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故意读错了我的契约,我从来不是什么资本,而只是把自己借贷给自己。
——索尔·贝娄
1
薛漫妮不知道遇上了什么鬼,有一段时间,动不动就哭。王聚丰不知道晚上能不能听到,或者听到了装着没听到。在他的心里,她可能一直都是这个样,眼泪就像长在脸上的痣一样,说看见就能看见,说看不见也看不见。有时候她想,我怎么专挑他在的时候,眼睛就酸得直想淌泪呢?后来有一次,王聚丰就说:
“你看不到我的时候,觉得咋都能过,一看到我,就想咋都过不去了,多好的日子都过不去了,就因为我。”他这么说的时候,把着一个菲利普电动剃须刀修他的下巴。
“你看看你那个样,看一眼就知道你绝对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干。你不是会画画么,你画么,没人拦着你。哪天叫工地上来两个人把阁楼给你收拾出来,咱摆上架子,再支个床,只要你愿意,一辈子不下来,我都保管你有饭吃。”
王聚丰一把拉开衣橱的门,嘴里嚷着:“找裤子,找裤子,给你说多少遍了,第二天穿的裤子前一天晚上放尾凳上。”他嘴里说着找裤子,手却在一排衬衣里来回瞎倒腾。自己拎出了一件衬衣,“穿这件衬衣,给我配条裤子。哎,我说你知道么,你给我买的衬衣,我穿出去,别人都说我土,阿玛尼,是不是叫阿玛尼,哎呀,都是领不舒服……”王聚丰的肚子滚在号称意大利绅士的阿玛尼衬衫里,就像刚偷了个西瓜回来的农民。
“是领子不舒服么,你咋不说是你脖子短。”薛漫妮没出声。
“哎,这件是不是在北京的金融街那个叫啥四季的商场里买的了?我看还不如咱有一次在省城那啥豪雅里的带劲,那里的衣服别的不说,都宽敞。你看看我这肚子给挤的,买的时候那个卖衣服的王八蛋说让我穿的时候把肚吸吸,我就想干他。是衣服伺候人呢,还是人伺候衣服了。”
这个时候的王聚丰好像是识字的,却唯独不知道丑字怎么写。薛漫妮懒得理他,又怕不理他。有一次,她给王聚丰拿裤子慢了点,他说她是个吃客,跟外面那些女的没啥区别。薛漫妮马上问:“外面哪些女的?”谁能猜得出来,他敬了一句啥给她。“昨天晚上跟我睡的那个。”结果薛漫妮扳着手指才算出来他三天没回家了。
他一边穿裤子一边说:“明天早上有人用那个凌志接亲,你找人给弄干净。”
薛漫妮一听就不高兴了,百十万的车是整天给张三李四接亲用的?每逢周六就没闲过。以前接亲都用轿子,一台崭新的奔驰,接了个啥也不是,最后赶快扔到工地顶出去了。“别人结婚,你热情得很,你还没结够是不?”
王聚丰一听这话,就像是谁当着别人面摸了他的脑门子,抄起嗓门就冲她喊:“你是啥东西,老子的车,老子爱给谁接就给谁接。你看你那个样子,是你羡慕别人嫁呢吧,还是你想再嫁一回。谁要你?谁要你,我倒贴钱送给他。”
临出门他站在鞋柜前,手指头朝着屋里薛漫妮站的方向戳着:“我再和你说一遍,老子做生意的,你能过了过,你要是再一天到晚没事哭逼咧咧的,你给老子滚。丧谁呢,真要人吊丧的时候也不知道还轮上轮不上你哭呢。”
最后一句王聚丰骂完,人已经站在门外了。冬天,北方正是四面上冻的时候,冷得可结实了。王聚丰又不怕冷,紫貂的领子威风凛凛地竖在獭绒的外套上,上了车暖风一开,光穿一件衬衣就可以。有句土话,可土了,但是说得有生活。“男人坏满街晃,女人坏摽门框。”意思就是,这个女人没事靠着门框子到处飞眼,就跟男人不务正业一样。王聚丰也晃,但是晃得有正事,他能晃回来钱。
事情什么时候就变成了这样呢?薛漫妮在家待得可是真心慌,哪有心情画画。上学时的那两把刷子,早就扔墙根儿了。想想怪可惜的,那可是国画,前前后后学了小十年。画吧,坐不住,拿上笔,脑子里就想着王聚丰说不上正会哪个女的呢。不画吧,又干啥呢。买衣服,离得最近的省城也没啥好货色,去一趟纯属耍钱。去北京,倒是不远,也不能老去啊。别说买衣服了,嗑瓜子也没这么勤的。有时候他三天没回来,薛漫妮都怀疑自己快长毛了,楼上睡一遍,楼下睡一遍,天差不多也就黑了。她睡觉的时候,阿姨啥时候来的,又啥时候走的,都不知道,地擦得可亮了。她连拖鞋都懒得穿,赤脚下来,倒杯水的工夫就卧倒在沙发上了,等关电视的时候,好话不长,又该睡觉了。别人都问她这么闲,为啥不要个孩子。他们根本不知道,薛漫妮也懒得解释,王聚丰喝酒喝的痛风好多年了,一直吃药,不吃药腿疼得都走不动道了,咋要呢。渐渐地,她也想通了,才二十七,王聚丰都不着急,她急啥?就我俩这情形,不知道以后真要的时候是不是给他生呢。有苗不愁长,生孩子不是啥大事,我薛漫妮的路还长着呢。正想着,顺手抓起电话,就想找个人晚上出来吃饭。
“喂,亲爱的,今天晚上下班了,一起吃个饭呗,我出去玩了几天,才回来。给你带了个包……小意思,客气啥啊。好,你先上班吧。”
离白慧下班还有两个小时。薛漫妮先洗个澡,洗完澡想去柜子里挑个没剪吊牌的包。结果搞得有点郁闷,就三个包没剪,两个普拉达,一个宝格丽。可是,宝格丽也六千多呢啊。宝格丽就宝格丽吧,真烦。她有点心疼,她以为可供选择的存货挺多,结果忘了已经拿出去送人了。
2
白慧的脚丫子长得真是美,小瘦尖弯,穿上一双浅口细带的高跟鞋,一步一闪的水红色,一看就是质地丰满的胎牛皮,纯真里透着含蓄的妩媚。女人穿上这种尖头细跟的鞋出来,就是为了扎人眼球的。这样的脚长给哪个女人,也得让男人捧在手心里捂着。
“亲爱的,这可是腊月天啊,真敢穿,脚不冷啊?”薛漫妮打心眼里佩服这个女人为了美天不怕地不怕的劲。
“冷啊,冷也要穿,车上放着雪地靴呢。”
白慧眨了一下她妙不可言的睫毛。别人都在后备箱里放零食放酒,放刷子放抹布,她的车最香艳,后备箱里放高跟鞋,一盒子一盒子的高跟鞋,只有一双平底的圣伽步豆豆棉鞋。
“你从哪淘来的这些祸害,尤其这双。不过说实话,看起来真攒劲。”薛漫妮一脸羡慕,觉得自己今天像个老太太。
“什么叫淘啊,这叫代购,全是一线的新款。”白慧毫不客气地盯了一眼薛漫妮脚上的嘉宝,也不管旁边有服务员等着点菜,“妮儿,不是我说你,放弃你的什么嘉宝,友高,马飞仕图吧……人没好鞋矮半截,更别说女人了。你知道女人不穿高跟鞋那就是少了一截小腿。”
白慧一边说一边点菜。服务员刚走,她就激动地抓住对面的小手:“我这回说不定真离了,他同意考虑一下。”
薛漫妮心里还在想鞋的事,白慧的话像刚从电视里飘出来的台词,让她一时之间不知道到哪里找感觉,就僵僵地嘬了一口茶:“你说了快有一千遍了。”白慧很不满意地照她手腕上轻轻拍了一下,撒着娇说:“敢笑话我,不和你玩了。”要说撒娇是女人的武器,对于白慧来说,那就是艺术。对,撒娇是她的艺术。她在家里可以坐在沙发上对她身边的曾波说:“老公,你把手伸出来,我给你一样好东西。”等曾波傻乎乎地把手伸出来以后,她用她的美足勾着一块抹布放到曾波的手心里又说:“亲爱的,把灰擦擦,乖。”一边说一边头摇屁股晃地给他一道飞吻。
