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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以独立的经纪人

时间:  2024-01-03   阅读:    作者:  半夏

  该说死是对人生命剥夺的最终极手段。俗话里有,杀人不过头点地。听起来很豪杰昂扬,当然同时也容易令人联想到欲唱手执钢鞭而不得,只好百忙中被迫喊过了20年又是一个的阿Q哥。但当对别人的死把握了绝对控制权后,只是让别人就这么头点地的轻松就死,不论那生命剥夺方式的是否合乎情理,便都显得有些简单,或者说,缺乏技术性。都说我们的祖宗远比今天的后来人手艺高超,这有许多写在书上或者地上地下的物质可以证明,于是这高超也不能不波及到死法的多样性上。

  权威资料显示,起码在先秦时期,死人的方式就有了炮烙、剖腹、醢、脯、戮、斩、焚、踣、罄、頧、辜等。秦朝及其傍近的战国时期,则有凿颠、镬烹、抽胁、车裂、囊扑、枭首、腰斩、弃市等。刘皇帝和之后一段时间的汉初,以腰斩、弃市、枭首为主。到了北魏,主要是頧、腰斩、殊死(也就是断头)、弃市四等,后来改为枭首、斩、绞三等。隋、唐定为斩、绞两等。五代和宋,大抵仿效隋律,此外,还有不载于律书的凌迟。辽初则有投悬崖、射鬼箭、五车頧、生瘗(也就是活埋)、炮掷之类的吊诡名目。金代另有击脑。

  这些记载主要描述的是官方认同的标准化死人之法,其间或有同刑而不同名的,譬如頧和车裂之类,此之外,历代也还时常有法之外的随机死人手段,譬如棒杀、剥皮和醢。

  匆匆看来,就死的法律衡量而言,上述描述所呈示的线形征候,除了偶尔的回潮之外,总的趋势,还是体现为品种的削减。其实死法的多样,如果从纯粹的理念角度,本是十分具有分析性的,剥离掉其中逞快解气的情绪成分,在技术上的确表现出对死亡命题诠释的定量和细腻,这当然有利于体现法律的终极制裁,对作为看客的广大潜在犯罪嫌疑人的震慑意义。但,死法的品种走低,却并不能仅仅以为是技术性的流失,因为即便官方不实施,或者史书不记载,未必该技术乃至技术的实施就不存在。至于震慑意义的消退,其实也并不意味着官方对法律的放松,反而是官方对自己统治控制力的自信,自然,其中必定含有文明对人性自觉不自觉的关怀。

  如果忽略掉朝代之间的加减,就总的花样观察,可以发现,上述的若干死人品种,往往和饮食手段相通。作为对饮食十分注重的民族,一向对食物的加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不惮其烦,甚至食物取材的宽泛范围也远甚于其他民族。这种对食物的执着精神,难免会触类旁通,漂移迁延扩大到饮食之外的别处,所以上述相同,绝不缺乏情理上的延伸路线。何况,对于必欲置之死地方后快的制裁对象,主流与非主流的话语,从来都一致将其指向不如人类的禽兽。而禽兽之于人类的存在意义,似乎也基本在于所谓食肉寝皮以及其他,因此,对动物的食品取向和价值判断,也就不能不迁徙到对人类中的禽兽乃至禽兽不如之类的身上,于是,死法之饮食手段体现,越发的顺理成章了。再者,饮食的行为意义,无疑是为了生存,而生存与死亡,又是挣不脱干系的一对冤家,这样,饮食之于死亡,便不能不具有深刻的关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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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仔细想来,上述几乎所有的死法,都隐隐约约和食材的加工有关,不过内中最切近的,当然首推醢和烹。

  著名的醢故事,大约该是出在被称为纣的帝辛之时代。《谥法》云,残义损善曰纣。帝辛之为纣,如史书所云,乃天下所归。《殷本纪》里对这位名气很大的人物有一番描述:

  帝纣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知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以为皆出于己之下。

