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老了,喜欢念叨过去,回忆往事。有件事一直鲜活在老人家的话茬里。
那时家穷,我们姊妹又多,饭勉强吃饱,但菜成问题。夏天来了,母亲一早焯一盘空心菜,一人一小碗分好,让我们做早餐中餐的下饭菜。吃完早餐,我们各自藏自己的菜,留待中午吃饭一扫而光。然而,偏偏我特立独行,中餐过后,还藏着一点儿,准备吃夜饭的时候再拿出来。结果可想而知,那菜馊了,只好倒掉。
对此我记忆不深,但母亲心心念念的事,大体不会有误。印象如月,时明时晦,虽说记不得空心菜,但我对母亲藏的发饼,一直记忆犹新。
儿时,正月拜年流行送两样礼物,一包冰糖,一双发饼,收礼只收冰糖,那发饼原样退回去,也许暗合“有送有余情义长”之意吧。有时,拜年回来的路上,我控制不住,掰发饼吃,大过年的,母亲也不会说啥,含笑默许。只要发饼顺利回到家,母亲就会藏进米缸。那样一来,甚至大热天,我也能吃到只有过年才能吃到的发饼。
一碗菜一块儿饼,让我养成藏与掖的习惯,保存至今。藏也好,掖也好,率性而为,悠然心会。我珍藏着父亲一身戎装的英武照,收存了姐姐和我小时候穿过的棉袄,我的各种荣誉证书,发表作品的样报样刊,来往各地的火车票、飞机票,把余钱存入银行……五花八门的各种藏。给女儿买好零食,会规定一个量,剩下的藏好,留着慢慢吃。
秋收,冬藏。人弃,我赏。这个散发着浓浓的小农气息的举动,被我传承下来,成了新世代的活标本。在有些人看来,藏着掖着,显得小家子气,我却视为平常,悠然心会。
有位同学,医学院毕业后,分配在县城医院当医生。年轻时,我们走动频繁,知道他对工作相当不满,一肚子怨气。医生工作累,经常加班,有时抢救病人通宵达旦,熬得人都老了很多。那时,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当院长,那样就不必辛辛苦苦诊治病人了。
有段时间,没和他联系了。时过境迁,一晃,人届中年。有一次,去县城医院看望一位熟人,居然在病房里与他偶遇。看来,他还是老样子,做着医生,不知他那一肚子怨气被岁月消磨了没有。然而,熟人吃惊地望着我们俩,问我:“你和李院长认识?”没等我开口,我同学抢先回答:“当然,我们是老同学。”
看来,我判断有误,他不再是一名普通医生,如愿地当上了院长。问题来了,他当年不是讨厌诊治病人吗,怎么当上院长,还要坚持工作呢?同学的回答,让我陷入沉思。他说:“年轻时不懂事,只想贪图轻快,不想行医。现在才知道,我存再多钱,不如将精湛医术藏在身上,走到哪也吃喝不愁。这是任何人也夺不走的真本领。”
想起熟识的一位中学校长,与同学李的想法有异曲同工之妙。身为校级领导干部,公务繁忙,本可不上讲台,但他坚持每周要上几节课。他说:“哪怕当再大的领导,教书也不能丢。这是永远的饭碗。”
突然开悟:藏什么都不如藏技在身。
偶读到这样一句话:“历史总冷静得恐怖。它静静地看着你做每一件事,种下每一个因,一步一步走向注定属于你的位置,得到属于你的一切,然后再冷静地把属于你的果一个个摘给你。”换个说法——与其藏金于屋,不如藏技于身。藏金于屋,金会消散,藏技于身,技伴终生。藏是因,不同的藏法,会得到不同的结果。《周易》有云:“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怀才有时像怀孕,到了一定时候,自然为人所瞩目。
功成名就,不为功名所累,才高八斗,日進斗金,不为才和财所困,依然藏技于身,精进自己的技艺,如是这般,自会进入自由王国和人生佳境,生命渐至圆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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