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地焚香清福自具粗茶淡饭乐天不忧
——郁达夫
很早很早以前,我就知道自己是成不了器的,用瓷器鉴赏的话来说,出窑时有几条“冲”,并且,这“冲”是由中心向外延伸,感觉清晰。因为是“冲”在自己身上,总会有自救的欲望。诚然,是生命而不是瓷器,自救总得去找一些自救的方法或者自我排遣的措施,比如一些人爱垂钓,一些人爱音乐、爱集邮,而我,爱上了字画。
想把字画的收藏过程和感觉写出来,原以为那是太简单不过的了,因为这是天天在干的事。10 月份特地飞到香港嘉德,竞得一幅张大千写的对联,大手大脚善待了自己一次。“不作公卿非无福分都缘懒,难成仙佛为爱文章又恋花”二十二个字,把我的一生都概括了,理应归我日用,可以一用到终。前两个月看到诚轩拍卖图录中一件丰子恺的《满山红叶女郎樵》,又憋不住去竞争,理由是:活到六十的我,一直很灰,连心都是灰的,红色离我很远很远。有三十年前的笔记为证。
“只离红日远,自觉碧天凉”,袁枚的这一句诗,三十四岁的我托人书之作为座右铭。花甲之后,渐渐地对色彩的喜好有了变化,室内与阳台要置放一些盆景花草,看着会变化有生命的绿叶红花,看着窗外的斜阳把远山和整个湖面染成彤红,粼粼的波光,将我的卧室映洒成红色,心有所动。方觉得人生或者说生命也需要暖色调的红,觉得红比灰好,虽然,人在暮年。玩了二十五年的字画,已然几许神经兮兮甚或病入膏肓,仍香港、北京飞来飞去,仍心手痒痒情不自禁伸向字画。忆起二十年前曾下过决心,在我老去闭目之际,若壁间能悬挂一件弘一,一件苏曼殊,一件郁达夫,我便是一个幸福的人了。可见人性中的贪念,兑现一个的同时,也是滋生另一个的时候。
什么时候好上字画这一口?通过自查二十五年前的记事笔记,还是能理出头绪来的。上世纪80 年代我开办了企业,因为婚姻失败离异,企业就成了我的家。当时,外地在厂人员工作之余,打牌、唱歌、跳舞去,我不仅赞同,还为他们的快乐而快乐。人不是工作机器,应当有轻松愉悦的时候。而我,所谓的当家人,理应有当家人的样子,以利于一个企业的调度。历来头脑里翻江倒海且天性不安分的我,成了—个足不出户、循规蹈矩的厂长。所幸,天生爱好的阅读、思考,成了我排遣大量时间的唯一途径。
今天仍然铭记不忘的是《弘一法师传》和《苏曼殊全集》。这两部书,可以说改变了我这个人与我的人生。1993 年把正蒸蒸日上的企业关闭,审视并认识到婚姻对我的多此一举,试图拥有弘一、郁达夫、苏曼殊的手迹,从而走上收藏字画之路,都与这两部书有直接的关系。
1988 年底,借企业事务去香港之便,抵香港苏富比公司,购入大量拍卖图录。自此,每年都会设法收集苏富比、佳士得在香港的春秋两季拍卖图录。虽是拍卖画册,却提供给我大量的艺术享受、鉴赏信息。恰逢其时,经好友徐国林介绍,结识了1950 年毕业于浙江美院的许继善老人,由他在民间帮我寻觅近现代字画。两年时间,收藏了吴茀之、卢坤峰、陆维钊、周昌谷、唐云、陆抑非、蒲华、于右任、傅抱石等等的作品若干。厂里的会计以为我疯了,认为此举如同吸毒,会倾家荡产走上不归路。1991 年,经由厂里一位上海籍老工程师介绍,认识了与傅雷友善的叶庆桐老人。多年交往之后,给我的感觉,民国文人见多识广为人耿直,胸中自有经纬。
而新中国对他们的“改造”收效甚微,因此一辈子吃尽苦头,付出沉重代价。庆桐老人的收藏,主要是古代字画,近现代有黄宾虹、林风眠、傅抱石、李可染,量比较大的是黄宾虹。他说近现代的名家,都是1950 年代傅雷的引荐,而黄宾虹和林风眠的画,则是登门造访所购置。老人割爱于我一批黄宾虹的画,有册页、条屏、成扇、大中堂。另有李可染1944 年作的仿李成的山水手卷,徐悲鸿八言长联,林风眠的《荒山泪》。那一两年与老人的往来交谈,除了解我犯瘾之馋,也无意间让我领略了老派知识分子的风骨和执着。之后,他依然要保留傅抱石1944 年金刚坡的山水人物,李可染1944 年作的《洗桐图》,林风眠的《秋林》。这保留,我多少年后才明白,他是珍藏了他人生中的一段段记忆了。他的收藏全部发生在1950 年代初到1966 年“文革”前。
