呢,我这一身尚未被驯服的骨头,都是从他那里继承而来的。我从我的今天,回想起我的过去,从我开始布满褶皱的身体,回望我懵懂执拗的青春,父亲像是一张儿时的褪色卡片,被我锁在了记忆深处的铁盒中间,上着铜锁,生了锈斑,自我长大之后,从未再打开过。
伴随着一阵吱吱呀呀的声响,坐落在记忆长河里的闸门被打开,我揭开盒子,时间的铁锈粘在了我的手指,一种棕褐色的深沉布满我的全身,波涛汹涌的时刻,父亲进入了我的身体,那个在田间奔跑的少年郎,终于停下回了头,我和父亲,终于得以在生命的两端相见。
那天,我跑得满头大汗,原来人会流那么多汗,这些不讨喜的液体捉弄着我的眼睛,险些睁不开了。我跑到了离家最远的一块土地,这是我记事以来最盛大的一次反叛,我要辍学,我要到远处去,我要去闯我心向往之的美好世界。
刚上中学的时候,那是我第一次离家去镇上住校,我的户口所在的小镇是个破旧的边陲小镇,离我的村子不过十几里路远,却仿佛让我进入了一个异世界。那些我从未见过的景象,那些我以为要遵循一辈子的习惯,都在这个地方被打破后,又重建起来。每次走进中学校门的时候,我的身体都像是经过了一道隐形的滤网,一次次地过滤,一次次地筛选,直到我的肌肤开始泛起涟漪,我才能在寂静的夜里悄悄揭下,就这样,我完成了一次蜕皮,我又获得了一次成长。蜕掉的皮肤又长出了新的,还有我的头发,也开始变长。
不知为何,人的改变,总是喜欢从头发开始。
高我一两个年级的男生女生,都留着独一无二的发型,头发成了我们区别于他人的典型标志,而不是独立的思想。你看,那个女孩的长发已经过肩,当她一会儿回头的时候,你就能看到她那整齐的刘海儿刚刚盖过眉毛,有时候她们会用卷发棒再把刘海儿烫个卷儿,弯弯的,就像她们笑起来的嘴角,有时会把长发扎成不高不低的马尾,这就是好学生的装扮。男生啊男生,与这些温柔的女孩们相比,总是显得更张狂了些,好像他们骨子里就有着与生俱来的反抗。在自然的轮回里,女孩和男孩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女孩是春天,男孩是冬天,女人是夏天,男人是秋天。这是对抗过自然的祖先留给他们的,好像这是决定她们从女孩长成母亲,他们从男孩成长为父亲的唯一基因。我的基因觉醒,也是从头发开始的。先前,我都是留着平头短发,母亲总说这样凉快,显得精神。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为了省钱。去理发店理发的时候,只要你对理发师说理个平头,理发师总能心领神会,直接拿着推子推平就行了,没有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多余的设计,这是最省工夫的理发,因此也是理发店最便宜的一个类型。等到后来,我去了镇上上学,人生活的环境变了,标准也随之改变,我终于开始留起长发。从决定蓄发后的每个早晨开始,我都要压一压我的刘海儿,看看是否已经长过了眼睛,只有盖过了眼睛,才达到了长发的标准,然后再去理发店斜剪一下,最长处一定要盖住一个眼睛,当你绷紧半个嘴巴向上吹气的时候,最长的刘海儿就能被吹起来,那些头发就像是一面青春的旗帜,倒下后再被吹起,吹起后再次倒下,成功一次,再失败一次,重复,轮回,直到被父亲拿着剪刀一把剪下,坚硬的麦茬扎破了我的脚趾,我像是一片收成不好的地块,遭受着来自父亲无尽的叹息。
