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螺旋

时间:  2024-09-16   阅读:    作者:  柴柴

  认识那个折纸的男孩还是上次到双壶城旅游时,晚上不愿待在溽暑的宾馆里观看“星星碰地球”,便沿着堤岸逛到了他的折纸屋去。工作日的晚间没什么客人,他独自坐在那儿粘一条千足虫的体节,纸贝壳、纸珊瑚和纸铃铛叮叮作响,收音机里播放着——“星星碰地球”。我在他的折纸屋里购买了一套四十八色的皱纹纸,然后摆出一副开朗大方的姿态聊了几句“星星碰地球”,交换了联系方式,就算是认识了。

  但不喜欢他折的一部分作品,太女气也太俗气了,我尽量忽略这部分,多看他凶猛与活泼的那方面。上星期他来家里,穿着打扮都还算满意,谈吐表现也大方,正要做那事时,眼前却又浮现那些粉金色的百合花盒子和蓝蕾丝书签,还是无法进行下去。他拍拍衣服坐起来,窘得不知道该问什么好,我也不知该如何对他解释,半天憋出一句“那些银色的犀牛,蛮好的”。临走前他送给我一只一次性打火机,背面印着他的折纸屋的名字和手机号码,不过从双壶城回来到现在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从来没有拨打过。我也没有新的目标,叠叠停停,第一个月最复杂的成品是一只八脚花蚊,折到最后整张纸几乎被我揉破,它的细腿尖仍然鼓鼓囊囊好像穿了几层袜子,和图纸上画的完成图相比,像被水歪歪扭扭地泡开了一圈,翅膀却又没有别人的丰盈圆润,本来想挂在帐子里好好欣赏一番,最后还是钉到黑漆漆的柜角里去了。每当折得怄气时,便又忍不住在心里对他恢复一点好感,但仍不足以让我拿起电话。到了觉得叠不下去又无所消遣时,便找玉濖小姐来家里做客,她的柔声细语的碎嘴有时让我感觉到一种开着电视睡着的舒适。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金咤先生对自己不怀好意的样子。”坐在柔软的床上,玉濖在递给我冻好的茶糕时,忽然来了这么句,我吃了一惊,手一颤,放在最边上的那块茶糕像刚捞上的一尾鱼一样顺着手背翻到地板上,玉濖满不在乎地弯下腰拾起来,伸进茶水里涮涮干净,优雅地递到嘴边嚼了一小口。我连“掉了就不要了”也被她优雅连贯的一系列动作挡回,心里暗暗赞叹,不愧是大方人家教出来的女孩子。

  “这个事情可不好乱说啊?”说到金咤,怎么也不会想到是会去占年轻女孩便宜的那种人。虽然没有谢顶但梳着中分的古板发式,夹杂有少许白发,也是一般中年人都会有,不贴近(比如挤公车时)不会明显察觉的。听说曾经也一表人才过,皮肤雪白,现在也仍然是,一直没有胖起来,上班么便常穿浅灰色的西装裤和带银条纹的黑底呢外套,啊哦,把这些特征一条一条陈列出来,我反倒动摇起来,越发觉得就是像喜欢暗地里动手动脚的猥琐汉子了,毕竟靠长相博取而来的好感,一旦上了年纪又不晓得保养就很容易消失。“可是,他和他妻子,虽然称不上是模范夫妇,也从没听过有红脸的事情。偶尔,下雨天出门,还能看见他们共打一把伞从暮色中走回来的温暖场面呢。”我回忆着金咤先生在楼洞里收起雨伞,正好撞见我带年轻的男孩子回家,眉眼前闪过的、不快速捕捉马上就融化在雾汽里的轻蔑,次日再见我,仍然还是原来那副带着明显距离感的礼貌,冷淡地一声招呼,又开始动摇起来。说起来之前,真是始终觉得他就像一块干净得过了头的牛黄色搓衣皂。