  笼统说,这位纣爷本是个天纵的人才,或者说文武双全,有头脑有力气,并且认为天下人都不如自己。既然天下人都不如自己,于是作为最高首长的他便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因此他好酒淫乐,沉浸于美人的温软之中,酒池肉林,创作了前无古人的享乐景观。

  只是纣爷的享乐,基础乃在于对百姓的沉重赋税,于是百姓怨望,诸侯有衅。纣爷的应对措施,则是加重刑罚,以惩效尤。九侯的女儿长得漂亮,上供给纣爷,但据说她不善于床上淫技,惹得纣爷扫兴,震怒之下,杀了她,同时迁怒于美女的爹地,捎带把自己某种意义上的丈人九侯醢了。和九侯同为三公的鄂侯为此劝阻争辩,于是鄂侯又被脯掉。另一位三公的西伯昌也就是后来的周文王听说了,没敢去争辩,只是私下里叹了口气。但隔墙有耳,别人知道了,把这口气上报,纣爷于是囚禁西伯于羑里,后世盛传的演绎周易,正在此时。

  所谓醢,本来是一种肉酱,主要用于祭享。有关记载上说,是先将肉晒干,然后斩成碎块,搅拌上粱麴和盐,腌渍以美酒,封存于瓶中,百天后方才成就。从字面上分析,当是一道滋味深厚的口腹之物。当这种口腹之物蔓延到暴刑上时,手续便不再那么复杂,不过就是将人剁成肉酱一般了。这是九侯的归宿。

  脯的本意是干肉,制作上间有粗细不同,但它和醢经常同时出现,古人专门辨正说,脯醢者是饮酒肴馐,非是食馔。也即只是下酒的小菜,不是下饭的正经品种。这种不正经的非食馔引申到酷刑上,则是杀人之后,将其尸体砍碎,剁为肉酱,也就是说,它和醢,不但在下酒方面,即便在延伸之后的刑罚方面,也看不出什么根本的差别来——当然,也许本有差别而后人不知也。这样推测起纣爷的意思,也是顺的:鄂侯既然为九侯争辩,那只好也让他和九侯一个下场了。

  烹在饮食中的意义,该是比醢和脯更加广泛,今天造饭烧菜的雅致称呼也还叫的烹饪或者烹调。简单说,烹的意思便是在锅里面煮。放大到施刑上,也依然是放在锅里面煮,所谓鼎镬之诛也。《释名》曰:煮之于镬曰烹,若烹禽兽之肉也。和脯一样,烹和醢在杀人的意义上,也时常联用。

  虽然饮食是和男女一样令人爽快的事,但落实到饮食手段扩延的酷刑,便只是令施刑的长官爽快了。当然,作为酷刑的承受者,下锅里面煮,又未必不可以成为一种境界,正像有人说的,有时候死亡也是一种反抗。譬如学过长短纵横之术的主父偃便说过,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这样的壮语,尽管有些泼皮的味道,却也不乏生为人杰死作鬼雄的气派。而且,细案之下,果然将烹的饮食与刑罚之联系一语透彻也。

  说起来,操持长短纵横之术的说客辩士们,置生死于不顾,和这下锅里面煮的烹,倒是不失勾连。

  楚汉之际,和烹有瓜葛的说客辩士,著名的有两个,巧合得很,他们都和韩信有些牵扯。一个的确烹掉,一个险些烹掉。

  需要说明的是,在太史公关于楚汉战争的记载里,似乎说客辩士的有关记录,已经远不如先秦,这或许是秦始皇帝焚书坑儒的后遗征候吧:毕竟,说客辩士们逞的是一口之快,但那快却必须以从容以及不从容的读书——诸如头悬梁锥刺骨这样残酷的读书方式,肯定算不得从容——来培育根基,所以读书人未必都去做说客,但辩士们却往往是读书之人。

  被烹掉的是郦食其。他的名气该说是很大,太史公专门为他列了传。和许多同行一样,郦生也是个穷困的人,虽然书读得好,却很落魄,因为没有韩信那样可以寄食蹭饭的幸福机遇,只好做了闾里的看门人,这是读书人最不屑的职业。但满县的贤豪却都不敢支派他,一县人都说他是狂生。

