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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两则

时间:  2024-06-02   阅读:    作者:  馨文居

  《三体》英文版后记

  童年的一个夜晚在我的记忆中深刻而清晰:我站在一个池塘边,那池塘位于河南省罗山县的一个村庄前,那是我祖辈生活的村庄。旁边还站着许多人,有大人也有小孩,我和他们一起仰望着晴朗的夜空,漆黑的天幕上有一个小星星缓缓飞过。那是中国刚刚发射的第一颗人造卫星“东方红一号”,那是1970 年4 月25 日,那年我7 岁。这时距人类第一颗人造卫星进入太空已经13 年了,距第一名宇航员飞出地球也有9 年,而就在一个星期前,阿波罗13 号飞船刚刚从险象环生的登月飞行中返回地球。

  但这些我都不知道,我看着那颗飞行的小星星,心中充满了不可名状的好奇和向往,而与这些感受同样记忆深刻的,是我肚子中的饥饿。当时这个地区很贫穷,饥饿伴随着每一个孩子,而我还算是比较幸运的,因为我脚上穿着鞋,站在旁边的小伙伴们大部分光着脚,有的小脚上冬天留下的冻疮还没好。在我的身后,村中的破旧的茅草房中透出煤油灯昏暗的光,这个村子直到上世纪80 年代还没有通电。

  旁边的大人们说,人造卫星和飞机可不一样,它是在地球之外飞。那时大气还没有被工业粉尘所污染,星空清澈明亮,银河清晰可见,在我的感觉中,那满天的群星距离我们并不比那颗移动的小星星远多少,所以我觉得它是在星星间飞行,甚至担心它穿越那密密麻麻的星群时会撞上一颗。

  那时我不在父母身边,他们在上千公里外的山西省的煤矿工作,几年前,在我更小的时候,那里是“文革”中各派别武斗的重灾区,我记得夜里的枪声,记得街上驶过的大卡车,车上挤满了带枪的人,他们的胳膊上都有红袖章……但那时我太小了,不知道这些画面是真实的记忆还是后来的幻觉。不过有一点是真实的:当时矿上的环境不安全,加上父母受到“文革”的冲击,只好把我送回河南的农村老家,看到人造卫星的时候,我在这里已经待了3 年多。

  直到几年后,我才知道了那颗人造卫星与其他星星的距离。那时我看了一本叫《十万个为什么》的书,是当时中国流行的一套科普丛书,我看的是天文卷。从书中我第一次知道了光年的概念。在这之前已经知道光一秒钟能够绕地球跑7 圈半,而以这骇人的速度飞驰一年将跨越什么样的距离?我想象着光线以每秒30 万公里的速度穿越那寒冷寂静的太空,用想象努力把握着那令人战栗的广漠和深远,被一种巨大的恐惧和敬畏所压倒,同时有一种吸毒般的快乐感。从那时起,我发现自己拥有一种特殊的能力:那些远超出人类感官范围的极大和极小的尺度和存在,在别人看来就是大数字而已,而在我的大脑中却是形象化的,我能够触摸和感受到它们,就像触摸树木和岩石一样。直到今天,当150 亿光年的宇宙半径和比夸克都小许多数量级的弦已经使人们麻木时,1 光年和1纳米的概念仍能在我的心中产生栩栩如生的宏大图像,激起一种难以言表的宗教般的震撼和敬畏,与没有这种感受的大多数人相比,我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正是这种感受,使我先是成为一个科幻迷,进而成为科幻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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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我被光年所震撼的那一年,我的家乡附近发生了惨烈的“75.8”大洪水,在超过当时世界纪录的一天1005 毫米的大暴雨中,河南驻马店地区的58 座中小型水坝先后溃塌,在铺天盖地的洪水中,24 万人死亡。洪水过后不久我又回了一趟老家,看到漫山遍野的灾民,当时有世界末日的感觉。