  “啊,你才真是肤浅。”玉濖仍然用柔软的声调不紧不慢地回答。虽然外表上显露不出来,但每回她只要一激动,就会开始用“肤浅”数落起对方来,哪怕对面坐的是上了年纪的老师也不例外,这大概也是为什么除了我不太在意,愿意继续与她来往,她的友人也并不太多的缘故吧。“他就是虚伪呀,每次出门前,他都要用一种他每次成桶买回家的胶水,把所有可能在回家前发生错位的细节,都进行固定。比如帽子的造型:你有印象他的帽子吧,帽檐上,别着一条三十公分的长的羽毛,永远是对准脑袋的黄金分割点,垂下来的那一小截盖住六分之一的左眉,又不能触到左眼的眼睫毛。基本上我们所看见的他的模样,都是他精心描绘后摆放出来的。只有回到家,他太太也熟睡的时候,他才会像一架连磁铁都被人抽去的老冰箱一样,乖僻地躺在谁也摸不到他的地方,晾自己那小半截过度氧化的旧管子……”?可能她的体质无法让她一下子把一条相对冗长的句子讲完,玉濖的声音像是轻轻拍上又滑下沙滩的波浪,一袭一袭的感觉尤为清晰。“我蹲在那里,使劲盯着水表,虽然是白天但浴室那么暗,我觉得他们的浴室,根本相当于是没有装灯泡的,说不定,平时还会把肥皂涂到牙齿上去。总之看不清数字,我只好划自己的火柴来照明,表面的玻璃里蒙着密密麻麻的蒸汽,他的呼吸就像一圈围巾一样搭在我的后脖子上,我越是急,那些数字越是像眼球沾上的几个油点。最后忍无可忍猛一回头,看见他满脸无辜地从嘴里拔出一支体温计,已经断了。他便鼓起嘴用舌尖剔了几道牙床,啐地将一口水银射到了镜子上……我不会善罢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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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濖的客厅很空旷,上一次来还不是这样,好像一下子少了许多家具,可又想不起来到底本来这里摆放过些什么。我坐着把鞋脱了伸到沙发上,不太舒服,她的沙发皮上长满了毛球,她平时也不像这么脏,但这个沙发完完全全像是从发廊门口捡回来的,用的是灰桃红色的料子,灰是因为旧了。自个儿坐着很好,一点也感觉不到空虚,反正我一直是这样子和冷不冷漠没关系。茶几上用棱角尖利的石头压着几张大小不一的纸张,石头的颜色和沙发一样,好像买沙发附赠的。我小心地抽了两张纸出来,没什么要紧的,是一张参观陨石的门票赠券和一份求职信,应该是一张写着求职信的纸。我把门票对折放进裙子的侧兜里,回忆着昨晚看来的步骤,试图把求职信折成一只蜈蚣。对我简单的脑袋和坏记性来说真不是件轻松的事情,中途我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而将纸裁作正方形,改成了一只身上布满折痕的蜘蛛。折纸的过程中我不断担心玉濖会从什么地方蹦出来将我逮个正着,话说回来,她在干嘛?我把蜘蛛放在掌心一捏,扔到一盆草里,又回到卧室找她。她像一边说着话一边死去了一般,仍然保持着方才没完没了的样子,我看了看她便直接从窗口翻到了街道上。

  几个警察刚从这一区飘过,他们穿着黑色皮革的高筒靴子,帽子上也围着一圈黑色的皮毛,手背在身后握着黑色的木头,但并不发出像“咯噔咯噔”这样的声音。但天气并没有他们看起来那么冷,街上几乎没什么人,大概因为这一带已经衰落了。望着他们的背影仍然忍不住被随之而来的安全感所充填。我浅浅地感到饿,不确定,有时候饥饿对我来说竟是如此缥缈的东西,好像你晚饭吃到了九分饱,到了十点钟你洗好澡,明白这会儿哪怕再多吃一粒花生它都将在不久以后长进你的大腿里,可饥饿的感觉就像窗外吹进来的烟一下子被嗅着了,并且在某一时刻呛鼻地强烈,捱过一小会儿便又寻不着踪迹了,身体像从光线或者空气里吸收了能量一样,不再发出一点儿需要进食的信号。这样的时刻,去买衣服再适合也不过了,没有什么顾客,付了一天店租却无法达到营业额,心情烦躁的店主能以近乎于进货的价钱成交。但转到有服装店的那条巷子才发现停电了,大部分店铺都紧锁大门,只有几家卖袍子的店还开着,男装居多,完全没有一点生意。真可笑,本市哪来那么多会在停电的日子到这一带来选购袍子的男士呢。怀着嘲讽的心情我绕进店里转了一圈,多是用常常能看见被制成廉价睡衣的布料,印成土蓝枣红或者老人花纹,却在高处的架子挂了一件浅金色泡泡纱,印满了核桃大小老虎脑袋的款式,越看越讨人喜欢。“很喜欢!”脱口而出后才发现店铺里并没有人,噢,也不合逻辑,无论如何都不该说。我吐了吐舌头,退后两步,眯起眼睛再看这件袍子,老虎头消失了,而袍子变成了更深一点的色泽。我便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在袍子周围打转,抬头、低头,有时候老虎头近在眼前,露出的獠牙仿佛就要抵到眼球上来了。过了许久还是没有人出来,偷的念头便不自觉了浮出来。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观察,我都称得上是一位好市民。哪怕是逛古玩摊子,摊主在远远的地方招呼大买家,我也决不会顺手将一只雕刻精细的石头白菜揣入口袋里。此刻我却如此兴奋,心脏咚咚地敲打着胸前的一块皮肉,回望四下,对面的商铺半拉着卷帘门,从这个角度,无论如何是不会被人看见的,这个简陋的地方,也不像是那种会安装一个摄像头,店主坐在楼上的某个地方一边盯着监控录像屏一边吃乌冬面的商店。我一边扭过头望着后面,一边走上前去,抓住袍子的一角,一点一点地使力往下扯,当扯到一个位置时猛地一拉,整件袍子便稳稳地篡在了手上,后面的街道与商铺仍然是安全无人的。这时就怕一回头,刚好有一位衣着整齐的售货员站在眼前,用一副“我知道你是贼”的表情望着你。好在没有,仍然是空荡荡、挂满商品的狭窄走道。我把袖子搭在左胳膊上,腾出右手飞快地拉开提包拉链抓起袍子塞入提包拉上拉链,完成得干净漂亮如同一个完美的踏板登空360度旋转垂直下落的跳水动作。