  说起来,说客辩士们的第一要素,便必须是狂生。洋人说,只有偏执狂才能生存。这话不但有哗众邀宠之嫌,而且足够自恋,当然是成功人士励志的座右铭。不过,近乎狂妄的自信,以及由这种自信捎带而来的坚忍不懈,又果然是成功人士之所以成功的过人素质。说客辩士们没有足以谋生的物质资源,又不肯靠伺候长官拓展社会关系,也不屑利用推杯换盏之类的社交方式提高信誉度,要想从底层一飞冲天,恐怕也只好凭借狂妄或曰超常自信去履险如夷了。或许,他们和烹的瓜葛,与此大有根苗。

  郦生自称身长八尺,不论古今度量衡有怎样的波动变化,这都是一个足以可观的躯体高度,如果用老百姓的话说,该是够气派。不过,他遭际后来的刘皇帝当年的沛公时,已经年过花甲。这个年龄的人,一般更喜欢守常而规避冒险,但郦老爷子不愧狂生,不肯放弃改变命运的机遇。这倒应了老要张狂少要稳的那句古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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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沛公一向是看不起读书人的,经常拿儒生的帽子做马桶,往里面撒尿,所以郦大爷去的时候,他正歪在座位上,享受两个女子伺候中的洗脚。这是他的惯技,经常使用的下马威,当年悍将英布以九江王身份叛楚来投,他也是踞床而洗,让英王爷懊悔不迭,甚至想到了自杀。郦大爷是狂生,当然不像九江王那样没出息,不但不去思量自杀,反而不客气地指责享受洗脚的那厮,说要想成大事,就不可以倨见长者。沛公那时50来岁,郦大爷论年齿自然是长者。当然沛公对长者什么的未必当得真,只是感觉这老东西说的话,有些个苗头,方才肯搁下洗脚,整顿衣裳,请他上坐,做些道歉的噱头。

  另外的版本,说到此事,更富有戏剧性。说郦大爷登门,口称高阳贱民,准备和沛公讨论天下大事。看门的进去通报,沛公问来的是个什么角色,回说看上去像个大儒。前面说了,沛公不待见儒生,自然不快活,叫回掉,说我正在忙天下事呢,没功夫见儒生。看门的如实回了,不料郦大爷听了,顿时按住剑把子,睁起怪眼,喝道:快滚回去,就说我乃是高阳酒徒,不是什么儒生。看门的胆寒,再进去报告说:那客人竟是个壮士,方才让臣告诉说,他就是个高阳酒徒。沛公听了,果然出迎。这便是著名的高阳酒徒掌故。

  之后郦大爷自然为沛公有所谋划,奔走于诸侯,履行自己的说客职责。又将自己的弟弟介绍给沛公,后来郦弟弟百战不死,居然是汉朝的开国功臣。

  郦大爷的绝唱,发生在他向沛公自荐,游说齐王田广脱离项羽集团归顺于汉的事件中。郦大爷只身到了齐,一番利害陈辞,威胁利诱,果然说动了田广,撤掉了济南一带的守备,和郦大爷天天纵酒享乐。

  率军而来的韩信听说郦大爷居然空手套白狼,一张嘴就拿下了齐王70多座城池,不知如何处置。山东辩士蒯彻出主意说,将军奉了汉王命令攻打齐王,汉王那里又派人去做说客,却也没有收兵的命令给将军嘛。何况那郦生区区一个人,居然掉三寸舌头,就摆平了齐王70多个城池;将军带了几万兵马,征战一年多,不过才攻克赵地50来个城池,难道带兵多年的将军,功劳竟然反不如一个儒家小子吗?

