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儿

　　我每天上学或放学，经过十字街时，总能看见他。

　　他叫宝儿，是东街老关家的孩子。宝儿在家排老四，他上面还有三个姐姐。可以想象，宝儿在家里是多么宝贝。只是宝儿跟别的孩子不太一样，一生下来就不会说话，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了，智商还像个两三岁的孩子。

　　宝儿喜欢在外面待着。

　　小的时候，他待在家里总是哭闹，怎么哄都不行。他娘抱着他出了门，走到大街上，他立马就止住了哭声，咧开嘴，发出咿咿呀呀的欢叫声。

　　等到会走路时，他娘就看不住他了。一不留神，他就一个人跑到了大街上。

　　从我记事起，就经常听到宝儿的娘在大街上叫着宝儿的名字，从街东头叫到街西头。

　　宝儿……宝儿……

　　有时是在街角的树丛里，有时是在巷子里的水沟里，宝儿娘找到宝儿时， 宝儿已将自己弄得灰头土脸， 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处干净的地方。

　　宝儿娘十分疼爱宝儿，总是将宝儿收拾得体体面面。他的脸总是白白净净，衣服也是清清爽爽。

　　宝儿大一些的时候，就不再往树丛里钻，也不再往水沟里爬了。

　　大了的宝儿喜欢在大街上游荡。

　　一会儿走到卖肉的小店门前站上几分钟，一会儿追着几只鸭子跑上几步，一会儿又跟着一位卖豆腐的大娘走出去很远。更多的时候，宝儿喜欢坐在十字街街口的一棵老槐树下， 望着十字街上走来走去的人群发呆。

　　宝儿比我大几岁，我上学的时候，他已长成了一个英俊少年。

　　他的皮肤很白，头发很黑，鼻梁很挺，穿的衣服也是整整齐齐。如果他不说话，没有人会说他是个智商低下的孩子。

　　镇上的人对宝儿很友善，看见他在街上游荡，就会说上一句，宝儿，别走丢了。看见他坐在路边发呆，也会说上一句，宝儿，该回家吃饭了。

　　人们叫着宝儿的时候， 宝儿是有反应的。

　　宝儿总是咧开嘴，冲着对他说话的人嘻嘻笑。

　　有的时候，人们在十字街上买了东西，看见了宝儿， 也会给他一点。有时是一块饼干，有时是一个杏子。人们给他东西，他就接着，嘻嘻地笑。

　　有一次，我上学路过巷口，看见宝儿站在那里，对着一棵杨树的叶子，看了又看，不知他想看什么。我叫了一声宝儿，宝儿就转过头看了看我。我递给他一块糖，他接过去后剥开，放进嘴里，连嚼都没嚼一下，就整个吞了下去。

　　我吓了一跳，担心他会噎着。

　　宝儿冲我嘻嘻笑了一下，继续研究那片叶子。

　　就这样，除了晚上在家睡觉，一年四季，宝儿都待在外面。

　　日子就这样过着。

　　人们早已习惯了宝儿的存在，不管在小镇的任何地方，人们总会碰到宝儿。

　　有一天，我早晨上学，在巷口没有遇见宝儿。下午放学，在十字街上，也没有看见宝儿。

　　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

　　可是，第二天，第三天，不管我是上学还是放学，都没有看见宝儿。直到这个时候，我才觉得生活中少了些什么。

　　觉得生活中少了些什么的不止我一个人，小镇上的每一个人，仿佛都觉得生活跟以前不太一样了。什么地方不一样，又说不清楚。

　　直到宝儿的娘，每天在街上叫着宝儿的名字时，人们才猛然想起，原来，宝儿不见了。

　　宝儿不再出现在小巷里，不再出现在十字街上，也不再出现在小镇上的任何地方。

　　宝儿丢了。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宝儿的娘找遍了整个小镇，就连邻村也找遍了，都没有宝儿。