我推开了父亲,宛若英雄殊死一搏逃过了抓捕他的敌人,成功逃离出去,英雄胜利了,我本该摇旗呐喊,欢呼我值得铭记一生的战绩。可我不是英雄,我是父亲的逃兵。我跑到了麦地,可是麦子已经被收割,我满腔怒气,最终全部由那个即将倒地的稻草人承受。一个被伪装成生命的无生命体,默默接受了所有,它会不会痛苦,它会不会责怪我,它会不会在夜里爬进我的梦乡,成为我的梦魇。那个可怜的稻草人,散落在地上,沉默着不语,它连疼痛都无法言说,它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资格拥有。
它如此可怜,正如那个躺在病床上,我可怜的父亲。
不知从何时起,生命已经将我和父亲默默换了位置,我们的身体,我们的长相,我们的力气,我们的特质连同呼吸的方式都被悄悄置换,父亲没有发现,我也更没有意识。那个在记忆里能够赶着车拉犁、如同青牛一般健壮的父亲,却被我轻轻地一推,只是轻轻地一推,他的身体便摔断了六根肋骨,父亲的骨头如此坚硬,怎么会轻易折掉,我至今都没有想明白这个原因,那可是父亲的骨头,一生都未被驯服的骨头,却碎在了我的手里。
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总会让我们忘掉一些不愉快的记忆。也正是这个缘由,我想不起来父亲病倒后又发生了什么。比如那一年的十余亩地,是如何被耕种的,被割掉的麦子又是怎样被种下的,直到那些粮食在新的一年长出来时,父亲还没有好利索,可是生活,又让他成为了劳作的主力,就好像他从来没有骨折过,他还是如当初那般健壮,他还是一头青牛。
我的头发,再也没有长过眼睛,我的青春,也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不断离去的求学之路,让我一点一点走向远方,离开当初想要逃离的地方,从村子到镇上读初中,又到县上读高中,最后离开城市,走出省份,奔赴千里之外的异乡读大学,然后工作,结婚,生子,最终忙碌成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却永远失去了一个儿子的身份。
从那个遥远的午后开始,在那个踢倒稻草人的时间节点上,没有人告诉过我,我似乎有了父亲的力气,释放的力量同时推动了命运的齿轮,启动,加速,旋转,冲刺,我成为了一只不断被抽打旋转着的陀螺,不停地转,不敢停下,我要转到脚下生火,我要转到火星四溅,我要转到赛场上只剩下我一个,我要转到旁人看到我的光,我要赢得时间,成为游戏的胜利者。你看那最高的领奖台,只能站下一个人,圆圆的站台,只容得下一个孤单的身影,那是属于胜利者的孤独。孤独是胜利的加冕。
那一块地,长不出好麦子了。父亲种上了树,一棵又一棵的树苗被栽下,等待着长大,被砍伐,换成钱,养育另一棵种在远方的树。自从不能种地后,父亲像是失去了什么,至于到底失去了什么,我不清楚,父亲也难以言明。他是靠着节气生活的,不,是靠着节气生存,节气的变化早已成了父亲的呼吸方式,父亲的行动变得愈发迟缓。立春,雨水,芒种,霜降,大寒,因为土地,父亲知道自己应该在每个节气忙碌些什么。可如今,他的土地,全部种上了树,一排排的速生林,几乎不用他操心,让它们自由生长即可。
此时的我也已经长大,我没有走上父亲担心的那条路。留着不三不四的长发,抽烟,喝酒,偶尔打架,或者将黑色的头发换个时兴的颜色,又或者在自己的肌肤上用激光刻下些印记,刻些什么呢?刻个“忍”字,或者刻个“情”字,再或者,刻个人的名字。我不是没想过这样做,我也真的有可能会变成这样的人,我叛逆的欲望刚从我的头发冒出,就被父亲剪了个干净利落。那把剪刀太过锋利,也剪掉了我和父亲的好多年。