“你这么干太伤人了吧,人家曾波挺好的,你干啥都不管,人是你选的,现在又嫌人家。”薛漫妮总算是和她找到了接口。白慧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窗外,脖子伸得像只丹顶鹤。
“你敢说你没想过?”白慧幽幽的口吻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我承认我想过,但也就是想想而已。何况你有孩子,为孩子想想,多大的过不去啊,别给自己找麻烦。”
在白慧眼里,薛漫妮就是个摆设,走到哪都是个摆设。作为女人,她好像哪条弦子让人给撤了,总是搭不上扣。很漂亮,很漂亮,就是有点傻。白慧这点不输她,俗得很有机灵气。别的硬件比起薛漫妮,拎起来哪件也不如。薛漫妮的那副身材,一米七的身高竟然长了一张小圆脸。老天爷太欺负人了,怎么给的造化。她白慧一年四季硬努着一双高跟鞋,才欠欠地巴望到一米六五,太不公平了。“我要是有你这副架子,我早……”
薛漫妮很不开心地望了白慧一眼,心想你不要老拿我的长腿说事儿,架子长得再抻头也得吃饭。嘴上只是不显山不露水地接了一句:“过日子么,过日子就是这样。”
女人和女人聊天,都是好坏话搭着说,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要是这点分寸都捏不住,那你就没有朋友,有也长不了。薛漫妮和白慧说过两次王聚丰因为和别的女人半夜不回家,她叫司机开着车满城找他,找到以后,她因为气不过看见那别的女人喝醉以后抱着王聚丰不放手,把人家打了一顿。结果,第二次告诉她的时候,白慧竟然说她现在是搞体育的,暴打小三是她的专业课。说得薛漫妮哭笑不得,她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在女朋友面前,自己家的天就是捅出窟窿来了,也得笑着说没事。重点在于,不要让别人知道。
白慧的牙口利得很,要是对个别的女人,她早就一句接一句地咬上了。可薛漫妮不是别的女人。薛漫妮是她白慧穿在外面的一件内衣,女人有多少身价,全在上面了。朋友是随随便便交的么,那句话怎么说的,跟着狗吃屎,跟着狼吃肉。薛漫妮要是往谁身边一站,不管男女,看着就显身份。白慧最喜欢和薛漫妮一起逛街,不管什么东西,让她那么一披一挂,马上看着就有了来头。搞得那些小姑娘一见她俩,就马上说:“姐,来了,姐,你好长时间没来了……”多半是冲着薛漫妮。白慧之所以能和薛漫妮相安无事也不相互嫉妒,就是因为薛漫妮对女人的架势,透着那么点发自内心的赏识,这种赏识来自于她自身的条件,好到几乎用不着太费心去打量身边人的缺点来扶植自己的优越感。人美怕比,但是,你站到百丽广场去数数,那进进出出的小姑娘一个个花红柳绿,正儿八经地数上一天,也未必能挑出来一个像薛漫妮这样的好人才。
3
两个女人之间这样的友情按摩大概每个月都要进行一次。谁请谁不重要,吃什么喝什么也不重要,甚至具体聊什么更不重要。重要的,这是一场只有一个观众和一个演员的秀,彼此是一面镜子,只不过需要检阅的,不是自己,而是对方。白慧吃完饭以后有个习惯,不管对面坐的是什么人,她都要马上掏出镜子照一照,该擦的擦,该补的补。要是对面坐个男人,她照得更妖娆,补得更起劲。要不然薛漫妮说男人是她最好的保养品,她一点都不生气呢?白慧刚掏出镜子,拿着小粉扑划拉自己的眼角,一只眼睛看着薛漫妮,另一只眼睛盯着镜子。
“妮儿,下个月九号我请你吃饭,要来哦,有蛋糕,就咱俩,不叫别人。”
薛漫妮两手捧着茶杯说:“早知道,宝格丽下个星期再给你。”
“不用准备生日礼物,你送我一幅你画的国画吧。”
“你想要工笔还是写意?太大了可是来不及画。”
“小而精的来一个,我挂家里,你画的嘛。”
要说这白慧是真会来事,这是向人讨礼物么,这简直就是精神行贿,瞧瞧这话说得多漂亮:“你画的嘛。”之所以要挂在家里,因为是你薛漫妮画的,就地把薛漫妮从土堆里给拔起来了。
薛漫妮画了一幅工笔的小品,画起来很快。绢纸上赭石的底色,有一种让眼睛很惬意的历久弥新,一棵松树的掩映下,隐约看到一个小沙弥站在一间疏陋的茅棚边。大概的景致是临摹了宋朝的一幅《松风高卧图》,小沙弥是薛漫妮自己加进去的。在圆形图面的右下角引而不发地落了两句诗:“不俗即仙骨,多情是佛心。”这幅画薛漫妮大学时画过,当时她就像现在这样自作主张添了小沙弥和古偈。结果,惹来老师好一顿批评:“这是《松风高卧图》,至今珍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你临摹的是古人的精神遗产,不是不入流的画坯子,要忠实原作。”
现在好了,想怎么画就怎么画。薛漫妮最害怕别人说她穿衣服好看是因为她是搞艺术的,当然不得不承认她的气质出众和画过画有很大关系。可是会画画就能说明你是搞艺术的么?对于这一点,薛漫妮一直很怀疑。记得还是那个老师,动不动在给他们讲色彩的时候,老挂在嘴边上一句话就是:“你们是艺术生,要懂得审美。”可是,美到底是什么,谁见过?薛漫妮是从初二开始学画画的,因为才初二,她的数理化就已经学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有一个老师给她妈妈说,如果你想这个孩子还有机会上大学,就得搞艺术。那是她第一次听说艺术生。学舞蹈,老胳膊老腿来不及了,学声乐没嗓子,学乐器……这才发现艺术之大,没几样是她能学的,只有画画对幼功的要求没有那么高,操磨个三五年,应付高考,问题不大。
凤台巷的尽头聚集了很多搞传统艺术的小店,他们既是文人,又是商人。裱好的图画嵌套在木纹白底的边框里,价值感陡然上升,显得很雅致。总之,看起来像个东西了。这条街,以前薛漫妮常来。那天,薛漫妮去买胶矾水,老板正在忙叨着给王聚丰选画,她只好站在一边稍等。堆满了笔墨纸砚和各种纸品的小店,有一种墨香混杂着草木灰的味道,深秋的潮湿之中反刍着阴阴的凉意。长发披肩的薛漫妮,站在柜台边唯一能被阳光照拂的一角,翻看一本图册。拖着下午四点最后的暖意,薛漫妮看起来十分闪耀。在这精美的阳光下,越发坚定不移的,除了薛漫妮的标致,还有王聚丰富丽堂皇的眼神。
