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喜欢重复自己,它第一次出现时往往是悲剧,第二次则是闹剧。小时候我们看电影时都会问:谁是坏人?
数千年以来,人类的政治本能之一,哈耶克说过,就是“抓坏人”——所谓“我们”对“他们”的斗争。在这样的斗争面前,原始氏族及氏族联盟最容易团结,也最容易宣泄因内部冲突而积累的怨恨。即使在现代社会里,“我们”对“他们”的斗争也最常见地表现为“办公室政治”、“校园政治”等内容。
哈耶克认为,极大地妨碍了人类合作秩序的扩展的,正是人类这一远古时代遗留下来的政治本能。不仅如此,这一本能的盲目性阻碍我们反省自己的缺陷,从而阻碍我们自己进步。
上述“斗争”的一项意义深远的遗产,就是我们中国人沿用至今的奇怪而幼稚的政治思考方式。
鲁迅在《论辩的魂灵》中提供了十分生动的描写:
今年又到黑市去,又买得一张符,也是“鬼画符”……今仅摘录数条,以公同好——洋奴会说洋话。你主张读洋书,就是洋奴,人格破产了!受人格破产的洋奴崇拜的洋书,其价值从可知矣!但我读洋文是学校的课程,是政府的功令,反对者,即反对政府也。无父无君之无政府党,人人得而诛之。
你说中国不好。你是外国人么?为什么不到外国去?可惜外国人看你不起……你说甲生疮。甲是中国人,你就是说中国人生疮了。既然中国人生疮,你是中国人,就是你也生疮了。你既然也生疮,你就和甲一样。而你只说甲生疮,则竟无自知之明,你的话还有什么价值?倘你没有生疮,是说诳也。
卖国贼是说诳的,所以你是卖国贼。我骂卖国贼,所以我是爱国者。爱国者的话是最有价值的,所以我的话是不错的,我的话既然不错,你就是卖国贼无疑了!
这套荒唐逻辑,王元化先生称之为“阴骘反噬之术”。假如你觉得这荒唐逻辑真可笑,那么,你在周围仔细看看,不难发现类似的可笑言论与行为。
不过,时代进步了。如今,我们生活在“消费主义时代”。这一时代的特征,就是任何人都不会认真对待任何事物,一切都只是消费而已。商品是要被消费的,文学与艺术成了商品,故而也是要被消费的。不仅如此,各种“主义”也成了商品——倒卖它们的人被称为“政客”——所以也是要被消费的。类似地,人格、荣誉、民族、国家,以及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等等,其实都是要被消费的。
换句话说,如今“抓坏人”也只是大众的游戏罢了,谁会当真呢?他们先是网游,腻了,街游也不错。就算你认为他们是当真的,你也拿他们没辙;他们找到坏人了,你不让他们抓坏人?那你就是坏人。阴骘反噬之术,刚刚介绍过的。
假如你不依不饶地较真,你会觉得此事的逻辑有些可疑:(1)某家连锁超市的大股东“涉嫌资助”某非法之宗教领袖;(2)该非法之宗教领袖涉嫌策动某地之暴乱;(3)所以,该连锁超市涉嫌参与某地之暴乱,故国人应抵制该超市出售的商品。
按照这一套逻辑,你试着去思考:(1)甲国政府长期持有乙国政府之国债,数目之大,相当于乙国政府之大股东;(2)乙国政府素有干涉他国内政之恶名;(3)所以,甲国政府涉嫌干预他国内政,故国人应游行以示对甲国之抗议。又:(4)你是甲国公民,所以,(5)你涉嫌干预他国内政。
逻辑的结论是:你有此恶名,并且你应参加游行,为了要抗议你自己参与其中的丑恶行径;所以,你是自相矛盾的;你既然自相矛盾,你就是疯子,从而你的上述推理不可信……不要忘记,没有谁当真发疯,消费而已矣!
民族主义有时可以变得太狭隘,以致阻碍了人类合作秩序的扩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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