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好久好久,束缚我的,依旧是那几根长发,我期盼了无尽漫长的东西,头发终于长过了我的眼睛,我绷住嘴唇一吹,温热的气体就将我的头发扬起,那是我的旗帜,是我自以为是的骄傲。我好不容易长出的自信,被酒后的父亲一把抓起,清脆的声响呼啸而过,它们便掉在我沾满泥土的鞋上,它们比我还要垂头丧气,得胜的只有那把剪刀。
看,只有剪刀在笑。
医生的那把剪刀曾割开过爷爷,一层层的,割开之后又缝合上,爷爷已经不完整了。小时候,我总是跟在爷爷后面,从南到北,从北到南,爷爷把我放到他的脖子上,或者放在背上,再大些,爷爷就将我放在他的自行车前杠上,叮铃铃,叮铃铃,车把上的铃铛成了我的好朋友,我一拨,它就响,我一拨,爷爷骑得就快了起来。风穿过麦子,吹到我的脸上,钻进我的鼻腔,麦香长进我的血肉,我似乎成了麦子的孩子。那些风也吹到爷爷的脸上,吹进爷爷的头发,草帽就被吹掉在地上,爷爷停了车,捡起来再戴上,顺便捋上把麦穗,在手心里搓一搓,再用嘴巴吹一吹,青涩的麦糠就被风带走,羞涩的麦粒从爷爷的手上滚到我手上,我张开大大的嘴巴,一饮而尽,我真的成了麦子的孩子。
后来的一年,爷爷比麦子先熟了。爷爷在医院住了些日子,有多久呢,我已经记不清了,记忆总是会过滤掉难过的事情。但我还能记得,当爷爷从医院里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不会说话了,当然,也不会动弹。我在电视上看到过,只要是快死的人,都会戴着一个面罩,当时的我还不知道那是氧气,也更不会知道,在那个年代,吸氧的费用会如此高昂。有多高呢,爷爷就已经很高了,但是比他还要高,高出的部分,爷爷够不到,父亲更够不到。后来我才渐渐意识到,父亲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喝酒的,闷闷地,只是闷闷地喝酒。他生性就不是要强的人,他也不好胜,有时候也很软弱,尤其是面对母亲的时候,父亲最喜欢沉默,好像沉默是所有问题的答案。
我到底该怎么形容我的父亲呢。
起初我认为他是个要强的父亲,但实际上呢,他好像不是这样,又或许,在一个不能被表露的意识世界里,只是我自己想要拥有一个要强的父亲,在这个问题上我总想选择逃避,亦或者是选择粉饰,我愿意重新装饰老去的父亲,让他成为一个崭新的家。可每这样一次,我的痛苦就会多增加一分。我曾将爷爷的死,全部归结成父亲的罪过,爷爷是因他而死的,不是吗?连他也这样说,他说他没能救活爷爷,是他不孝。父亲声泪俱下地供述,他是个杀人凶手,我也就真的信了,我怎么能不相信呢,他可是我的父亲,他害死的不是别人,是我最爱的爷爷。
我的叛逆,随着死神降临之后开始滋生。
岁月的洪流反复冲刷着这个日益衰败的家。我真的形容不了我的父亲。父亲是沉默的,我也是沉默的。我们都在沉默中选择了反抗,反抗着彼此,反抗着自我。深陷泥淖的生活中,父亲别无选择,他只是不想让我和他一样,两腿泥巴,两眼汪汪,两手也空空。那是被命运抽干过后的无力,也是被生活压榨过后的筋疲力尽,他知道他无可奈何,如果说他真的是倔强的,无非就只有一个理由,站在这片苦海之上,他要救救我。可是父亲永远也不会想到,贫瘠的土地,留不住一颗骄傲的心。
我离家好多年了,成家后,回家过两次,因着两次死亡。
我和爱人结婚的时候,没有婚礼,没有酒席,只是登了记,领了证,我们已经获得了法律认可的身份。我曾在夜里问她,你爱不爱我,她说,爱。我又问她,你怎么从来不问我爱不爱你,她捏了捏我的鼻子,她说她知道答案,所以她不需要问。