  韩信于是挥兵渡过黄河,乘夜发动攻击,转眼间穿越了没有守备的济南防线。田广宿醉醒来,猛听得汉兵压境,以为郦大爷拿自己开涮,立马抓来郦大爷,喝令说:你能叫汉军停下来,我就放了你,不然的话,就烹了你。

  郦大爷却不吃这套,只是从容说道:做大事的不纠缠小节,你老子我才不给你啰嗦呢。

  临死关头,郦大爷依然嘴巴坚挺,不肯认输,算得是条不惧生死的好汉,果然狂生本色。于是终于被放进锅里煮了。

  另一个险些煮掉的,便是怂恿韩信发兵害死郦大爷的那个蒯彻。且说田广煮了郦大爷后,逃命高密,急急派人到项羽处求兵,项羽派龙且来救。龙且是名将,勇悍如英布,也曾输给了他,因此龙大将军全不把韩信放在眼里,韩信诈败,一个回马枪,立斩龙且。此时的韩信,据有方圆千里之齐,地广兵强,楚汉两家争夺天下的砝码,全系于他。于是蒯彻便劝韩信自立,三分天下,鼎足而居,日后天下未必不是他的。只是韩信顾念刘邦对自己的器重,又以为自己功劳多多,他终归不会对不起自己,虽然蒯彻多次劝谏,终于下不得决心。小蒯见说不动,只好佯狂装疯去了。

  后来韩信果然没逃脱兽尽狗烹的下场,被刘邦太太吕皇后设计杀掉。临刑之时,他慨叹道:我悔不听蒯彻之计,竟然被毛孩子和娘儿们给骗了,真是天命啊。这话自然传到刘皇帝耳朵里,于是发下海捕文书,立马从山东地面抓了小蒯来。

  刘皇帝问,是你当初让韩信造反吗?小蒯也是狂生本色,答说没错,我的确劝他了,只可惜那小子不听我的,如今自己反丢了性命。若是当初他听了我的,陛下又如何能收拾得了他啊。

  刘皇帝哪里听得这些,立刻喝令放锅里煮来。小蒯却叫起冤来,大喊委屈。刘皇帝说,你叫韩信造反,有什委屈的?

  小蒯从容回答说:当初秦朝灭亡,英雄蜂起,天下人都来争夺天下,只有脚劲快捷的人才能先登。臣那时只知道韩信,不知道陛下,这就如同盗跖的狗见了尧照样吠叫,不是因为尧不仁爱,而是狗对主子之外的人都要吠叫。况且,天下里摩拳擦掌想像陛下一样的人,实在太多了,只是他们没成事而已,难道陛下能把他们都给煮了吗?

  这番话,雄辩自是雄辩,道理也果然是道理,更是刘皇帝圣明,居然认同放了他,也没治他的罪。当然,在面临生命倒计时读秒的关口,小蒯的嘴巴功夫和狂生本色,绝不输于郦大爷。

  尽管在政治学领域,游说被严格划界为绝非收买,属于政治上正确的正当手段,但在郦大爷和小蒯以及他们前辈生活的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里,该手段则主要体现为具有相当风险的生存技巧,不利用汪洋恣肆的大言,往往不足以推销自己的主见,打动那些政治素质未必高大的长官,而长官们对大言的判断,情绪元素的左右,或许比起是非取舍,更加具有决定意义,因此郦大爷小蒯们的游说,便不能不是存亡交关偶然必然错综变幻的生命博弈,甚至放锅里面煮之类的待遇,原本就在他们的预算之内,一如主父偃壮语所说的那样。

  而郦大爷和小蒯们,作为楚汉之际的说客辩士,如他们的前辈一般掌握国家权柄乃至佩挂六国相印那样级别的旷世境遇,早已风光不再,所以他们便不可能成为诸如合纵连横那样理念的实现者,于是只好退化为完成某个项目或者任务的联络者,功能宛如经纪人。尽管他们所经纪的往往是指天画地的大人物,经纪的项目也往往是改天换地的大事业,但他们的功能,更多的体现为口舌而非主义,所以是不会在历史的记载中独立生存的,他们乃至他们的生死以及他们的烹与不烹,都必须仰赖于大人物,他们的姓名,必须附庸在大人物身下才可以留存——譬如田广譬如韩信,譬如刘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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