在王聚丰的常识里,作为未婚的异性,只有脸盘子靓的女人遇上钱包鼓的男人,才能算作是互为姻缘。别的都是王八瞅绿豆,谁也不嫌弃谁。有时候,他经常和同车的伙伴,专门把车往姑娘扎堆儿的地方开。人多得到处都是腿儿,他趴在方向盘上,像转磨一样的,在人群里开道,一脚油门一脚刹车,一脚油门一脚刹车。一边开一边和兄弟伙瞅姑娘。哪个个高,哪个腰细,哪个皮肤白。别人一问他什么时候娶老婆,他就说:“老婆?我有啊。”哪呢?他说的老婆就是他的车。王聚丰只要一坐在车上,就觉得自己哪儿也不是哪了,大肚子不见了,腿也不疼了。总之,恨不得一脚开到床上去。太方便了,他甚至大部分时间谈情说爱都是在车上,别管认识多久的姑娘,只要对方不婉拒,他们第一次亲密接触一定是在车上。车对他来说就像一个会走路的房子,说去哪就去哪。每次别人夸他车好的时候,他都会说:“这年头,靠车炫富的都是穷人。”每次他这么说的时候,都面无表情,两眼注视着路况,那种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是逢人便说:“我自己都没夸,你夸是因为你眼皮子浅,不要拉着我下道。”他是想用他的无所谓,来定位自己对钱的态度。“你觉得那是好车,是因为你心疼钱。我王聚丰又不心疼钱,再好的车到我的手底下,也就是车。”
王聚丰刚开始不是这么看薛漫妮的。他觉得女人都是到男人身边捡钱的,有一个算一个,反正没有空手的。薛漫妮和这些女人的区别是——看起来不像。是女人,哪有不爱钱的?从小爱到老,就像爱打扮是她们的天性一样,头上插根稻草,腰里别个布条,那能叫打扮么?你看看女人,从头发丝到脚指甲盖,哪样离得开钱?就是刚出生的婴儿奶水足点,都比那个青黄不接的看起来长得暄乎。动不动再想要穿金戴银,男人就成了人肉提款机。是什么把人教坏的,不是钱把人教坏的,钱是什么?是等值量化的工具,是追求,是王八蛋。你开车撞到人了,你能说是车的错么……钱就跟车一样,你开着车去办事就像你拿着钱去耗女人,手无寸铁怎么走江湖?但是,好像也不是女人教坏的,毕竟没有人拿刀架着你。那究竟是什么呢?当王聚丰第一眼看到薛漫妮的时候,知道了是什么,是美。是那种通体透亮的感觉,那感觉就像有道不知道通向哪里的光,你就想靠近她,然后,据为己有。至于据为己有之后,最好能够发现更加通体透亮,更加像光的光。这光你如果不能把她揽入怀中,就会被她刺得眼睛生痛,想起来就五脏难全。薛漫妮让王聚丰顿时变成了一个新人,他猛然不知道该怎么个玩法。因为,这可是个会画画的姑娘啊。
正思谋着的王聚丰,想起了自己作为一个北方大汉第一次吃南方的灌汤小笼包的情形,一个老虎口对着一个皮薄肉厚,汁水鲜美的小笼包,怎么夹,怎么吃,都是学问,弄不好汁水滥溅,破皮露肉,狼狈不说还糟蹋东西。于是王聚丰决定用筷子迅速把小笼包衔到勺子里,然后再送到嘴边,先小小撮出个口,把汤喝了,再连皮带馅一口下去。对薛漫妮这样的姑娘,就跟这口灌汤包一样,你先得来文的。于是,他很大方地恳请薛漫妮来和他一起选画。“毕竟你是专业的。”就这么一句话,把薛漫妮抬举到一个更加想入非非的高度了。她和他过去见到的那些姑娘不一样。面对一个看起来像他一样满脸写着经济实力的异性,她们的眼神里没有一点姑娘家该有的无所适从的拘谨,一个个都是东张西望,眼疾手快的样子,生怕自己下手慢被别人摘去了。她慢慢地循着王聚丰的声音转过身,动作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防卫。最重要的是,非常撙节的微笑,让薛漫妮看起来,举止自然大方,却又,并不草率。在王聚丰的眼里,就像一件宝贵的物品超越她原有的价值。仅此一点,王聚丰几乎在这一瞬间下定决心,必须攻城拔寨。她的眼光直接落到了画上,一只手托着微微倾斜的下巴,另一只手露出一根像葱白一样挺拔优美的食指,示意店主把她认为不好的画移开。最后选了一幅临摹得还不错的大写意葡萄图。王聚丰虽然并不懂国画,但还是觉得眼前一亮。
王聚丰认为自己还是有点捭阖纵横的手面。他并没有无知而妄为地请薛漫妮吃饭喝茶,却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这位姑娘,我想让你引荐一位老师,本人想学画。要求不高,只要是你的同学里头,有需要这份兼职的,当然男同学女同学都行,我认为男同学更方便。您愿意留个电话么?谁会拒绝一个向往艺术的有钱人呢?何况说不定还能造福自己的同学。后来王聚丰用了六个月的学费,花了两个月时间,终于摸到了薛漫妮的宿舍,用一个带有万向轮和双摇杆的红榉木画架顺利将她拿下。
作为一个美术系的学生,薛漫妮的画,画得没有人红。常有人拿她开一个非常老款的玩笑,画什么画啊,想画画的时候照照镜子就行了。千人供养万人捧,捧来捧去变倭瓜。薛漫妮现在只要一照镜子,就会想起这句话。现在,她觉得自己和王聚丰的结合,就是天仙女和猪八戒的速配,真是左躲右躲,一朵鲜花还是插到了牛粪上。
好在日子也并不是那么难过。薛漫妮有了新的乐趣,就是买鞋。家务也不伸手了,都请家政代劳。她每天流连最久的地方除了床,就是衣帽间。她的鞋,各式各样,一个牌子占据一个架子。其中多数都是欧版的便鞋,来来回回,就那个款型,遇上自己喜欢的,她就会买回来先放在那,朝外那一边的鞋盒上用和鞋颜色相近的水粉画着一个大大的月牙形的高跟鞋,相当自恋。其中,她最爱的就是嘉宝和友高。好多人都说她这个年龄穿这种鞋型有点早,可是薛漫妮自己知道她是多么爱它们。尤其是友高,哎,每次当她把一双友高放在她的鞋架上,无事可做的时候,踩着小梯子把它们拿下来穿在脚上,看着它们那无法超越的经典和永远不会让你失望的雅致,有时候就会想:“哎,如果没有友高,这样的婚姻可怎么坚持啊?”有时候又觉得这世上什么是自己的?除了牙是自己的,咬碎了咽到肚里的是自己的,旁的都是别人的,区区一双鞋又能算得了什么。衣帽间让薛漫妮对物质有了新的认识,她第一次发现,哪怕是画画,也是一种物质。难道不是么?首先别的不说,任谁也得拿上笔画到纸上吧,总不能挥就尘土画在空气里。谁说物质不能给人安全感?每次出去应酬,只要穿上一双友高,她就会觉得自己心里有靠头。她知道哪怕她不是最美的,但是,穿友高的女人就有一双天下无敌的信心。
衣服都是搭好的,一套一套挂在壁柜里。随穿随拿,随脱随挂。一个能够通纳至少三十到六十件的壁柜挤得满满的。拉开壁柜侧边的抽屉,一抽屉一抽屉的全是胸罩。一个个仙气十足的胸衣,像一件件被封进了罐子的蝴蝶,舒展着两片薄翼,到处充满了跃跃欲试的风姿。丝巾,挂在一个把边的U型转角里,几乎包络了所有的款式和颜色,其中有几条油画系列的长巾,断章取义地印染着莫奈和梵高的名画,恰到好处的选材,让人们对那些长巾充满了望而却步的敬畏感,自然,也会对能够驾驭它们的薛漫妮高看一眼。更不用说那些棉的麻的丝的,颜色都相应的有一些用在服饰上的高端改良,每一种颜色都比它本身更有味道。每一条挂丝巾的衣架上都有一个固定丝巾扣。经常整理衣柜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王聚丰经常会在一个突如其来的时间段给她打电话,说回来接她,走个饭局。根本不给她考虑的时间,衣服别说现搭了,就是穿,都紧紧巴巴的。幸亏面膜是天天做的。眉是君眼是臣,薛漫妮的基本眉形长得特别有风骨,稍微画个眼线,涂扫点睫毛膏,整个人看着就特别上妆。