领证后,我带着爱人回了家,告诉父亲,我们结婚了。那是父亲第一次见我的妻子,这个名义上是他儿媳的人,给他带了很多的东西,还亲自做了饭,当做是我们对他的孝敬之礼。父亲显然被这个陌生的人,以及突如其来的消息打得措手不及。儿时的我只觉得这间房子空旷,如今屋子里站了我们三个人,却显得格外拥挤。父亲让我们多住几天,张罗着要给我们置办酒席,我拒绝了,第二天便和爱人回了城市。临走的时候,父亲拿着一张红纸包裹着什么,非要塞给我的爱人,我知道那是什么,那是父亲积攒了一辈子的钱。我转过身去,没有目睹他们之间的推搡,后来爱人告诉我父亲是个倔强的人,她拗不过,从父亲的红包里面抽了张一百面值的。爱人擦了擦眼泪,可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我没说话,只是坐在她的身边,沉默,这是我从父亲那里习得而来的技能。父亲后来打过电话,只是响铃了两三声,我也只是当他不小心打错了,便不再理会。
终于,我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忙碌的工作吞噬着我,日头升起一次再落下一次,工作让我没有了生活,我不知道我在追求什么,我只是不想停下来,我早已接受我是一个旋转的陀螺,不停地转,不停地跑,赢过时间好像是我生来就有的使命,每个人都是带着使命来到人间的,我的使命是成为一个旋转的陀螺,一直转到我死去的那刻。正是这样的忙碌,让我早已无暇顾及父亲的生活,我甚至都忘了,父亲的地,全部种上了树,他的生活早已经没有了节气,只剩下白天,还有晚上。日出日落,他已经不再忙碌,他的生活终于慢了下来,可是他似乎并不接受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父亲成为了一棵老树,叶子落得只剩下枝干,风也吹不动他。
风吹动了我。
我当父亲的消息来得十分突然,我没有一点点准备。那天晚上,爱人做了一桌子饭菜,还专门从离我们家好几条街远的地方订了蛋糕,蛋糕上插着两个娃娃,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她做了我最爱吃的鱼,爱人煎鱼的功夫十分了得,她从来没有弄破过鱼皮。我也爱喝粥,她总是变着法儿熬粥,甚至还研究起了五谷养生粥,各种对身体好的谷物她都会做,我只负责品尝就好。她终于忙完了这些,因为太过激动,手指还被热油烫起了泡,晶莹剔透的,挑破后只剩下了疼。她没有提前吃饭,她要等着我回来后一起庆祝,起初她给我发信息,我没有回,后来便打电话,我也没有接到,等到我看到这些未读的消息和电话时,我以为她出了什么意外,连忙回了过去,而她呢,她已经睡着了,她说没什么事,又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告诉她今晚不回后便挂了电话。我如果只是这样表述,你不会找出我任何的破绽,我还是一个为了家庭日夜奋斗的好丈夫,一个永远旋转且不知疲惫的陀螺。不,有时候我不能省略话语。挂电话之前我还说了一句,我工作的时候不要打扰我,是的,就这一句,成为了我刺向爱人的刀子。我还在旋转,不停地转,我亲手浇灭了一个母亲的喜悦和热情,而她要告诉我的,我要做父亲的事情,再也没有讲出来。
成为父亲,成为我最震耳欲聋的事情。
当我终于有机会在家吃饭时,我才看到她隆起的小腹,我问她是不是生病了,她没有回答,我问她我是不是要做父亲了,她点了点头,然后便起身回了房间。