  就这样,人造卫星、饥饿、群星、煤油灯、银河、“文革”武斗、光年、洪灾……这些相距甚远的东西混杂纠结在一起,成为我早年的人生,也塑造了我今天的科幻小说。

  作为一个科幻迷出身的科幻作家,我写科幻小说的目的不是用它来隐喻和批判现实,我感觉科幻小说的最大魅力,就是创造出众多的现实之外的想象世界。我一直认为,人类历史上最伟大最美妙的故事,不是吟诵诗人唱出来的,也不是剧作家和作家写出来的,这样的故事是科学讲出来的,科学所讲的故事,其宏伟壮丽、曲折幽深、惊悚诡异、恐怖神秘,甚至多愁善感,都远超出文学的故事,只是这些伟大的故事禁锢在冷酷的方程式中,一般人难以读懂。各民族和宗教的创世神话,与壮丽的宇宙大爆炸相比都黯然失色;生命从可复制的分子直到智慧文明的三十多亿年漫长的进化史,其曲折与浪漫,也是任何神话和史诗所无法比拟的;还有相对论诗一样的时空图景,量子力学诡异的微观世界,这些科学讲述的神奇故事都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我只是想通过科幻小说,用想象力创造出自己的世界,在那些世界中展现科学所揭示的大自然的诗意,讲述人与宇宙之间浪漫的传奇。

  但我不可能摆脱和逃离现实,就像无法摆脱自己的影子。现实在每个人身上都打上了不可磨灭的烙印,每个时代都给经历过它的人带上无形的精神枷锁,我也只能带着镣铐跳舞。在科幻小说中,人类往往被当做一个整体来描述,在这本书中,这个叫“人类”的人面临灭顶之灾,他面对生存和死亡时所表现出来的一切,无疑都是以我所经历过的现实为基础的。科幻的奇妙之处在于,它能够提出某种世界设定,让现实中邪恶和黑暗的东西变成正义和光明的,反之亦然,这本书(以及它的后两部)就是在试图做这种事情,但不管现实被想象力如何扭曲,它总是还在那里。

  我一直认为,外星文明将是人类未来最大的不确定因素。其他的大变故,如气候变化和生态灾难,都有一定的过程和缓冲期,但人类与外星人的相遇随时可能发生。也许在一万年后,人类面对的星空仍然是空旷和寂静的;但也可能明天一觉醒来,如月球大小的外星飞船已经停泊在地球轨道上。外星文明的出现将使人类第一次面对一个“他者”,在此之前,人类作为一个整体,是从来没有外部的对应物的,这个“他者”的出现,或仅仅知道其存在,将对我们的文明产生难以预测的影响。

  人们面对宇宙所表现出来的天真和善良显示出一种奇怪的矛盾:在地球上,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登上另一个大陆,用战争和瘟疫毁灭那里的同类的文明,却把温情脉脉的目光投向星空,认为如果有外星智慧生命存在,它们也将是被统一的、崇高的道德所约束的文明,而对不同生命形式的珍视和爱是宇宙中理所当然的行为准则。

  我觉得事情应该反过来,让我们把对星空的善意转移到地球上的人类同类身上,建立起人类各种族和文明之间的信任和理解,但对于太阳系之外的星空,要永远睁大警惕的眼睛,也不惜以最大的恶意来猜测太空中可能存在的“他者”,对于我们这样一个在宇宙中弱不禁风的文明,这无疑是最负责任的做法。

  作为一个科幻迷,科幻小说塑造了我的生活和人生,而我读过的科幻小说相当一部分都来自美国,今天能够让美国的读者读到我自己的科幻小说,也是一件很让人高兴和激动的事。科幻是全人类的文学,它描述的是地球人共同关心的事情,因而科幻小说应该是最容易被不同国度的读者所共同理解的文学类型。总有一天,人类会像科幻小说中那样成为一个和谐的整体,而我相信,这一天的到来不用等到外星人出现。

  对本书第一部和第三部的译者Ken Liu,以及第二部的译者Joel Martinsen 表示诚挚的谢意,是他们辛勤而认真的工作,使这部小说的英文版得以面世。感谢中国教育图书进出口公司和《科幻世界》杂志社,他们以极大的信任和真诚推动了本书的出版。

  黑暗森林猜想

  作为一个老科幻迷(我可以说是中国第一代科幻迷),我一直坚信宇宙中存在着大量的智慧生命和文明,如果这众多的文明中有一部分得知其余部分的存在,并能够相互交流的话,很可能已经存在一个宇宙文明社会,那么这个文明社会可能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宇宙文明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这是我一直感兴趣的问题。