4
白慧认识曾波时,刚订婚半个月,热乎劲还没过去呢。曾波在男人里算是话多的,沫子特别浓。白慧并不是很满意她的未婚夫。女人都有这么一段急赤白脸想结婚的时候,她没抗过去,完全是因为那个男人万事俱备只欠新娘。白慧那个时候也没有遇到喝凉水都想嫁的人,那跟谁不是穿婚纱啊。她这么想的时候,前未婚夫就出现了,像是一场预备好的不欢而散。草率得都不知道该咋草率好了,反正就是草率吧。相亲饭吃完一个星期,两个人就滚床单,算是双方都验过货了,感觉都还不错,决定继续交往。交往就交往吧,交往了三个月,两个人都觉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结婚吧。关键是不光房子闲,人闲心也闲。才订婚半个月,在一次聚会上就和曾波对上眼了。有未婚夫的女人就是底气足,上来就问曾波:“你敢娶我不?”这句话把曾波问毛愣了,心想,只要自己喜欢,娶不娶还能算个事儿么。曾波说:“别说你是订婚了,就是结婚了我都敢。别说结婚了,就是离过婚我都敢。别说离过婚了,带孩子我都敢。别说是带孩子了,只要是活的就行。”逗得白慧差点把虎牙笑掉了。一个男人要是能让一个女人笑,这个女人的心意就已经非常明了,喜欢他呗。白慧直接撂出自己已经订婚了,曾波接得可快了:“比离过婚带孩子强多了,美女。”然后做出一个擦汗的姿势长舒一口气表演道:“吓死我了。”
是够吓人的,未婚夫再不行,还交往了三个月,曾波和她才几天。白慧的虎牙喜欢曾波,她自己也没办法。要是跟未婚夫去履行婚约,闹到非得结了婚再离婚的时候才能再办正事,想起来都觉得累。关键是不符合白慧的个性。她的个性就是铡刀上切草,一刀是一刀。这么想的白慧,为了保险起见,竟然直接跟曾波把结婚证领了。人们都把这叫做“闪婚”。白慧不这么想,她觉得结婚就是结婚,根本不存在什么闪不闪的。了解的再多有什么用,想结就结,不想结就不结,想跟谁结就跟谁结。关键是敢不敢结。可怕的是结婚,不是跟谁结,摸得再熟该是生瓜照是生瓜。人即使不懂感情,也可以组建家庭,就如同不知道生理构造,照样可以生儿育女一样。其实任何事都不需要知道得那么多,那么细。知不知道,多不多细不细的,能怎么样呢?日子还不是流水一样哗哗的过,该走到哪一步就走到哪 一步。这么想的白慧,坦然了很多。
在某一个有阳光的星期天,白慧隐瞒了自己已经和别人成为合法夫妻的事实,才正式地和未婚夫把先前订婚的彩礼交割清楚。用她的话说:“我把他留给了更加需要他的女人。”女人脸皮厚起来,是真可怕。简直就是水稻田里养螃蟹,谁的地皮都横着走。
霸道惯了的白慧,一上手就发现曾波除了能逗白慧笑以外,还有个特长。那就是,他还能逗别的女人笑。他跟女人开玩笑,跟喝白开水似的。好词一套一套的,几乎是张口就来。说起笑话来,小眼睛弯弯的,那样子让白慧看了要多来气就有多来气。来气是小事,都罩不住曾波根本不把这当成一回事。气得白慧,真想一怒之下把虎牙拔了。尤其是她有了孩子以后,突然有一天照镜子,发现自己五官看起来特别走神,说不上哪不对。照镜子研究了好几天才发现,两个小脸蛋上的苹果肌没有了。没有了苹果肌的白慧,表情完全没有以前生动。女人耐端详,讲究的就是个玉质娇颜,一笑清甜。好久没有笑的白慧,休完产假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孩子交给婆婆,下班以后不着家,借着加班的名义,满世界各种晃。白慧所在的证券交易所,其实上班时间卡得十分明确。几乎没有班可加的。曾波玩曾波的,白慧玩白慧的。谁也顾不上谁,当然更顾不上孩子。两个人,都是不在外面过完两个十二点,绝不会想起来家里这张睡觉的床。在这方面,曾波表现得相当大度。有一次他俩在一个叫夜色的慢摇吧里遇到一起,竟然还在晦暗不明的灯光下隔着两个桌子交换了一下眼神,谁都没有让对方扫兴的意思。谁也不会责怪对方不带孩子,反正有人带。也是,谁带不是带呢。按理说,谁养下的谁领。白慧有自己的烂主意,对曾波柔中带刚,对婆婆据理力争。有一次曾波故意在家调理她:“你就像个代孕母亲。看看你这身材,吧没白泡,中场真是减肥,媳妇你身材真好。”白慧也不示弱:“你的嘴啊从来都不让人失望,要是你有的时候能像你的嘴一样硬就好了。”
曾波自从生孩子陪产以后,在这方面就显得意志消沉。他还振振有词地说自己是得了产后抑郁症。白慧懒得理他:“别给自己的不正当产权找理由,什么叫女人生孩子,男人得了产后抑郁症。这么好的托词,能大度点留给女人用用么?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白慧一手摸着曾波的耳朵,一手放在自己的腰眼上,使劲用屁股顶了他一下说:“你不是产后抑郁,亲爱的,你是产后分裂症,上半身和下半身分裂了。”每当这样的时候,曾波恨不得亲自,立刻,马上,把白慧送到某一个“夜色”去。
老玩也没意思。转眼孩子都快三岁了,正是撩大人的时候。白慧想和曾波一起多在家里待待,主要是陪孩子。曾波倒是挺配合,自然是白慧会哄,动不动和孩子穿个亲子装,做点宝宝餐点啦,玩兴奋了,三个人有时候还在地上来回地爬。问题是只要孩子一被奶奶抱走了,白慧就觉得浑身上下寡得没着落。不该是这样的,曾波在呢。白慧看他也是臊眉耷拉眼,一副不知道找哪条道道坚持下去的样子。他们俩确实都感觉到家里的气氛已经有点日暮途穷的气候了。什么都抗不过时间,是疖子早晚要出头。出就出吧,里外不就是个谁先张下这个口的事。白慧除了肚子上多了一道疤以外,这三年没有太大的消受。女人要是只生孩子不领孩子,心智在某一方面就有点夹生。怎么个夹生?就是你说她是个姑娘,她已经为人母。你说她是个母亲,她好像各个方面还是呈现出一个姑娘的状态。半生不熟的时候,人最慌张。遇上白慧这种想法多点的,那十个曾波也挡不住她一个铁扇公主。关键是曾波非常有自知之明,他根本没有牛魔王那两下子。再者说,确实没有心情逗引白慧那只虎牙了。于是在家就总摆出一副一切随她去吧的样子。两个人总想让对方最大限度地妥协。
走不走,不是他一个人能说了算的。于是,曾波进进出出对白慧,摆出一副轻熟男的做派。动不动还爱弄句:“男人干男人的事情,女人干女人的事情。”白慧也不示弱,只要曾波一说这句话,便舔着下嘴唇问他:“男人的事情没有女人能干得了么?”搞得曾波有心想教训教训她,都拿不动。心里得意不起来的曾波,更不愿意和白慧好。夫妻两个人,你糊弄我,我糊弄你。日子就这么过下来了。两个人回到家都是先使劲把两只眼睛闭起来,再把一只眼放松,直至睁开。偏偏,白慧不是善茬。她先是给曾波定了几条规矩,比如最晚几点回家,谁做家务谁带孩子,周末要给她们娘俩安排节目什么的。曾波眯着笑眼,一一悦纳了。他答应得那么快,反而让白慧心生不爽。她觉得他在应酬她。事实上,曾波确实也做到了。这还是让白慧不爽,反正就是不爽。就是感觉曾波有点人在心不在。白慧是个世故的女人,像她和曾波这样的结合,过得特别好和过得特别不好都不是意外,就跟赌博一样。