我该怎么形容我的爱人呢。我如此爱她,她如此爱我,我们还是走上了陌路,比我和父亲的陌路还要遥远。从那以后,我尽量回家吃饭,回家陪她,可是她的态度还是一如往常冷漠,我只当作是孕期的正常反应,我对她的爱从未消磨,我的孩子可以佐证。我爱她,胜过了爱我自己。可是,我又为她做过什么呢。言语,代替了我的行动,假装我是个巨人。
一阵轰鸣,巨人倒在了地上。
村子里的长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这个日夜旋转的陀螺,终于暂时停了下来。我没让爱人跟我回去,将她安顿好,我便匆忙赶了回去,回家的路途这么漫长,我才知道我离开家有多遥远。遥远到必须要经过一个长夜。
父亲死了。
当我赶到家里时,只感到一阵冷清,冷清的季节,冷清的葬礼,冷清的孤独。该怎么进行父亲的葬礼呢,我说一切从简。我长年不在家,很少参加过葬礼,小的时候倒是见过别人哭丧,我还是看戏的那个。后来是爷爷的葬礼,那时候有父亲在,我不需要操心什么,只是哭就够了,哭得声音沙哑,哭得眼睛红肿,爷爷已经回不来了。而如今,我再次置身事中,成为了当年的父亲,我才发现我不如父亲,那些被传承的礼节,断在了我身上。我如同木偶般,被其他长辈牵引着,跪拜、祭奠、送葬,最终完成了父亲的葬礼。父亲下葬后,我便回了城,我知道,那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我在父亲的坟茔前坐了一夜,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想小时候看过的星星,爷爷说过,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只要你想他时,就抬头看看,你就能看到他。爷爷死后,我就坚信天上多了颗星星,我无数次地抬头仰望,我总相信最亮的那颗星星就是爷爷变的。可惜,父亲去世的那晚,我没有看到任何的星光,月亮也没有出来,浓厚的乌云笼罩天空,那是我生命中最黑的夜。我还如童年般幼稚,心想这是不是上天对父亲的惩罚,惩罚父亲当年做出的决定,惩罚他的罪过,如果不是他,爷爷兴许还能多活两年,是他决定要拔出爷爷的氧气罩,他也的确这样做了。生命从父亲的手上消失,命运假借了他的手,肩负起一生难以推却的内疚,掌心朝上,手背向下,父亲送了爷爷最后一程。
我学着同样的姿势,接过了我的孩子。
爱人生下的是个男孩儿,我看着自己的骨肉,心里的感受十分复杂。我该怎么形容我的孩子呢。我不得不承认他和我有几分相像,但是他的眉眼更像他的母亲,他一定是个英俊的人,不用看我,看他的母亲就能知道。
孩子出满月的时候,爱人递给了我一张纸,一份离婚协议书。
我应该是知道的,我的灵魂曾在夜里告诉过我,我们两个人会走到今天。我知道最好的结局不是走到结局,而是在应该是结局的时刻选择结束。我本可以用孩子的名义来乞求她留下,可我也知道,这样不公平。我只是没想到,爱人比我要冷静得多,也要决然得多。她拿着签好字的协议书,简单收拾了下行李,头也没回地离开了这个家,只剩下我,在孩子的哭声中,旋转,不停地旋转。
两个孤独的生命,开始天翻地覆。
孩子哭了一夜,我看着他,也哭了一夜。我该怎么形容你呢,我的孩子。你都不知道我是你的父亲,当然,你对父亲也没有概念。我可怜的孩子,我该怎么和你形容我的父亲呢,我一直觉得他是个要强的人,可实际呢,我把自己活成了一个要强的人,我本以为我从父亲那里继承来了一身倔强的骨头,可最终我才明白,那些骨头是我的血肉造就的。我成为了我,而不是父亲成为了我。