我大体知道“文革”开始后他受的折磨和过的什么日子。1991 年我第一次登门造访时,老先生仍孤身一人,但神态言语间,清癯、孤傲与刚毅无处不在,唯一流露出的戚戚,则是说到傅雷。1990 年代上海延安路拆迁,他搬去郊区虹梅路,忙碌于厂务且天性疏懒的我竟再没有与他联系。今日忆想与他的交往,仿佛一切都是默默的。老人从不夸自己的藏品有多好多精,字画之外偶有兴趣谈起的,是旧上海的杨度、杜月笙。
我天生酷爱自由,原因大概是自我1950年呱呱落地,就落在了一户阶级成分属自由职业的家庭,“父亲”二字,对我仅仅是一个词,我无法成像,当时我太小,只有几个月,他便主动到他的自由天国去了。因此,对于家庭、血统、天伦,我先天无知。直至今日,对于一些亲戚间的称谓,我如同幼儿,常要闹出笑话,亏得明了人间是非轻重,才得到他们的谅解。快上小学时的第一堂启蒙课,是《济公传》的开篇《好了歌》:“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那是父亲开医院时的一位同事,就住在我家隔壁,每天每月每年所唱的一首歌。日暮帘落时候他唱,雨声淅沥中他也唱。小学初中唯一给我兴趣的,就是语文,说好听点叫文学,因为文学包含着艺术。
成年后,在我生命自始至终的感觉里,活着,如果没有文学艺术这一爿天地,那活着多么无趣,所以,文学、艺术,成了我活着的乐趣。
上乘的文字里有图像有画面,上品的绘画里有文字有诗歌。
1980 年,我厌倦了婚姻摆脱了婚姻。我无意推诿我的婚姻先天不足,只不过一个心灵深处满是空洞的我,天生与婚姻无缘。另与此相涉的,是我对自由的认识以及维护自由的决绝态度。在我的认识中,大部分婚姻都会对人的自由形成约束、桎梏甚至伤害。
再则,我不屑满目手心是爱手背是恨的所谓的爱,爱、恨之距,如同云泥。这世间有多少“山盟海誓”且成色斑驳而步入的婚姻,很快便转化为妥协、忍耐、责任的漫漫之路。
看来,“爱”这个字,如同“要”一样,衍化为占有了。而婚姻,只不过是给“占有”二字相当的合法性。但合情合理与否,实难定义了。如果说,妥协、容忍不正是人的美德吗?我只能说,这美德用错地方了。人,是力争自己活在真实里,外部世界不一定会轻易给你真实,但是,在凡能取得真实的范围里,不敢面对真实,都死要面子,甚至把这种面子称之为礼仪,在我看来,这种礼仪,便沦为滑稽了。所以,在自由与婚姻上,我选择了自由。倘若有人以为我翻译小说读多了,中毒了,甚或认为这是一个歹徒的谬论,我也认了。需要稍作解释的是,我二十五岁犯的错,到今天六十五岁没再重犯。
1983 年,温州允许私人办企业,于是建厂开发新产品。而创办一个企业,大概可以消耗一个人大量的精力,可以给我补空的。
凭着自己十多年当供销跑码头的经验和感觉,招兵买马,祈望在政策风向尚可的前提下,努力干个七八年,自己给自己落实余生的衣食和医疗保障,让四十岁之后的日子,没有任何牵绊,看这个世界风云变幻,看中国走向何处何方。还可以爬山登高去——对于大山,我有着一份特殊情感,那里是十七岁的我为生存自食其力的开端,是我生命启蒙的地方。果然,上苍怜悯我,成全我,让我如意。
1990 年至1993 年( 那时企业尚在自然运转),经友人介绍,结识了上海名医杨永锐、老干部徐盼秋夫妇,还有北京章伯钧之女章诒和。从他们那里,我分享了许多书画艺术品,也聆听了不少名人收藏轶事,以及所有藏品的最终去向。让我有所感悟的,是一个国家、一个时代与艺术、与艺术家的关系,艺术家、艺术品与收藏者的关系。