白慧想到离婚时,一点都没有被自己的念头吓到。反而,有一种洞若观火的释然,好像认为结婚是离婚的前提似的。走到这一步,就像一个人想要过一条自己不熟悉的河,终于摸出了深浅,硬着头皮蹚吧。相对于改变一个人,离婚真是容易多了。每次跟曾波谈的时候,曾波都主动露出一副自作自受的样子,渴望转移白慧的注意力,看起来难堪窘迫地说:“别啊,媳妇,咱们任重道远,不是还得生儿子么。”白慧听了也有些泣然。女人的荷尔蒙是和乳腺一起分泌的,不管她爱不爱,多爱多不爱这个男人,只要她生了一个他们的孩子,那这个男人也就算是她的半个长子了。她甚至主动劝化自己打消这个念头。每当白慧态度有些软化的时候,曾波的表现就开始脱离群众。这让她十分恼火。最主要的是,他们从来吵不起架,曾波就是个滚刀肉。对也好错也好,反正我就这样。就这样的曾波终于把白慧激怒了。盛怒之下的白慧反而冷静了许多,她要争取主动权。白慧所谓的主动权并不是什么财产之类的,而是时间。她在生完小孩以后,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这个男人结完婚有了小孩,只要人生发展有正面朝向,那基本就进入保质期了。可是女人,结完婚生了小孩,就像一张百元的大钞一下打散了,今儿一点,明儿一点,眼看着就要见底。真是越想越心慌。最后一次提的时候,曾波说:“行,既然你愿望这么强烈,那我考虑考虑,别再把你作下毛病了。”
5
薛漫妮想找点事情做。既不想做商人,也不想做文人,她决定做老师,开画室,教画画。她开着车晃了两个上午,就找到了一间非常适合做教师的房子。是一个规模很大,但是有些年头的旧小区。小区里光中学和小学就三所。一楼坐北朝南,一流的采光,门前有房东占了绿化带种的一棵枣树,周围种着一堆一堆的夹竹桃。薛漫妮找到这房子的时候正是要接夏的时候,北方的五月,地气里接着一种投闲置散的悠游,特别想端个凳子就在门边上坐一坐。两室一厅,前后阳台,老户型,薛漫妮找人粉刷了一遍,整个房间是偏冷的色调,有点灰又有点蓝,不仔细看,以为是白色搁旧了的颜色。薛漫妮上来就招了十个学生,最小的五岁,最大的十六。小的学儿童画,大的学素描,孩子们出乎意料地喜欢她。
薛漫妮把最大的画架放在属于自己的一小间独立的画室里,上面摆了一幅还没有脱笔的画稿,工笔牡丹,刚勾完线,上了第一遍色。通篇的蓝色上勾满了黑线的牡丹,这幅画虽然并未画完,但是从她勾的那几笔线能看出来,牡丹之上还是牡丹,因为线勾得落落大方,疏密有致,清朗有力。学生们画画的时候,她就过来叼着时间画两笔,再转过去看看学生。几个画架错落在客厅的几个角落,另一个原来用作卧室的房间现在摆了一溜矮方桌,放着小板凳。薛漫妮一般午睡起来以后就到教室里坐着。每当车一拐进这个小区,薛漫妮就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她一般周一到周日一有时间就过来。自从开了画室,薛漫妮一连好些日子整个人干什么都有劲。这个城市,街道,树木,仿佛又重新和她建立了联系。她又经常开车去凤台路给孩子们买各种工具,那种心情就好像种了一片菜地,每一颗菜都等着你去拾掇。又像养了一窝小鸡,每个小鸡都等着你回去喂食。薛漫妮起心底里觉得自己弄这个画室,比跟家里睡着强。睡觉只能让人变成一个落秧的茄子,死不死活不活地吊在那。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王聚丰才察觉薛漫妮往外跑得勤了,也没见她添点什么新玩意儿。这人干啥去了,想到这,他心里泛起酸水。在王聚丰的观念里女人可是一点差错都不能有。在这方面,谁要是往他王聚丰的眼睛里揉沙子,他就要从他心尖上剜肉,管你是个谁。有一天他跟着薛漫妮的车就出了小区,快到画室的时候,王聚丰却突然打了个方向掉头走了。晚上薛漫妮回来的时候,他坐在电动按摩椅上,看样子是在等她。她换了鞋以后直奔王聚丰,想告诉他画室的事。王聚丰说:“你最近挺忙啊,说我听听,忙啥呢?”薛漫妮本来预备好的话到嘴边,一看他那个样子,掉转话锋就不想往好道上赶了。半闹笑话地说:“忙着找男朋友。”听她这么一说,王聚丰心里倒有几分踏实,一听就是话赶话气他呢。“哪天领来咱们找地方聚聚啊。”一听他把玩笑接过去,也没耍不讲理。薛漫妮就把天窗敞开了:“最近你老回来那么晚,我找不到机会告诉你,我开了个画室,已经有几个学生了。”王聚丰本来放松下来的心情一下被她给打散伙了,他以为她找了个什么有意思的地方锻炼消遣去了。王聚丰闷头点了一支烟,示意薛漫妮把烟灰缸递过来。咂了一口,一手弹烟灰,一手把按摩椅关了。“一个学生一节课多少钱?”薛漫妮没想到他上来就问这个,傻傻地吸着酸奶说:“三十,我有十个学生呢。”王聚丰眼睛微闭,继续抽烟,嘴里念念叨叨。“一节课三十,就算一个学生一周上两节课,一个月八节课,十个学生就是不到三千块钱,挣了钱可别忘了给我花点哈。”薛漫妮这才听出来这是在刺激她,但是嘴上还是想哄他开心:“肯定的,那还用聊啊。”王聚丰猛然站起来,跳到薛漫妮面前欠着身子就发作了:“你别不要脸,还挣了给我花,我要花你挣的钱,我还是我么?你还是你么?你都不是你了,我他妈的要你干啥。你痛快儿的赶快给关了,我不惦记你那个唾沫星子钱。”薛漫妮破天荒地没有转身上楼,而是把王聚丰撂了个冷情,出门了。
两口子过日子,这个深浅王聚丰还是有。吓唬吓唬她,也就那么回事了。像薛漫妮这样的姑娘,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惯性使然,遇事爱往甜里想。不能把她逼急眼了,逼急眼了她跟你走极端,说不定还没等你把她咋地呢,她就先跟你撂挑子。王聚丰其实就是怕自己收拾不住她。平心静气地说,自己对薛漫妮不错。至少他觉得不错,人家都说女人越离胆子越大,男人越离胆子越小。王聚丰是不想再离婚了,现在的小姑娘真他妈的难驾驭。不管她,王聚丰磨不开那个脸面。管她,咋管,轻重不让说,一说就跑,什么玩意儿。王聚丰的心里也很委屈。
自从开了画室,白慧和薛漫妮也有日子没坐到一块堆儿了。她俩聊到一块,都是从男人起头,这一天白慧显然话比平时淡,薛漫妮倒是有意思想听听她最近和曾波是怎么个情况。薛漫妮玩着手里的吸管,在想怎么说,总不能一上来就问人家:“你俩还离不?”