父亲,成为我生命中难以越过去的南墙,我撞了无数次,总不觉得疼。在他的世界里,有着常人所不理解的运行法则,谁能轻易地理解父亲呢,在他还没有做父亲之前,他永远不会长大,永远也学不会父亲世界的生存法则,毫无道理可言。就像我,我看着眼前这小小的生命,他的母亲已经离他而去,准确来说是他的母亲离我而去,我的孤傲和麻木连累了我的孩子,怎会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我想是有的,我并不觉得奇怪,我经历这样的事情,两次而已。
房间里开着一盏小小的灯,我轻轻地趴在孩子的旁边,我小心地将耳朵贴近他的胸膛,那颗纯洁的心啊,还太过娇小,我的耳朵听到过太多的杂音和喧嚣,我听不见他微弱的心跳。孩子睡得香甜,梦里会有他的母亲作伴,你会不会怪我,亲爱的孩子,我没能留住你的母亲,她已经离我们而去。看着孩子小小的身躯,我的两根指头,就能握住他的整个手掌,他甚至都没有我的胳膊长,他睡觉的时候总喜欢攥着拳头,然后翘着一个小拇指,小家伙的尿很多,害得我经常给他换尿布。他的头发乌黑乌黑的,那是他的母亲赋予他的,他的气性很大,哭起来总是没完没了,除非是哭累了,否则吃奶也不会停下。我亲爱的孩子,你是不是也是个倔强的人呢,我捏捏他的小胳膊,摁摁他的小腿,我似乎摸到了坚硬,摸到了执拗,摸到了倔傲,那个我最为熟悉的东西,竟然也出现在了你的身体,我吻了吻你的额头,又亲了亲你的小手,我的孩子,我不得不接受,孤独在你的血液里流淌。
我的父亲,你见到我的爷爷了吗?你有没有乞求他的原谅?
我的爷爷,你见到我的父亲了吗?你有没有选择原谅父亲?
我站在他们两个人的坟前,在心里问了无数遍,他们从来没有回答过我,现在的我也应该知道,答案,那个夜夜寻求的答案,已经不再重要。
父亲坟墓的前面已经被清理了出来,一个长方形的形状,我拿起铁锨,开始掘土。土地的坚硬超乎了我的想象,我感觉自己用了很大的力气,可是锋利的铁锨刚刚钻进去半寸,我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了我的软弱,我的力气哪去了,我的骨气哪去了,我曾轻而易举地推倒过父亲,摔断了他的六根肋骨,这是可以撼动山体的力量,可如今我却连一铁锨黄土都无法挪动,我变成了那个被推倒的父亲,我的力量离我而去,我的骨头碎了一地。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于我而言已经没有了概念,日头升起,日头落下,汗水已经渗透了我的衣服,我将外套脱下放在旁边的盒子上,然后继续掘土。
不远处的一片树林,树尖上站满了乌鸦,旁边的白地上也是,远远看上去黑压压的一片,人们总说,乌鸦是不祥的征兆。而我如今在死去的父亲坟墓面前掘土,在挖着一个新的坟墓,还有什么比这更不祥的,世间再也没有比我还要难过的人。我好难过,难过到呼吸都成为吃力的事情,泪水仍不汹涌宣泄,眼睛干涩的只剩下生疼。我实在难以压抑心中的力量,朝着天空大喊了一声,我喊出了什么,喊我的父亲,喊我的爷爷,回音渐渐散去,天空依旧高远,乌鸦依旧注视着我。
针刺感刺痛了掌心的神经,磨出的水泡破了,后来渗出了血。我还未停止我掘土的动作,我想挖得深一点,再深一些,靠近地心的一端会更缓和一点。我看着远处的田野,空荡荡,一片寂静。庄稼都已经被收割完,只剩下空地,等待着被寒冬笼罩,被大雪覆盖,等待着春天被继续耕种,在期待中冒出新芽,生命又轮回了一次,长到成熟,再一次被收割。
连同还未成熟的,一并收割。
当我的孩子被送进抢救室的时候,麻木笼罩着我,我的身体已经失去了知觉。该怎么形容我呢,该怎么形容我自己,我的生命经过的那些生命,我的所作所为,死亡一次次降临我,又越过我,只因我的生命在旋转吗?
我都没有等到他叫我一声父亲啊!