　　有人说，宝儿会不会跟着外乡人走了。

　　也有人说，宝儿会不会进林子里迷了路。没有人知道真相。

　　宝儿就这样离奇地失踪了。

　　那一年，宝儿十二岁。

　　人们经过一段时间后，也就习惯了没有宝儿的生活。

　　只有宝儿的娘，有时是在午后时分，有时是在黄昏时刻，有时是在夜里，在唤着宝儿。

　　从十字街上，从小巷里，从河套的那边，那个声音若隐若现，好像一缕迷了路的风，低低地呼叫 ：

　　宝儿……宝儿……

　　声音很是凄凉。

　　谁听了，心里都会发颤。

　　枪声

　　一群大雁呱呱叫着，从树林上空飞过。

　　能听到大雁飞行时，扇动翅膀发出的噼啪声。

　　我仰着脸，望着大雁消失的地方，望着空寂灰暗的天空。好一会儿，再也没有鸟儿飞过。

　　母亲领着我和弟弟在树林里捡蘑菇。

　　秋天的树林，不但色彩斑斓，果实也极为丰富。除了蘑菇， 还有木耳、 松塔、 榛子、橡子。摘也摘不尽，捡也捡不完。而我和弟弟最喜欢的，还是那些山梨、山葡萄、圆枣子。

　　很多时候，只有母亲一个人在捡蘑菇。

　　我和弟弟坚持不了太久，只一会儿工夫，就耐不住了。

　　先是弟弟爬上树，将橄榄绿色的山梨摇下来。接着，我就跑到树下，将弟弟摇下的山梨捡起来，和弟弟一起坐在铺满松果的地上，吃起来。

　　母亲在一段段、一节节枯死的树木上摘着蘑菇。细长而干枯的松枝落在她的头巾上、肩膀上。母亲动的时候，松枝自己就掉了下来。过了一会儿， 又有松枝落在了母亲身上。

　　母亲不理不睬，母亲只关心她的蘑菇。正午的树林真静啊。

　　只有日光在树梢上爬行，只有风在树木间走动。

　　我和弟弟靠在一棵桦树下，吃着山梨。

　　在树梢上爬行的日光，偶尔会有几道光束漏下来，从弟弟的身上滑到我的脸上，又从我的脸上滑到草地上。我看见，草地上的松果发出明亮、活泼的光泽。

　　我的一个山梨还没有吃完，就听到一声枪响，打破了树林的寂静。

　　我和弟弟同时仰头，朝枪声响起的地方望去。

　　母亲也直起腰，朝那边看去。

　　一个猎人端着枪，从一棵高大的松树后面走出来。枪口还冒着灰色的烟，能闻到一股戗人的硝烟的味道。

　　猎人在草丛里翻腾着，用枪托将那些枯黄的树枝翻过来翻过去。找了半天，也没见找着什么。

　　猎人望了望四周，有些失望地朝松林深处走去。

　　猎人的身影消失在松林里，我们一起跑了过去。

　　在一片灌木丛里，我们看到了一只受伤的野兔。

　　它的样子真可怜。肚子不停地往外冒血，四条腿痛苦地抽搐着，两只眼睛茫然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母亲说，它就要死了。

　　八岁的弟弟哇地一声哭了。

　　弟弟的哭声惊飞了一只站在树枝上不知所措的黄雀。

　　野兔还在抽搐。

　　野兔每抽搐一下，弟弟的哭声就更响亮一些。

　　树林里，听不见日光走动的声音，听不见风奔跑的声音。只有弟弟的哭声，在林子里回响，一声比一声响。

　　我茫然地看着野兔在挣扎，它望向天空的眼睛是那么悲凉。

　　野兔的抽搐一下比一下慢，一下比一下无力。

　　终于，野兔停止了抽搐，四条腿瘫软下来，一动不动。

　　野兔停止了抽搐，弟弟的哭声仍旧。

　　我看见，死去的野兔 ，眼睛还睁着，一直望向高远的天空。

　　秋日的天空灰暗而苍凉，一大片灰色的云彩快速移动着。

　　弟弟的哭声还没有停止，远处又传来了一声枪响。

　　枪声一响，弟弟一下子止住了哭声。

　　我们一起仰头，看见一只灰褐色的山鹑从空中飘摇着坠落下来。

　　它下坠的速度十分缓慢，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像一片羽毛，迷失在天空的蓝里。

　　它落了下来 , 落在铺满松果和杨树叶子的草地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作案

　　在布谷鸟啼叫前，晨曦准时出现在五里山的山头上，天空立刻变得温润而亮丽。一位老汉拿着剪刀，在果园里为苹果树剪枝。

　　老汉的脸庞一半殷红一半银灰，他被明艳的光束晃得眯起了眼睛。

　　他要赶在日头升高之前，将这片果树的枝剪完。

　　老汉侍弄这片果园有十几年了。他靠着这片果园的收成，养活着一家老小。

　　这片果园在小镇的北面，紧挨着小镇。再向北，就是森林了。

　　老汉对这片果园有了感情。十几年的经营，让他对每棵树的情况了如指掌。哪棵树该施肥了，哪棵树该剪枝了，他打眼一看，就知道了。他对这些果树就像对待他的孩子一样，精心侍弄着。经老汉侍弄的苹果又大又圆、 又红又甜。每年， 到了苹果成熟的季节，老汉家的苹果总是第一个卖完。

　　不管刮风下雨，老汉每天清晨准时来到果园里。哪怕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树下，看着红艳艳的苹果，看着绿盈盈的叶子，心里也十分满足。如果哪天没有来，他心里就感到空空荡荡，心神不定。

　　八月的天空明净湛蓝，白云悠悠地移动着，空气中有果木的清香。

　　日光快升到中天了。

　　老汉停下手中的活。

　　他望了望头顶上的日光，将头上的草帽拿在手上，对着脸扇了几下。然后，朝背阴的一棵果树走去。

　　他在那棵果树下坐了下来。

　　这时，才感觉到累了，腰也有些麻了。

　　他坐了一会儿，不自觉地躺了下去。

　　他躺下的时候，觉得舒服极了。

　　他把草帽盖在了脸上。

　　他觉得一阵晕眩，睡意向他袭来。

　　山坡上有风吹来， 在他头顶上荡来荡去。

　　就在老汉昏昏欲睡的时候，一个小男孩偷偷摸摸潜进了果园。

　　他弯着腰，一步一步向一棵果树靠近，眼睛贪婪地盯着红彤彤的苹果。

　　终于靠近了。

　　小男孩伸出手，触到了那个最大最红的苹果，正要摘的时候，突然发现，树枝上站着一只红头麻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