“曾波最近对你还好吧?”薛漫妮说。
“就那样吧,你呢?最近忙啥呢?”白慧有点没精打采。
“我开了个画室,就在福华苑,哪天过来看看。”
白慧一听薛漫妮开了个画室,立马来精神了。不是因为薛漫妮开画室,而是想知道王聚丰怎么看这件事。聪明人聊天就是这样,永远是淡而不寡。那眼力劲就跟装了雷达一样,不过也是,没有这么点深度,怎么整合资源,那不就是瞎耽误工夫的盲目社交,时间多宝贵。她说:“你家王聚丰是真疼你,要吃有吃,要喝有喝,这回全了,连玩儿的也有了。”然后一脸神秘地说:“这哪是宠爱,简直是溺爱。亲爱的,你的私房活儿得有多好啊,怎么把男人伺候得这么好说话呀。”其实白慧心里很清楚,对男人来说娶到家的人,就是活儿再好,也就那么回事了。嫁人都是老天爷赏饭吃,关键得看男人有没有良心。要是有,你活得还像那么回事,要是没有,你就连人都不是。她觉得自己现在除过身上这张好皮,已经让曾波这个王八蛋欺负得有点人不人,鬼不鬼的味道。薛漫妮的笑意里透着点深,点点头说:“嗯,是,我天天伺候得他见了我都躲。”一听就是浑话。白慧又问了:“他真的同意你到外面开画室?”“不同意,我这两天住画室呢。”白慧领会了,这是玩分居呢。这让她很意外,话说人在情在,这个薛漫妮这会儿挺敢啊。
其实,说完以后薛漫妮就后悔了,这么严肃的事情不该跟白慧说,这个女人做个伴还可以,跟她说自己和王聚丰因为画室的事儿闹别扭,不是等于阎王跟前告鬼呢。她才不会真心实意地替我想周折。为了弥补这个话题给自己带来的心理损失,薛漫妮说,这样吧,咱们吃完饭就去我画室吧,我有好茶。
画室到底和家不一样。家里除了安逸,啥都没有。可是画室不一样,看起来简陋,但是空气里飘荡着一种对已婚妇女来说非常稀薄的东西,是什么呢?两个女人坐在这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房子里半天,才从茶里咂出来味道。是自由啊。白慧的眼色确实活,一进画室,就夸这地方好,薛漫妮有才,用她的话说是:“人这么美又这么有才,快给别人留点活路吧。”
说这话的白慧,觉得好日子单单就把她自己落下了。曾波的意思是孩子跟她,可她既不想要孩子又舍不得孩子。要不然说男人离婚丢张纸,女人离婚脱层皮。轮到这事来拜会自己,小白同学才知道,脱层皮那都是命大的。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两个人都没有争夺砸吵,看来真是没基础,说白了是要啥没啥了,偏偏就多个孩子。这样想的白慧,还打心眼里挺羡慕薛漫妮的,她没孩子。就算净身出户,都来得及,不像自己,拿不起放不下。好好的一张俊脸,让妆给弄花了。
6
薛漫妮待在画室里,连衣服都不拿。王聚丰反而回得比以前勤了,他一个人趴在两米乘两米的大床上,像个受难的海员,翻来滚去睡不着。睡不着的王聚丰踱到健娱室,前年装了一套“智美家”顶级整体私人影院。那时候薛漫妮刚待在家里。这是一套专门营造特殊人群需求的多功能产品,声学需求和装饰环境,与普通的家庭影院相比,都是一流的,为了能更专业的吸音和隔音,效果音响都是直接入墙的,再配上全高清的投影机和百寸以上的幕布以及剽悍的音响器材,一个小型电影院就此诞生了。宽大舒适的沙发具有极好的舒适性,点点生辉的宝蓝色灯光如同屋顶点缀着星空,身处其中犹如幻境。王聚丰看着看着竟然睡着了,醒来后十分懊丧地擦了一把口水,才稀里糊涂地独自向更加空旷的卧室走去。
薛漫妮的画室又添了好几名学生。中学生都是白天上学,一周有三天晚上放了学才来画那么一会儿,小学生就忙活周末两天。学生们都很单纯,学艺术的孩子更加的天真无邪。有时候来上课,会给她带来一个橙子啦,苹果啦,甚至还有自己家蒸的包子。薛漫妮几乎都是买着吃,画室里也没有锅碗瓢盆,煤气也早就掐了,就是有煤气她也够呛能做,以前上学吃食堂,结了婚以后都是阿姨做。有一天一个学生竟然送给她一小袋子自己妈妈腌的酱萝卜皮,非常好吃。薛漫妮发现自己也太寒碜了,连只碗都没有。这一天早早地赶八点的晚课一下,她就奔到超市里打算买个碗,再买个小炖盅,最好是那种隔水炖的,用起来干净利索摆着也美观。百客爱百货,超市里家用组的货柜上只要是你需要的,基本都是款款到位,让人拿了这个想那个。薛漫妮以前很少来逛超市,她意识里的超市就是卖菜卖米卖油盐酱醋的地方,如果不做饭谁来超市干吗。家政阿姨每天都把自己去超市买东西的小票贴在一个小本子上,她一次都没有翻着看看,菜是个什么价,米是个什么价,她总是想反正她也吃不了多少计较那么多干吗。转了一圈的薛漫妮发现菜都不贵,米更便宜,比起在外面吃饭简直就是白送。外面的饭又梗又咸,也不知道那些厨师落盐的时候怎么那么大方,看来盐最便宜。薛漫妮还买了一块西兰花。
没过几天,薛漫妮没事下了课就去那个最近的超市里推个小车逛逛。她尤其喜欢晚上来,白天人都上班,超市里也很没有什么人。晚上的超市就像一个明亮的集市,大家忙碌了一天,做饭的也做完饭了,吃饭的也吃完饭了,越发逼仄的城市把人都赶到超市里来消磨。前面一个小车,后面三三两两的拖家带口。薛漫妮挤在他们中间,体会到一种她之前从未感受过的松软。那些一手拿着袋子一手在打折的水果区里挑挑拣拣的各路女性,脸上露着沉实的安静。她也拿了一个袋子去捡那些看上去有些打蔫的小台芒,挑了一袋子,一称才十五块钱,要是在外面的水果摊,连两个象牙芒都买不上。她想起王聚丰和她平时买水果时,都是把车停在摊子边,连火都不熄,摇下车窗直接就说要想什么,想吃什么就是一百块钱两百块钱的整数,王聚丰老说:“给称一百块钱芒果,再称一百块钱橙子,压瓷实,我一提溜就知道够不够,不然下次不来了。”老板都是笑得满脸春风地和他打哈哈:“只多不少,您吃好了再来。”水果里薛漫妮最爱吃这两样,有一次王聚丰看她吃一连吃了八个橙子,那个连撕带咬的样子,突然很入迷地说:“媳妇儿,你和橙子有仇吧,哈哈,爱吃就好,能吃是福。”
