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夜之间,太行山的皱褶深处,阳泉西南舁村的羊毛山巅布满阴云,北风卷着雪花漫天飞舞,既像一朵朵寄托哀思的白花四处盛开,又像是乡亲们祭奠的冥钱飘飘洒洒,让人心生悲恸。这是一个漫天大雪的春节,天气预报我国北部普降小到中雪。
三年前的这个时节,雪花打着红红的灯笼,山野里喜庆、安宁。漫天飞雪中骤然间响起了救护车的呼叫声,急促,惊恐,悲凄。他走了!三天前,就在村广场边,他跳下水井救起了一个落水的外乡小女孩儿,伸手之间,死神却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那个寒天冷日,那个奔向水井的青年,此刻,宛如画面,成为时光里凝固的伤口。站在那个井边,我仿佛还能听到当年小女孩掉进井里的扑通声,围着井口呼救的嘈杂声。新春的祥瑞里,那掩在井口的铁箅缝隙间透着的幽光,仿佛是那个落井小女孩儿挣扎求救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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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2月7日,正月初五,西南舁村民沉浸在过年的喜悦之中。这天,他如往常一样,向需要帮助的人伸出了援手,哪知,他年仅39岁的生命却就此画上了句号。
下午3时,村中心广场边的水井里传来小孩哇哇的哭声。掉进水井的小女孩儿才5岁。过年了,从安徽阜阳来本村走亲戚,和哥哥玩耍嬉戏间不慎跌入井中,井口很小,水很深。而此时,另一个小女孩正好看到了她“扑通”掉进井里的一幕。这个小女孩10岁,是他视如掌上明珠的女儿。两个女孩一个在安徽阜阳,一个在太行山深处的小山村,一南一北,相距甚远,原本没有什么交集,然而,却因为她看到了安徽小女孩掉进水井里的那一幕,从此,她的人生便彻底改写。
他一听女儿说有人掉进水井,拔腿就往村里广场的井边跑,妻子紧随其后。他们跑到井边,水井周围已经围满了人,大家年龄不同,但目光的注视点是一样的,都盯着水井里,都在七嘴八舌地想办法救人,但没有人敢跳进去。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此时掉入水井的小女孩连冻带惊吓,叫她已经没有回应了。他跑到了井边,心急如焚地扒开围在井口的人群,将铝合金升降梯,贴着井壁小心翼翼地放到了井里,毫不犹豫地下井救人。
“冒着生命危险”、“生与死的考验”等等,这些只有在书中才能读到的句子,此时他肯定来不及想。他已经习惯在别人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拉一把、扶一把,肩挑背扛,车拉骡驮,他从不惜力。他哪会想到,自己这次下井救小女孩,却是与死神直面相对。
小女孩就此得救了,死神却将魔爪悄悄地伸向了救人的他,他的女儿小小年纪就将从此失去爸爸的呵护与疼爱。
2
他从井里上来,浑身湿透,天气预报当天阳泉最低气温零下10度,而西南舁比阳泉还要靠北。回家的路他走得踉踉跄跄、沉重不堪。山岭上的冷风呼号,他从头到脚感到刺骨、寒冷,浑身钻心彻肺地疼痛。快到家门的时候已然牙关瑟瑟,说话声音颤颤抖抖……