玩字画是会上瘾的,这在 1988 年我刚玩上不久便感觉到了。虽然一开始我就把古代字画划到我收藏的界外,但民国一批文人墨迹,却在1990 年代初便被我瞩目与搜求。当然,对文人字我有内容上的要求,直觉内容比字更重要。多少年来,仅仅近现代绘画与文人墨迹就足够我折腾了。
1993 年,下狠心要关闭蒸蒸日上的企业,于1994 年初快刀斩乱麻履行完毕。当初,厂里某些管理技术人员,不相信好端端的一个企业当家人,或者说资本家会不喜欢剥削,会把自己创办十年的企业当场掐死,看到我真的这么做时,翻脸诘问我:你才四十四岁,除了天生会办企业之外,还能干什么?办企业十年,我从未与任何员工红过脸,诘问之下,我笑笑说:“我累了,想把今后所有的时间与精力给自己派用场。”任何人无话。
1994 年初,我理清企业与外部的一切事务,蛰居于我的山间小屋——那是一匹孤独的狼最合适的居所,白天看书读画,夜间看月亮数星星,日子过得祥和宁静,心中怡然。
我这个人,性格多重,感性与理性交叉,热情和冷漠并存,存在与幻灭同行,对尘世间喜怒哀乐的认识与常人有异。正由于此,我自己对自己的把持,多少年来很是费心费神。所以,一般人对我的了解,其实都是表象,而真正的理解是很难的。至今让我觉得神奇的是,我的母亲黄少白,我一生与她言语上的交流并不多,可每每眼神的会意,都可以把人间诸事默契处置,偶尔一声浅笑,即可会心西天即是天堂。不同的是,她的命没有我好,她一生劳心又劳力,我一辈子偷懒又安逸,不过,我的安逸正是她的辛劳赚下的。
九十四岁的她,于2011 年7 月6 日再也撑不住了。临走前夕,我俯身握住她的手情急地说:我下辈子还要当你的儿子。她默默盯着我看,然后用手指顶我的手心,又浅浅地笑了。
今日忆及母亲走前走后的一星期,我忙是忙了些,竟无一点悲哀,也没掉一滴眼泪,好像她早早与我说好的,我们如同排队,她排在前头,我排在后头,井然有序。母亲走了,我只留下她一张1951 年稍加放大的照片,此际的她要独自撑起九个未成年小孩的家( 其中六个大的不是她生育的)。此际的她,慈祥、坚毅、大度。两年半了,她一直置于我的案头,每时每刻注视着我,让我忽然醒悟,我如履薄冰又自以为是的一生,其实都出于她的护佑。醒悟会促使我追忆与她半个多世纪相处的生活细节,可这种追忆,痛得我锥心,痛得我泪流满面而难以自持。
1979 年,为了取得澳门的合法居住权,我徒劳地浪费了近一年的时间,背上了七千多元的债务。当时的七千元,千真万确是天文数字。过分自信自尊的我,陷入困境,精神上几近颓废。历来心平如镜的母亲,轻轻地但明白无误地对我说:“小鬼,你要振作起来,别学你父亲的样,得把青山留住。”这一句话,使我羞愧难当,又使我力大无穷,不日即与一位善办企业的朋友联系,我负责开发新产品,组织人员销售,他担当生产、资金与管理。为时三年半,我倾己所有的能耐和精力,打了个彻底的翻身仗。朋友满足了,松懈了。我自立门户,再干了十年的企业。
我不信佛,也不信上帝,但信了母亲,信了她的善良、为人的恕道。她可以把人世间一切的不幸、苦痛、灾难消融化解,她又天然地具备睿智、幽默。在我心里,母亲就是佛。
1994 年之后,我成了真正的闲人,闲到连“家事”都没有的闲人。立业,生计,日后的生活保障,我自以为履行完毕,另有一笔巨大的财富,那就是自由。这是我一生最大的获得,也是我最为珍惜的。自以为阅读、胡思乱想、涂涂写写以及满世界云游去,可以了结我的余生。一觉山房的环境也不错,倚窗吸纳山岚之气,推门沐浴日月之光,一岁一枯荣的草木更给我感悟。再则,还有弘一、大千、吴湖帆、林风眠陪伴,日三餐,夜一宿,尚能饭,余生还想做什么呢?要写一本笔记式的书《宿命》?可我又是一个懒到骨髓的人,未知能否如愿。