王聚丰一连好多天没有给薛漫妮打电话,他在等着薛漫妮给他打电话。白天没有学生上课,薛漫妮开车到城郊的花鸟鱼虫市场,想买几盆花和瓶瓶罐罐给学生们预备写生。画室里的孩子们,来来去去,就是苹果和梨,过来过去的画,再摆个花瓶。她要是教,就不想这样。她想让她的每一次教学都变成一生一会的雅集,要让学生们深深地记住这一幕,只有这样才能从内心深处将这些幼小心灵的美给激发出来。她总觉地她们那个时候去画室,就是因为条件有限写生材料太单调,才没有将生活中的美和艺术的美相得益彰,造就了一身不伦不类的匠气。兰花是国画必不可少的雅客,其次是水仙。水仙的花期太短,买回去一时三刻趁着花期马上就得画。这两样花都带着轻奢的淡香,很秀丽又有骨气。她又定了一大盆水培的绿萝,透明的玻璃缸里咖啡色的陶粒里绿萝的苗床已经长得十分紧凑繁密,茎节坚壮,叶片绚烂,最长的垂下来都快有一米。她又选了一对拼双喜的青花瓷的茶叶罐,和一只陶瓷的母鸡。又捡着店家扔在门口的筐子里,十块钱一件的陶罐瓦器买了一堆,就回去了。谁从花鸟鱼虫市场里转上一圈回来,心情都会很好的,薛漫妮更是。她回到画室,刚把车停稳就开始自己一趟趟地往里搬东西。绿萝最显眼,摆在窗台边,整个屋子的明亮似乎一下都集中在它的身上,瞬间发生的光合作用就已经让人感觉到了蓬勃的生命力。从横线和纵线出发找好角度,把握好明暗面,薛漫妮今天布景的感觉非常美妙,她随意地拿起一个陶罐当花器,往里面插了几支干花。又拿起一个缺了口的碗往里面尖尖地堆了一碗杏子。墙面上的背景布又扯出了几道自然的褶皱,看起来更加错落有致。薛漫妮要的就是通过色彩、空间、节奏几个方面的互补达到一种舞台形式的美。收拾停当的薛漫妮,又跑了一趟专门卖布的商城,她在那些别人做窗帘做床单被罩沙发帷子剩下的布头里挑挑拣拣,又弄了一堆回来。她要让那些大小不一的布头在适当的时候发挥余热,大一点的可以直接用,碎一点的要想办法从花色上再拼接。这么想的薛漫妮突然发现,她从家出来穿的那双鞋到现在还没有换过。
她觉得该去买双鞋犒赏一下自己。薛漫妮心里已经有了鞋样子,就是超市出口有一家鞋店,牌子是“蓝道夫”。都是些原色的皮革造型,偏粗犷和原始风,别有一番风味。她试了一双翻毛凉鞋,露着脚趾头和脚背,却在脚腕处加了一道流苏,从后面看,有一部分挡住了脚后跟,另一部分灵动地趴在三分之一脚背上。鞋子造得挺实在,价格只是一双友高的四分之一,最重要的是比薛漫妮想象的抓脚。她穿上以后,走了两步,从镜子里观察了一下鞋的角度,显得脚又瘦又长。看菜吃饭,量体裁衣是人的本能,凭借自己对这双鞋的满意程度,薛漫妮心里又多了些安全感。
“人都是穿旧鞋买新鞋,脑子里有货的没有一个是光着脚丫子去买鞋。”这是白慧那天在画室里给薛漫妮说的,说这句话时的白慧,眼顾四周,仔仔细细地把画室扫了个遍。暗示薛漫妮就这么的从家里跑出来十分不妥。
她心里对王聚丰多少有些把握。差两天就又是一个整周。薛漫妮到她常去抓药的药店按照存在手机上的药方子定了六副药。中药熬好以后,薛漫妮就给王聚丰打了个电话,电话铃响第二声的时候就接通了。
“嗯,怎么地,让我给你送点衣服啊,我又没换锁。”
“那你咋不换呢?”
“这不女主人没发话呢,我敢么。”
“晚上来我画室吧,我给你熬药了,你又有一段儿没喝药了。不管怎么样,药还是要吃的吧。”王聚丰瞬间手无缚鸡之力,只有像个小男生一样二二呼呼地就从命了。
白慧自从上次走了以后,就一个电话也没来过。薛漫妮也不是很想给她打电话,她认为白慧就没有拿她这个人走心过脉,只不过是个消遣而已。薛漫妮是需要朋友。越是需要朋友,越是觉得白慧从某种程度上讲还不如她画室里学画的小朋友来得实惠,他们虽然年龄都很小,看起来什么都不懂,但是,他们的眼睛更干净更直接。更重要的是,小孩子的舌头不拐弯,想什么说什么。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比如她有一次把头发绾了个髻穿一件镶了蕾丝边的黑色衬衣去上课,一个才十三岁的学生竟然跟她说:“老师,你这个样子和你自己不像。”
王聚丰进来的时候,薛漫妮正在给学生们交代下节课要带的东西。看到他进来,薛漫妮把后背拔得更直了。她安顿王聚丰坐在一个画架边的凳子上,自己站在门口一个一个跟学生说再见,时不时地摸一下学生们的头,叫他们回家的路上加小心。等最后一个学生走完以后,薛漫妮把画室稍微归拢了一下。王聚丰早已踱到了窗边,一会儿看看绿萝,一会儿看看水仙。水仙白色的花瓣黄色的蕊,从叶丛中抽起,在夜晚里更是恬静幽然。薛漫妮转身进了小阳台,那里熬好的药已经凉了,薛漫妮把它们倒到炖盅里重新热了一遍。王聚丰非常讨厌喝中药,他第一次相信酒肉是穿肠的毒药就是他的痛风到了必须要吃药的程度时。每次吃药时都一脸苦相,好像谁跟他过不去。王聚丰把中药端在手里,皱了一下眉头就灌下去了。问了一句:“碗放哪?”薛漫妮一只手接过碗,一只手往他嘴里填了一块冰糖。嘴里的甜味一会就盖住了中药。这让他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赶忙点了一支烟问她:“还缺啥不?”薛漫妮扶着一个画架转身靠在了王聚丰的肩膀上答道:“咱们去吃饭吧。”
7
曾波把东西收拾好以后夹着孩子回自己妈家了。从始至终他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唯一的错就是他太把白慧的话当回事了,而她却不觉得。越是当回事,她越是不觉得。离婚本来一直处在纸上谈兵的状态,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回到家,却发现门口放了两个箱子,里面装着他的东西。曾波当即就火了,真想把白慧痛痛快快地薅一顿。她不但把他扫出门,还声称自己离了婚以后会很长一段时间处于过渡期,白天上班也没有办法带孩子了。真是一嘴的牙都是她的理。曾波想,也许自己的肾上腺真的不得力吧,再大的火也就是想想而已,拎着两个箱子就出门了,多一句话都没说。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男人,起码的体格还是有的,你总不能因为她抽风就把她打一顿。那还能怎么想呢?面对白慧的不讲理,曾波想就只当她抽风。白慧并没有因为曾波的妥协而气馁,尤其是一到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她就想打电话臭骂曾波,本来她觉得把他赶出去挺过瘾的。但是想到他回到婆婆家,吃喝供着,还有孩子陪着,心里很不平衡的白慧,隔个两天就打电话把曾波叫回来撕一遍。曾波既不回击她,也不激怒她,总是随叫就到。到了以后,往沙发上一坐,一副任凭发落的样子。白慧就像个鸡肠子似的,里三层外三层,没完没了地就那几句话来回地裹,勒得曾波喘不过气。好几次他都想把手机一关装不知道,又怕她气急败坏想不通伤到自己,硬着头皮去吧。每回曾波一打开门,都看到白慧双手抱肩站在飘窗边,跟个断臂维纳斯似的。有几次他看她那个装相,真想一脚把她踹下去,女人就是天生的演员。白慧每次都不让他白来,走的时候都扔给他一包自己落在家里的零碎。