次日,他感觉浑身疼痛加剧,冷到骨髓里似的全身颤抖,再加之心悸难受,便去西南舁卫生所看医生。医生让输液,他不舍得花那个钱,说农村人没那么娇贵,感冒了吃几剂中药,发发汗就好了,买中药比输液省钱。他开了三天的中药,此时回家的山路漫长而没有尽头,他已经没有力气走回山上的家了,他回到了离卫生所不远的哥哥家,那是他家的老院子,父母亲去世后,一直是哥哥居住。哪知,那便是他此生住在老院子里最后的日子。
老院子里有他成长足迹的点点滴滴,有他太多太多的回忆,有他父母亲太多太多的气息,有太多太多血肉亲情的温暖。1972年,他出生于西南舁村的一个农民家庭,村子的窑洞呈梯形状贴在羊毛山的半坡上,贫瘠、少雨,在他幼小的记忆中村民过着黄皮寡瘦的日子。他在家中排行最小,上面还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可是,他在黄土地中勤耕苦种的父母亲,并没有特别地宠爱他,而是与哥哥姐姐一样自小严格要求。虽然父母亲的教育严格,但他却能体会到贫困中的温暖。他从记事起,哥哥姐姐也要参与田间劳作。父母亲在田间耕种劳作的时候,总是将他放在田边地角,母亲将自己的旧草帽遮在他的身上,虽是一顶旧草帽,却遮住了寒潮风雨,遮住了毒辣的日头,遮住了蚊虫的叮咬,而母亲自己却任凭风吹日晒。童年的记忆里,他最初体会到的就是母亲给予的那份温暖,以及做人的勤劳本分,善良实诚。他自小从淳朴敦厚的父母亲身上,学到了中国农民优良的秉性,也遗传了阳泉这方水土的精神本质。
法国作家雨果在《九三年》中说:“地形可以影响人们的许多行为。它是人类的同谋者,它所起的作用比我们所想象的更大。”我理解,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吧”!我定居阳泉后,听了许多关于阳泉人自古就有助人血性的故事。其中,盂县藏山程婴救孤而形成的忠义,便是以高度概括的方式定格在阳泉几千年历史文化中的伟岸姿影。经年累月,赵氏孤儿的故事流传中外,形成了流传千古的忠义文化。忠义与坚韧,血性与英雄的盂山,也是那烟波浩渺的时光中,连接历史和现实的一根线索,绵长而悠远。
他自小赖以生存的羊毛山,就是盂山山脉的分支,从小常常听父母亲讲述不尽当地百姓口口相传、耳熟能详的程婴救孤的故事,程婴的伟大人性在他心中潜滋暗长。
2月10日,是正月初八,大雪纷飞,雪路漫漫。从阳泉市区的新城大道到郊区,从郊区到西南舁的乡村公路,救护车走得颠颠簸簸,溜溜滑滑,艰难而漫长。上午10点多钟,他在哥哥的陪同下上了救护车前往市第一人民医院,妻子要留在家里照顾女儿。一对恩恩爱爱的夫妻,就此分开了。他的妻子原本想,丈夫就是下井救人让冷水激着了,很快就会康复,一家人依然会过着恩恩爱爱的日子。哪能想到,这次的分开,竟成她与丈夫阴阳相隔的永诀!
下午,他的妻子安顿好了女儿,踏着积雪,跌跌撞撞地赶到医院,丈夫已经无法言语了,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抱了抱妻子。2月11日上午,雪后放晴,阳光从病房的窗玻璃里照进来,灿烂炫目,这是他最喜欢的雪后好晴天,可是,他躺在病床上注视着照进病房的那缕灿烂的阳光,眼里满是泪水,他此生再也无缘享受人世间的暖阳了。他含着泪水与才10岁的女儿永别了,与妻子永别了,与他爱着的父老乡亲永别了。泪水里有太多太多的依依不舍,泪水里有太多太多的深情眷恋。
他的妻子不相信这一事实,丈夫平常连感冒都很少,怎么因下井救人就没有扛住死神的拖拽呢?不,丈夫承诺过:要和她一起过到老,要一起把女儿抚养长大。而今,他们结婚才只有十一年,他们的未来还很长很长呀,所有的诺言都还像院门垛上的青砖泛着豁亮的光,清晰、温暖,而他怎么就闭上了泪光闪闪的眼睛呢?