对字画的爱,是我的劫,说中肯些,是我的情结。或许我心里的空洞太大了,灵府的亏缺需要填补。此时,壁上的字画发酵发力了,弘一的“我心似秋月”,吴湖帆的“寤言抚空衿”,康有为的“户牖亲天地”,张大千的“落日下见渔樵人”,人文的,审美的,哲理的,列队而来,抚慰我的同时,滋润激发我的生趣,也让我生出贪念。山下的拍卖场中,大有这类“尤物”,何不走出山房去竞取一二呢!书画与我的生活状态乃至心灵结构,是这般契合,真心热爱书画的人,大凡如此。曾有人把迷恋、收藏艺术品说成走向不归路,未免言过其实。只要把“度”控制好,谦虚、谨慎、好学,此外当量力而行,当知天下“尤物”天下人分享之,得以领略几许,赏玩部分,就是书画给予个体生命的一段福分了。
不管是深圳、朵云、嘉德、瀚海等等,每一届的首拍,我都参与了,新鲜事物,新鲜得确实令人乐不可支。1995 年,为了就近字画拍卖,我很多时间在上海驻留。这个城市我本来就很熟悉,在许多旧友新朋介绍之下,我又认识了许多人,刘绪源、余秋雨、谢春彦、陈鹏举、陆谷苇、谢蔚民,之后又结识了北京的黄永玉、苗子、郁风、黄宗江、杨宪益、朱家溍诸先生,拜访浅谈,带给我颇多教益。他们都是报人、知识分子,有些眉宇举止间仍遗留民国气息。听他们亲口忆旧,看他们带着喜怒哀乐的表情叙述往事沧桑,令人啼笑皆非的事不少,欲哭无泪处亦很多,大可以供给“长在红旗下”的我一种综合享受。上海文汇老报人谢蔚民先生,我认识他时他已退休,说忙也可以,说不忙也可以,我们常聚在一起,他几次还带我到贾植芳家聊天,日子长了我们之间很随便。有一天我故意板着脸问他:说实在话,你到底是国民党人还是共产党人?是国军还是共军,你的右派是不是该平反?那么耿直淡定可敬可爱的老人,竟口齿不清结结巴巴起来,难以自圆其说,最终我们哈哈作罢。
一边与文人相交,一边列席一届届上海、北京拍卖会,偶然见有周作人、梁实秋、俞平伯的墨迹,因为谁也不认为这些字是书法,不认为他们是书法家,所以卖得不贵。而我觉着他们亲切,字体内容也好玩,便买下一些。哪里知道,“文人字”这一项,也会上瘾的。仅民国这一块,比较有影响的,说有一百位不少,两百位不多,所以再上瘾也得克制,我得留下吃饭的钱。再则,某些文人的字,少得可怜,如陈独秀、傅雷、聂绀弩,等等,偶然现身,如陨石坠落。对文人字内容的要求,我当然觉得越合我的胃口越好。比如,“鸡鸭有食汤刀近,野鹤无粮天地宽”,“不是闲人闲不得,闲人不是等闲人”,“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身轻白虎堂”。通俗易懂,且铭心难忘。总之,我是觉得这类文人的字,比书法家的字好玩,比“革命题材”的画好玩。
当今世界都在讲双赢,讲和谐,我们都老大不小了,还东风吹战鼓擂地“革命”干什么?也许,我这个人既单薄又脆弱,复加日暮岁老,偶尔看一张革命的画,听一首革命的歌尚无不可,但如像前两年的重庆,万众齐鸣地红歌、红色一并袭来,我会惊悸,我的心会揪紧。
字与画,它们本身有些什么成分、含量以及带给我什么好处、利益,我已无趣唠叨了。各人有各人的看法、玩法、用法。可玩味,可增值保值,这理由堂而皇之,即使纯粹当股票、当黄金白银也名正言顺。
自1993 年开始的艺术品拍卖会,至今还进进出出、亮牌竞取的,我属于其中一个。
自知喜新厌旧恶习严重,然而对于字画,从三十八岁孜孜不倦到六十四岁。我一生没有玩过车子,自觉华屋豪宅不应当是我住的,股票从未涉及,房地产没有入伙,黄金白银觉得刺眼,翡翠钻石没有生命迹象。所以,今日梳理自己爱上字画、爱上文人墨迹的因缘,自审的结果是:我的爱好与兴趣太少太窄了。我不会打牌,不会麻将,不沾酒,不会舞,不善歌。所以,自1988 年一头扎进字画之后,会有点痴,为时会有点长。即从1992 年中国拍卖第一槌算起,此起彼伏春秋两季的槌声,敲走了我二十多年的光阴。说不务正业,那么请明示,哪一种业是正的?说玩物丧志,我不能认同。虽如草芥般的我本无大志,但谋生的同时,读书自强从未懈怠过。读懂中国的《南方周末》,二十年来从未中断过。聆听民间底层的疾苦声音,情绪会哀婉,心底会伤痛。祈祷国家走向富强、民主、自由的强烈愿望从未减弱过。其实,说坦白话,我的第一关注点、第一兴趣是文化与国家,这观念形成的年月太久太久,如今,想改都改不了。何况,对一个早早没有家的人来说,潜意识的自然转移,国家就是他的家了。