后来他有经验了,去的时候还提点吃的。白慧也不客气,吃完了就拿他当健胃消食片。只不过态度不像以前那么恶劣了。他们俩的谈话,到后期看起来有些假模假式的。总是白慧说:“你说咋办?”曾波接着说:“你说咋办就咋办。”要么不说。白慧会继续说:“那你要不要孩子?”曾波再说:“你要我就给你,你不要我就领着。”然后白慧的数落就开始,从古到今。曾波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觉得给个脑子稍微机敏点的女人,早就看出来他投诚的态度了。还要咋样呢,头割下来给她来两脚,就那她都未必满足。“那你就直接说,你怎么才能满足呢,今天一出明天一出,想整死谁啊,让不让人过日子了。”曾波的心情开始烦躁了。白慧光顾着自己嘴皮子爽了,根本没料到曾波从后面反剪了她的双手,一把就把她给扔到了沙发上,两只手上下紧忙活,三下五除二就解除了对方的武装。
从那以后,白慧有将近一个多月没有给曾波上政治课。吓得曾波天天到点就看手机,一到下班时间头皮上就冒油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有几次想主动给白慧打过去,又怕自找残废,想想按住了。下班以后的曾波没有重要的情况,第一件事就得往家赶,他想孩子。以前不觉得。最近在母亲家住了这段时间,天天和这个小东西黏在一起,酒也比以前喝的少多了。心里有事出去玩乐也不痛快,家都快散了,还傻乐个怂啊。曾波的女儿有个特点,见人就笑,很少哭。有时候,曾波想离了算了。可是,一看到孩子那个可怜见的样,再加上动不动网上就蹦出个后妈虐待孩子的社会新闻,让他的小心脏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这么牵扯不清。有一次他妈竟然跟他说觉得白慧挺好的,说她事儿少,脸儿甜,好赖从来不给她脸色看。又有一次说年轻人都爱玩。曾波知道自己是个无事不找事儿的人,不愿意找事是怕事。白慧说要离婚,他因为怕跟她迎面锣对面鼓地叫阵,竟然让白慧误以为他愿意离婚。走到今天,都是白慧在后面拿个小毛鞭子硬赶啊。
刚到一个月,白慧的电话就来了,曾波想她也没有那么容易放过自己。“我想孩子了,你下班以后把孩子抱回来一趟。”曾波一分钟都没怠慢,提前十分钟就脱岗了。一进家就让老妈给孩子穿戴,他自己也换了身衣裳。临出门的时候,孩子的奶奶可怜巴巴地说:“有啥话好好跟她说。”一进门被吓了一跳,桌子上有凉有热,荤荤素素四五个菜。还有他最爱吃的双菇鸡块。曾波最爱吃这道菜,香菇和杏鲍菇切小块和提前爆炒的鸡块一起炖到收汤,再下小火焗上那么一分半钟相互争提着香味,别提多美气了。结婚以后,别说是双菇炖鸡了,就是一般的家常便饭她都很少做。每次他想吃这道菜的时候,只有老妈疼他。白慧也夸这道菜味道很扎实,非常香。这桌菜太殷勤了,吓得曾波直想哭。其实,那次以后,他一直想正式地跟她道个歉,承认自己是糙了点。但是,现在看来她并不想给自己这个机会,这也许是最后的晚餐了,要不然怎么这么丰盛。这么想的曾波觉得白慧这手来得有点歹了,要分了还给他露这么两下子,就是诚心眼气他。意思是说他没这个福气。曾波手里拨着米饭,时不时地喂给在自己身边玩耍的孩子两口。白慧吃得噼啪作响,看起来胃口特别好。曾波想还是别招惹她,啥话等吃完饭她自然会说的。白慧挑了两根鸡翅膀搁到了曾波的碗里说:“没你妈做的好吧?”他赶快巴结着说:“比我妈做的好,咸淡正好,我妈老使不准盐,说她又不听。”接着问白慧:“你咋不吃米饭。”白慧说:“省给你吃,咋这么多话呢,多重的油水也糊不住你的嘴。”听到她这么说,曾波的头皮才算松快点。
吃完饭以后,曾波没等白慧发话,就主动把碗洗了。白慧把孩子放在沙发上,和自己并排坐着,给孩子喂葡萄。白慧洗的葡萄特别干净,她从来不用洗洁精泡葡萄,用她的话说,再好的葡萄那样洗也喂上毒了。枝蔓叶实的葡萄,先被她一个个剪下来,然后扫上干面粉再倒一点点水,轻轻的来回揉搓一会儿。最后再大量加水,直至冲净。这样洗完的葡萄,吃起来心里特别有安全感。自己一口孩子一口,自己一口孩子一口,看起来心情很不错。曾波洗完碗以后,讪讪地坐在餐桌边,看着她和孩子。白慧就招呼他来吃葡萄,三个人围着一盆子葡萄。曾波想白慧该给他说些啥了。直到天色很晚了,她才说:“天太黑了,别带孩子走夜路,要不你给妈打个电话说一声明天让她早点过来。”曾波连滚带爬地给自己老妈去了个电话,听得出来,老妈也很高兴,觉得自己有本事。留在自己家里过夜的曾波给白慧露了一手,表演哄孩子睡觉,他欢惬地抚摸着孩子的额头,唱着:“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亲爱的你张张嘴,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亲爱的,来跳个舞……”才唱了两遍,孩子就睡着了。
白慧非常小心地踮脚到屋外,倒了两杯水,等曾波把门儿关上。他俩坐在沙发上,手脚不知道往哪放的曾波,像个等着宣判的犯人。“我怀孕了,你说要不?”白慧说。曾波马上露出了恬不知耻的真面目,站起来就把白慧搂在怀里说:“肯定要啊,这还用聊么,那么有激情的硕果,说不定就是儿子。”白慧马上扭过头就白了他一眼说:“那要不是呢?”曾波赶紧一脸猫相地伺候着:“不是儿子那也是我不行,关你啥事,你只管生不是。”听到这句话的白慧,高兴地露出了她的虎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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