他的来临和他的离去,他经过我的生命,徒留下一场风暴,我已经面目全非,只剩下一个破败的我、软弱的我、垂下头颅的我。
那是我第一次在公开场合,承认我是他的父亲。我在医院的单子上签了字,写下了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那么沉重,以至于我得用两只手才能写出来。医生扶着我,安慰着我节哀顺变,嘱咐着我生活还要往前看。往前看,还能看的见什么,一片灰暗,一片空地,一片荒原。谁会在意我会成为一个怎样的我呢,我的父亲,我的爱人,我的孩子,还有我那遥远的母亲,他们可曾想过,今天的我,还是曾经他们认识的我吗?又怎么会有答案呢,就像我可怜的孩子,匆匆来过一遭,连个名字都没留下,日后无数个黑暗时刻,我又该怎样纪念你,我又该怎么呼唤你,以父亲的名义,我只觉得羞愧。
我将那个木盒擦了又擦,然后将它放进了刚刚挖好的墓坑。这里的最深处足足有我这么高,我又挖了个小小的坑,刚刚能放下盒子,我将土一层层地盖了上去,像是给我的孩子换一张尿布,盖一层被子,像是他还活着的时候一样,我亲吻着泥土,想象着在吻他的额头,只剩下大地的悲凉。
时至今日,我该怎样形容我呢,我该怎样描述我的父亲,他是不是个软弱的人,我又该怎么形容我的孩子,他会不会长出一身的傲骨。父亲的骨头曾被我折断过,软弱的父亲,一生勤劳,如若不是忙着庄稼,想必他也不会落下病根,咳嗽,气喘,也不会夺走他安稳的睡眠,他也就还能种地,还能劳作,还能再活上些年头。我的孩子,你的爷爷已经随着节气远去,小小的你,还未见过一年的四季,孩子,你看,冬天已经降临。
我的孩子,你见到你的爷爷了吗?他有没有原谅我?
我的父亲,你见到我的孩子了吗?他有没有原谅我?
谁会给我回答呢,没人给我答案。每当夜幕降临之后,我只能这样一次次叩问自己,我该乞求谁的原谅,我的父亲,我的爱人,我的孩子,我的母亲,亦或是我,我该乞求我原谅我吗?我看着眼下的满目凛冬,萧杀、肃清、冷漠,它们在我至亲的坟茔前矗立,犹如倒刺一般生长着,长成我挥之不去的梦,长成我难以剥离的生命底色。它们是我被剪掉的头发长成的旗帜,没有风将它们吹起,只好垂头丧气,风哪去了,风吹进了我的童年,吹进了我的青春,吹进了我的家庭,吹进了我眼前的坟墓,风暴再次降临。
我该怎么怀念他们,沉睡着的,我的挚爱。
在那个遥远的午后,承受着少年泄愤的无生命体,被我踢倒的稻草人,它无声地散落一地。它是软弱的一个,甚至都没有骨头,枯枝,干草,成为组成它的全部。我在骄傲什么,血液,肉体,骨骼,我生来就有的东西,为何就成为我高傲的象征,我到底在得意什么。我比稻草人还要健壮的身躯,却连蝴蝶扇动一次翅膀都承受不起。生命从哪里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呢,哪只蝴蝶的翅膀引起的风暴,挟持着我不停旋转,我该怎样形容我。
永不停下的姿态,只身穿过荒原。
父亲前面的这座新的坟茔,本是我的,可我却将我的孩子埋了进去。孩子在墓坑的最低处,上面的空间,是我留给我的位置。我俯身趴在了坑中,胸口对准了被黄土淹没的盒子,岁月无声,孤独有形,只剩心跳,咚一声,再扑通一下,这是来自父亲的遗言。
我乞求那些远处的乌鸦将我淹没。可是它们只吃腐肉。我乞求生命将我再次旋转起来,生出风暴挟持着我穿过荒原,荒原是父亲的身体。我途经的那些生命,还在荒芜中等待着被唤醒,它们会被再次耕种,长出新的庄稼,我不会再孤独地旋转,我是一颗种子。贫瘠的土地会被春天抚慰。
母亲也会回来,等待着我发出新芽,长出新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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