再聊聊字画,聊聊拍卖公司,聊聊市场吧。春江水暖鸭先知,对我来讲,毕竟涉足二十多年了,连拍卖公司的头头老总们,都脸蛋熟悉得如同老街坊、老邻居,他们绝大部分来过我家,一起喝过茶,聊过天。市场火热的时候,他们忙得七窍生烟,那么他干他的,我干我的。
1990 年代的艺术品拍卖,相对来讲场面不大、波澜不惊,参与的人员有限,拍品数量不多,价格涨涨跌跌的幅度相对平稳。某些字画买进三年五年后放手,亏了一成两成太正常不过了。那些年,不管为喜欢,为藏玩,为经营,为投资,不少人因种种不同的原因而撤离了。其中也有买进假画赝品,疼得钻心而心灰意冷的人,时至今日说到字画,谈及某拍卖公司,仍露切齿之状。
市场同“无常”一样,具不可捉摸的威力。我至今无法说出2003 年“非典”之后艺术品暴涨的原因。凸显中国这块热土民间资金的庞大?猛然醒悟生命的脆弱后的暴食狂饮?我不知道,虽然我一直在现场,在现场的最前沿。其后思之,只能归纳为,在改革大潮颠簸中的中国,什么事都要学会见怪不怪才是。难道不是吗?以往多少年,股市的暴涨暴跌,房地产的上天下地,有哪位评家、专家,能真正说出个道道来?更何况对于水深且浑本来就有点玄乎的字画艺术品。
2003 年开始的字画价格猛涨是真实的。
好画好字的涨幅,成就了一则则真实的发财故事。继之,连欧美偏远地区小镇里的老外们,都在评说中国艺术品。全世界在发掘、回流,一拨拨新买家不断涌入,艺术品、拍卖公司、成交额,一切以几何倍数增长。短短几年,便进入盛世收藏的亿元时代。拍卖公司也借着东西南北风把“艺术”二字放大、放宽,当代艺术、当代水墨、当代陶艺、当代紫砂等等,频频而入,平台搭建豪华,宣传亮丽给力。给我的感觉,今日之拍卖场,已如同一个赌场,而且这个赌场是合法合情合理也合乎今天的人气的。赌,我三十岁前便戒掉了,戒得很决绝。因为赌也会成瘾的,赌瘾与毒瘾差不多,最终都不会有好结果。人为财死,这句话在中国是老掉牙的老话,如果用在并不贫穷、不贫血的字画艺术品圈子里,会显得特别不协调,特别凄婉。所以,我只重复一句近些年的废话:市场有风险,投资需谨慎。
物是主人人是客,这是母亲以前常有意无意对我提及的一句话。母亲走后这一两年,常有一阵一阵心很累的感觉,是倦鸟归巢吗?可平生一直感到自己是一个没有巢的人。曾记得1993 年在法国拜谒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墓,晚间就寝之际,恍惚里写下两句:“四海无家处处家,皮囊可寄心天涯。摞得旧事觅旧隐,我亦非我他非他。”我这个人,文化上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百家饭,自是有百家的味,至于消化如何,吸收状况,我又可动用我的自由了。
近年,自觉饮食衰退,耳不聪,目难明,多年吸烟造成的肺气肿日趋严重,夜咳惊寤,已听得见发自天籁的三更鼓、五更锤,觉悟当留生命的一小截,干一点别太自私自利的活,或至少应如韩石山先生说的,“老了应有个老了的样子”。否则,这么多年了,不是我玩字画,而是字画玩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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