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进碉堡,果然看到唐叔。碉堡幽暗,而此时是夜晚,在一盏电光微弱的矿灯下,唐叔蹲在地上画着什么,不知他是从哪儿找到那盏锈迹斑斑的矿灯的。我虽早有所料,但看到唐叔的身影还是吓了一跳。唐凤夫妻俩跟在我身后,似乎比我还害怕。唐叔赢弱如游魂, 须发若乱蓬, 只是瞥了我们一眼,继续用一支又短又秃的炭笔在纸上画着画儿,跟划动鸡爪似的,不时闷声闷气咳嗽几下。我看见他在散乱的纸上画着江水里的独木舟、岭上的井架、街上的邮电所、风中的矿工俱乐部,寥寥几笔,就跟木刻画似的。我见过唐叔画过电影海报,画过解放军战士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画过头裹白毛巾的人在地道里战斗,那些都是用五彩的颜料画的,而这些炭画跟黑白电影似的。
唐凤不说话,把眼睛直往我脸上咬。
我低声喊 : 唐叔,咱们回家吧。
我喊了三声,唐叔才抬起头来,像在发傻 : 我忘了带龙儿的照片,画不出他,我都不记得他长啥样了?
我想扶起唐叔,可手不敢伸出 : 怕他像影子一碰就散。我只能说: 唐叔, 走吧, 回吧。
唐叔懵懵地看着我 :你晓得不,我跟你唐婶就是在这里遇见的,当年她是知识青年……就下放在山下那个村。
我茫然,毕竟我不是有眼的苍天,人间万事都知道。
唐叔仍盯着我 : 你晓得不,我是打过龙儿的,每回他一犯错,我就把他带到这里,狠狠地揍他,还不许他哭出声来。
我更迷惑了,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个文明的父亲,从没向儿女伸过手指头,不像醉后的矿工爱把儿子打得鬼哭狼嚎。
唐叔抬抬眼帘又说 : 你晓得不,你爸烧的鱼,浇几片蒜叶在上面,真香!我第一次吃你爸烧的鱼就在这儿……那时我们刚转业到矿上。
我如坠梦中,觉得唐叔可能真如唐凤所说痴呆了,据说老年痴呆人记不住近日发生的事,却对往事历历在目。
唐叔眼珠犹疑地转动,似乎在我脸上寻找往事的证据, 有着孩子气似的执拗和期待。
我只好点头,表明我知道一切,可忽然明白为什么人会流泪了。
我和方总扶着唐叔走出碉堡,唐凤拎着矿灯在前面照路。月光下的山岭将庞大的影子投在树林上,漂浮如海,似乎就是它们把曾经嘈嘈杂杂的矿区淹没的。
车浮游在夜气里,缓缓驶动。车过山垭口时,一只黑狗忽地从地磅房的断壁残垣中蹿出,追着车奔跑起来,边跑边叫。那条狗可能是矿上人家遗弃的,快要变成发疯的野狗了。
车子越开越快,游出山野,就到了灯火闪烁的银城。唐叔这才捧着唐凤递上的面包,眯起眼睛,似乎被灯火刺着了。唐凤低头翻看着手机, 蓝蓝的屏幕一闪一闪地有点鬼魅。方总像从梦里醒来,又生龙活虎起来。我知道他是个害怕黑暗、向往光明的人。他挺直腰杆,自如地拨拉着方向盘,手上一枚硕大的星星般的白金戒指熠熠生辉。我想他应该会对此行发表下感想,果然,一直没有说话的他开口了 : 那个碉堡真是个非法拘禁人的好地儿。我没有答话,知道他曾被人绑票过,他的话被夜风吹走了。
唐叔猛地睁开眼 : 噫?我的矿灯呢?
方总没有回头 : 扔了。
9
唐凤能看得上从小怕黑的方总是个意外,至少对唐叔来说是这样的。
很多年以前,方总还叫小方时,他的怕黑在矿区家喻户晓。他只要一个人待在黑屋里,就会发出尖叫。他晚上很少走出家门,即便不得不出门,也会沿着街上忽明忽暗的路灯小跑,就跟溜墙根的小老鼠似的。大人们可怜他,说他那病是因他父亲死于矿山安全事故造成的。那场著名的矿难是在 1978 年的夏夜发生的,多年后小方喝醉了对我说 :那次井下塌方来得轰轰烈烈,他在床上睡觉时听到地下一阵颤动,惊醒后发现桌上的老式自鸣钟摇摇晃晃跳起舞,还当当地敲响起来。他以为地震了,却没想到黑黑的井口把他父亲吞没了。
我还记得事故发生的第二天早晨,每日准时播放进行曲的大喇叭哑了,矿上人一窝蜂地往岭上井口涌去。大人们不说话,只有几个矿工家属的哭声在头顶碎绸般飘着。我拉着唐凤的手,跟在大人们的身后,被推得跌跌撞撞, 不知发生了什么。我以八岁的年龄,只能想到电影里日本鬼子进村时老百姓跑反的镜头,想到唐山大地震后矿上人闻讯仓惶夜奔的场面,但预感到一种叫灾难的东西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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