他的妻子不相信这是真的。可是,主治医生的宣布真真切切:“……病人下井救人时缺氧、着凉,可能是引发致命疾病的诱因。”她还是不相信这是真的。丈夫答应过女儿,挣钱了要带女儿去整牙;丈夫答应过女儿,挣钱了要带女儿去北京玩……她摇晃着渐渐失去体温的丈夫,哭喊着,“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你怎么能丢下我们娘俩儿?你走了,我们怎么活呀?……”她夹血夹泪地哭喊,摧肝裂胆地号哭,他依然没有醒来,而体温却越来越冰凉,身体也越来越僵硬,在黄泉路上越走越远,离他的妻子和女儿越来越远。多少天里,珍珠般的泪珠都一串又一串地挂在他妻子的脸上。
3
若不是这次救人,他失去了年轻的生命,谁都不会在意他之前将帮人助人当作举手之劳,形成了生活中的一种习惯,随着日月烟尘般的过去了。他帮人助人之后,从来不会放在心里,更不会主动向人说起。
甲午年央视春晚小品《扶不扶》令人感慨,在扶与不扶之间透视了现实的社会人心。心冷了,太阳不再温暖;心热了,坚冰也会融化。如今,在我们的生活中,没有哪一种艺术比道德善良更优美,没有哪一种建筑比仁义爱心更伟大。他走了,英年早逝。被他关爱过的老少残弱,有太多的感动;被他帮助过的乡亲父老,有太多的悲伤言说不尽。
2000年秋,他独自用双手将被埋在废墟中的外地民工刨出。那天,开大货车的他去大洼村的砖厂拉砖,在停车装砖的间歇,他蹲在砖厂的院墙根儿抽烟。刚蹲下来,他就听见院墙嚓嚓、嚓嚓地响,他赶紧站起离开那里,正要仔细察看时,轰隆隆一声,院墙倒了,埋进去了一个民工,主家见此情景吓得懵了,没有主张。他看不得主家面对命悬一线还犹犹豫豫的样子,他迅速救人,他担心用工具伤着被埋的民工,便脱下外套,徒手往出刨,他双手血淋淋的,伤者的血和着他的血洇进了泥土。手指磨破了,手掌被乱砖瓦砾扎伤了,他毫无知觉,只是急切地往外刨人。当埋在废墟里的民工整个刨出来后,已经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了。他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向民工的脸庞,再战战兢兢地探向民工的鼻孔,探着还有微弱的气息。他背上就往最近的西南舁卫生所赶,待赶到时民工已经没有气息了。此时,他才深深地感觉到:他从残砖乱瓦中往出刨人的时候,心里压着一块石头,当人刨出来没有救活的时候,心里这块石头却越压越沉重了。他在商店买下红布,将这位罹难于外乡的民工全身盖得严严实实,他以这样的方式,默默地给死者以最后的尊严;他以这样的方式,尽一个本地人的力量给外乡民工的灵魂以安慰。
2009年10月30日下午,“轰隆隆——轰隆隆——”的巨响,如急雷滚过羊毛山山顶,惊动了村中的父老乡亲。原本在家里休息的他仔细分辨,声音来自村子西北方向。他心想:这么大的动静,发生啥事了?他赶忙穿上雨靴,就往院外跑。“我上班去呀!”妻子循声望去,说话的工夫,他已经急火火地出了院门。
其实,他从家中出来,并没有去上班,而是边走边打电话给徒弟高会军和郑二小,叫他们俩在村中心广场会合,三人碰面后,一起向村西北边飞跑。跑出村子,来到村口,隔着雨雾望出去,邻近的霍树头村的半坡上,迷迷蒙蒙能看得见白花花的一大片。“不好,出车祸了!”他惊呼!“快,快跑,救人……”
车祸发生的地方在一拐弯处,离207国道最危险的路段十八盘很近,路基外侧的一截防护墩已被撞入路旁的深沟,他循着撞开的豁口往山沟下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场面实在令人震惊,沟下一辆已经面目全非的大巴车,距离地面垂直高度有100多米。
满坡都横七竖八地躺着人,有的还在不断呻吟,有的伤口汩汩流血,山坡的草丛中也洇着斑斑血迹,尽管秋雨浇着,血迹越来越淡,但仍然刺眼扎心。下到山沟底他和徒弟们才看清楚,那是一辆“欧曼”客车,在冲下山坡的时候,受强烈冲击力的震荡,车顶已经被掀翻,车身与车顶脱离,车厢内一片狼藉,座椅已散落在坡岭上。
面对车翻人亡的惨景,他仍然一言不发,背起人就往山顶上攀爬,没有路,手脚并用,攀石抓树,由于是雨天,山坡很滑,稍不注意就会有摔下山坡的危险。
110、120很快就赶到了现场,山沟太深,坡岭上没有下山的路,一面坡岭全是荆棘、灌木、乱石,由于雨天湿滑更难以下脚。救援人员无法接近事故车辆,但他硬是凭着自己的双肩,背着伤者,抓住荆棘、树枝一步一滑,连跪带爬地往山上攀援,上山下山,来来去去,一趟又一趟。
虽然翻到山坡底下的客车是路过此地的外地车辆,伤者、死者与他素不相识,但遇到别人需要帮助的时候,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他没有去选择,没有去犹豫,而是迎难而进,尽心尽力地帮助需要帮助的危难者。
4
2011年元宵节前夕。西南舁陷入多少年以来最悲怆的一天。他入棺了,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日子,离启灵的时间越来越近了,他哀乐低沉的院落里清香袅袅,那是乡邻亲友络绎不绝地表达对他的祭奠。书写着“良操美德千秋在,高风亮节万古传”的挽联分外醒目,那是乡亲们对他的怀念,感佩!