  在中国的科幻小说中,对外星文明往往有着美好的想象,于是,我产生了一个逆反心理,试图设想一个最糟的宇宙。

  研究宇宙文明社会的唯一现实参照物就是人类社会自身。地球上存在着各种不同的文明,每个文明本身都是极其复杂的,而这些文明间的相互作用也呈现出错综复杂的状态,其间有着数不清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因素,它们错综复杂,如乱麻般纠结。以这个参照物来研究宇宙文明社会,很难得出一个明晰的结论。

  我突然从一场足球赛中受到启发,那是我第一次在现场看足球赛,在北京工人体育场,中国队对意大利桑普多利亚队。当时刚工作不久,只能买得起最便宜的票,坐在最后一排,在下面遥远的球场上,球员本身的复杂技术动作已经被距离隐去,球场上出现的只是由23 个点构成的不断变化的矩阵(有一个特殊的点是球),连这场球赛中最耀眼的球星古利特,在我眼中也只是一个移动的点。

  我后悔没带望远镜,但同时感觉到,由于细节的隐去,球赛呈现出清晰的数学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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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突然意识到这就是星空的样子。

  星际间遥远的距离隐去了文明世界内部的复杂结构,在我们这样的观察者的眼中,外星文明只是一个个的光点,每个文明世界内部的种种复杂结构,只凝聚为每个光点有限的参数和变量。这也使得宇宙文明社会呈现出明晰的数学结构。

  用这种方式来考察宇宙文明社会,必然需要设定一个公理体系,以此为基础进行推论,我设定的公理如下:

  公理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公理二: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

  公理一应该足够坚实,但公理二的后半部分还没有被宇宙学所证实,不过如果这两个公理只是用在科幻小说中,作为小说的一个世界设定,在逻辑上还是说得过去的。

  与此同时还产生了三个基于事实的推测:

  一、宇宙文明间的相互交流和理解十分困难,基本无法判断对方是善意或恶意。这是由于:A. 星际间的遥远距离,按照目前已知的物理学规律,交流需要漫长的时滞;B. 双方巨大的生物学差异,地球上生物分类为界、门、纲、目、科、属、种,阶层越是往上,彼此之间的差异就越大。人类与不同“属”的生物已经不可能相互理解。在宇宙中,如果考虑到非碳基生物的存在,外星种族与人类的差异可能超越了“界”一级。

  二、技术爆炸:人类从石器时代走到农业时代用了十万年,而从蒸汽时代到信息时代只用了二百年。任何一个文明世界随时都可能发生技术爆炸,所以,即使仅仅是原始的婴儿文明或萌芽文明也充满危险。

  三、探测可逆:这个推测源自光学中的“光路可逆原理”,在宇宙中,如果一个文明能够探测到另一个文明的存在,那么后者也迟早能探测到前者的存在。

  基于以上的公理和推测,可以进行一番简单的逻辑推导,进而得出一个宇宙文明社会可能的形态,这个推导的详细过程在我的小说《地球往事》的第二部《黑暗森林》中出现,我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一个最糟的宇宙。正如这部小说的书名所暗示,这样一个宇宙呈现出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黑暗状态,其中的文明世界之间只存在一种可能的关系:一旦发现对方,立刻摧毁之。这种关系与文明本身的道德状况无关,只要上述两个公理成立,这就是它们必然的行为准则。这个结论被中国读者称为“黑暗森林猜想”。

  这个结论也是对费米悖论的一个解释,一个最黑暗的解释:如果宇宙中有任何文明暴露自己的存在,它将很快被消灭,所以宇宙一片寂静。

  当然,这只是科幻小说所展现的一种可能性,目前,面对宇宙的诡异的大寂静, 我们对此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

  科幻小说是一种关于可能性的文学,它把各种可能性排列出来供读者欣赏,而其中最有魅力的往往是那些最不可能的可能性。

  而在这个神奇的宇宙中,任何看似不可能的可能性都有可能成为现实,如一位天体物理学家所说:“恒星这东西,如果不是确实存在,本来可以很容易证明它不可能存在。”

  所以,在宇宙的各种可能性中,加入一个最糟的可能,至少是一种负责任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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