　　小男孩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一只鸟儿的眼睛。

　　他觉得鸟儿的眼睛清澈透明，就像他经常玩的玻璃球一样，闪闪发光。

　　他们对视了好一会儿，鸟儿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小男孩。

　　最终，小男孩将目光移开了。

　　小男孩伸向苹果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 然后， 又缓慢而迟疑地向那个红苹果移动。

　　终于，小男孩的手握住了苹果。他的眼睛在那一瞬间明亮起来。

　　他摘下了那个红彤彤的苹果。

　　他拿在手上抚摸着，眼睛放着光。

　　他一抬头，看见那只红头麻雀还在望着他。

　　他下意识地将苹果放进了裤兜里。

　　看着树上诱人的苹果，忍不住又将手伸了过去。他伸出手的时候，又与鸟儿的目光相遇。

　　小男孩的手停在空中。

　　他犹豫了一下。

　　最终，小男孩伸向苹果的手缩了回来。

　　他望了一眼鸟儿的眼睛，捂着装有苹果的口袋，低着头，弯着腰，一溜烟跑了。

　　鸟儿一直望着小男孩，看着他跑出了果园，看着他沿着小毛路跑下去，看着他消失在一片玉米地里。

　　直到看不见小男孩了，鸟儿才回头望了一眼躺在果树下的老汉。清脆地叫了一声，飞上高空。

　　老汉像是被鸟儿的叫声惊醒，他眨了眨眼睛，拿开脸上的草帽，坐了起来。

　　四周静悄悄的，红彤彤的苹果在阳光下闪着明亮的光。风一心一意地吹着，将苹果的香气吹得满园都是。

　　老汉吸了几口香气，又躺了下去。

　　只一会儿工夫，又睡了过去。

　　刚刚发生的一切，他一无所知。

　　风景

　　我十二岁的那个秋天，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好去处。

　　有一次，我去屋顶收母亲晒在上面的曲末菜，就再也不想下来了。

　　我家的屋顶是平的，用黄泥和杂草混合在一起铺成，上面又铺了一层木板，平整光滑。母亲喜欢在上面晒些谷物、野菜之类。

　　我第一次登上屋顶，就被那里的景色迷住了。

　　站在屋顶上，可以看出去很远。我可以看到小镇以外那条通往五里山的路，可以看见那片绚丽多彩的森林，可以看见山坡上大片大片的玉米秸在秋风中舞动，可以看见山头上大块的云朵呼啸着掠过寂寞的天空。

　　近的景色更加清楚，整个小镇就在我面前。我看见同学青青家的房屋遮映在一片柳树里，柳枝拂动的时候，屋顶若隐若现，我第一次发现，她家的房屋是那么漂亮。我看见邻居家的葡萄园， 乌黑的葡萄， 青绿的叶子，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着明亮的光。我看见环绕小镇的河套，河水静流，河岸上晒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几个婶婶大娘边洗衣服边说笑。我还看见自家的院落里，小鸡小鸭在悠闲地踱着步子，不时低头啄食谷物。小狗花花趴在海棠树下，睡得正香。

　　没有课的时候，大部分时间我就待在屋顶上。我像着了魔似的，待在那里不想下来。

　　屋顶的景色怎么看都看不够，那景色似乎每一天、每个时辰都变幻莫测。比如，昨天我看到巷子里的树叶还泛着绿光，今天再看就变成淡黄色的了。比如，昨天山头上的云朵是两条龙在游动，今天就变成细细碎碎的花朵了。

　　我有时坐着看，有时站着看。

　　有一次，我看着看着，不知怎么竟睡着了 。

　　后来，我被一群在屋顶偷吃谷物的麻雀的叫声吵醒。

　　我睁开眼睛，麻雀受了惊吓，尖叫着飞走了。

　　这个时候，我看到的景色跟任何时候都不一样。

　　此时，正是黄昏时刻。

　　夕阳站在山头上，跳着独舞。

　　白桦树、山毛榉、蒿草、狗尾巴花，包括小镇都是观众。

　　我站在屋顶上，觉得自己也是一名观众。我看着夕阳舞成了一团火，将自己燃烧起来。越烧越小，最后将自己烧死了。

　　直到夕阳不见了，我才收回目光。我收回目光后，又望了一会儿小镇。

　　暮霭在镇子里穿梭，天就要暗下来了。

　　我的目光由远处一点一点收回来。当我的目光落在我家这条小巷时，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邻家后院的果树林里，一对男女紧紧地抱在一起。雪白的肌肤在黄昏的暮霭里一起一伏。

　　我下意识地蹲了下来。

　　我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弯着腰，慌乱地从屋顶上爬下来。

　　直到站在地面上，我还在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自那件事后，我再也没上过屋顶。

　　紧接着冬天就到了。

　　一场雪接着一场雪，屋顶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

　　那个美妙的秋天，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