启棺了!父老乡亲倾村而出,耄耋老人来了,妇女汉子来了,孩童青年来了,在一个个路口含泪送别他最后一程;相识的不相识的外村人,扶老携幼从四面八方拥来,长长的送葬队伍逶迤在羊毛山下,在寒冷的村街哭号:“好人呀,你走好呀!”当灵柩经过广场时,乡亲们在他救人的井口边放起了鞭炮,打出了自制的横幅:“侠士气概百年在,英雄名义万古存。”不论男女老幼,个个泪流成行,沉痛地将他们心目中的英雄送了一程又一程。
在乡亲们的泪眼相看,踮足相望之中,他的灵柩离村庄越来越远,离羊毛山越来越远,离霍树头山岭越来越近。霍树头的山岭便是他以另一种方式守望乡亲的歇息之地,那片山岭上有他家族的祖坟,乡亲们守望着棺木缓缓坠入山中的墓穴,望着一铁锹一铁锹的泥土慢慢掩埋了棺木,在霍树头的山间隆起了一座新的黄土坟茔。乡亲们才真正意识到:那位总是默默助人,不惜力气,不多言语,看着长大的年轻人,真正地离开了他们,永远地离开了他们,去另一个世界以另一种方式守护着西南舁这片土地了。
他去世后不久,山西省委副书记、山西省政法委书记在团省委十三届五次全会上,盛赞他为青年典型,号召全省青年向他学习。他是谁?他是由阳泉市精神文明指导委员会评选的“见义勇为道德模范”!他就是太行山深处的一个普通农民——高艾清。英雄不问出处,他平凡而伟大!“道德模范”颁奖典礼上,当其妻子代替他走上颁奖台时,台上主持人讲不尽他生前的感人往事,台下观众早已泪雨滂沱。
他能听到吗?他听到了吗?
他能看到吗?他看到了吗?
他去了,他39年短暂的人生中,逗号极小极小,句号却画得极大极大。水寒刺骨,热心暖世。他毅然跳下井里举起的道义,颠覆的是物欲横流,道德缺失。桃河两岸的人们颂扬他,因为他用自己的生命,铸就绵延千年中华道德链条的坚实一环。他走了,我没有力量为他做点什么,但我会用心中的文字为他歌唱!“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塔,起于垒土。”他的爱心暖世,影响了许许多多的阳泉青年,从自我做起,写就山城平凡而实在的中国梦!
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还在传统的中国年里,室外雪花纷纷扬扬地扑入大地,而我眼前反复重现的是那院子里静谧的阳光……
去年的元宵节前夕,我去看望他的妻子,我一脚跨进了他生前的院子。洒进院子的阳光,被墙壁挡在了屋外,使屋子里显得有些凄清、肃杀。一碟水果,几炷清香敬在条桌上。条桌上方是他放大了的彩色照片,他身着深蓝色服装,骑在摩托车上,一抹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微笑地望着远方,目光里有抑制不住的快乐!他精神、俊朗、年轻而充满生命活力。哪能想到,这瞬间的定格会在一年之后成为他贴在墙壁上的遗照,我静静地、虔诚地注视着他。白色的墙壁衬托着他深蓝色服装的照片,醒目、扎眼。整整三年了,这位人们心中难舍的草根英雄,就这样微笑地、默默地注视着他阴阳永隔的妻子和女儿,微笑地、默默地注视着他阴阳永隔的哥哥、姐姐,微笑地、默默地注视着他不舍的乡亲。
我感觉沉闷,沉重,从房间走出,来到了他家的院子。院子里,他的遗孀泪眼婆娑地站在阳光里,阳光不知什么时候从云层里露出了脸,洒进院子,她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我没有说话,她也没有说话,一阵沉默,再一阵沉默,好一阵沉默!
那一地静谧的阳光。那清香袅袅间安静的照片。那安静的人。那安静的院子。如同一幅特殊的版画刻在了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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