  我将自己设定为侦探剧中把刚刚开过火的手枪揣入大衣内,竖好领子离开凶案现场的职业枪手,实际上,远没有那么潇洒,我夹紧提包好在泡泡纱极为轻薄,提包不至于涨成一只瓜或者一颗橄榄球那么明显。离开商店后我试图整理好情绪但心跳时速不减,我伸舌头舔嗓子眼以放松精神,左转时忽然从身后冒出的一句“你好”却把我吓得几乎用喉洞卡断了舌尖。

  一名穿着藏青色制服的女警出现在拐角处,那是一条及膝中裙和一件裁线笔直看起来还加了肩垫的外套,一双黑色系带浅口皮鞋,没有袜子的痕迹。她的手里抱着一个打开的硬皮本,看起来好像在这个位置已经呆了很久,但并不知道在记录什么。我木木地呆着,不知道她是不是看见了我的犯罪过程,一定是看见了,她一直在那儿,但也许我还有一线希望,也许她不过是个文职,因为警局停电了才不得不到外头来办公。“你好”,她又说了一遍,我这才转过身子来,冲她点了点头,也许我也该说句你好,使我看起来像一位正直的、从来没有偷过、也不曾动过偷袍子这个念头的好市民。啊噢,不对,倘使我当真说了你好,她是否会认为我有什么案情想向她举报?我压根就不该到这条街上来,去吧,向她自首吧,把我的袋子拉开来让她瞧瞧,受邀上停电的警局做客,铁窗牢饭一条袍子毁终身,电线杆子上也许还能找着我的一挂泪痕。

  她伸出一只制服翅膀插进我的肩胛,俨然是八十年代玉面女侠的风采,掏出对讲机呜啦呜啦几声后,挟我共赴贴满蝙蝠铁钩亮片闪粉的舞池之夜,我缩成一个三寸孩童牺身于她的羽翼之下,流氓和大金牙悔过之音不能近我分毫,冒险多美好,我还喜欢剪太阳和肉鸽贴在蚊帐顶上,天天有插在果奶瓶子里的折纸水仙也挺好,舞会酒水差劲透顶,像是用老妇的经血调出来一般,还有端着塑料杯走来走去的轻浮女郎。地板被几个走私贩吐得湿答答,干脆穿上冰刀鞋走路吧,说来就来。我努力克制着自己,十指相互交扣躲在舞池一隅,可最后又怎么样呢,她握着我的头发,围绕一棵挂满彩灯的小柠檬树跳起舞来,我更饿了,但这会可不是提要求的时候,想吃手或者换上一件睡袍躺下来。她不过是一个冷漠无情的姑娘正在执行公务,跳累后她发了发慈悲,拉我坐到旁边白铁铬成的长椅上,冰得我的屁股抽了抽,就在我饿得几乎打算咽下自己的舌头时,几名年少英俊的警官上前献媚,500克镁光浇盖饭与冰镇龙虾尿下肚后我开始有点晕昡,试图与其中不断用睫毛夹我的警官共同谢幕,不幸的是吃了水彩笔涂成的桃子后肚子开始翻江倒海,舞会也在倒地打滚的瞬间泛白结束。呆在缠满毛毛虫的铁窗子后,我畏畏缩缩地接过她递给我的电话,蹲在一只陶瓷狗的便器上,不管怎么想——脑子里浮现的全都是上一个让我心碎的男孩的号码,我用手拍打着脑门,拼凑出一条条嘴熟的号码——全部都是颠倒了其中一两位的他的号码!汗水已经开始从我的发涡、额角、耳朵眼里开始往外涌,我把手伸进裤袋里掏着,好在折纸铺子的打火机还在!

  “可是,怎么会呢。”玉濖不理解地搁下手里的筷子,“你毫无理由只能想起那个人的号码呀。你们平时,基本上已经毫无联系了吧?不不,你们总共才打过几回电话哪。”

  “我也不明白,只是这种感觉如此地强烈:只是让我执着地相信那串数字就是他的号码。”

  “那么,它们确实是吗?”

  “不知道,后来我便忘个一干二净。”

  “哈哈,你这个奇怪的女人。”

  “是是,我承认。”

  接着便想不到什么可交谈的话题了,我呆坐着,为怎么会又回到她那枯燥的小屋而有点儿生自己的气。“我今晚要去参加他举办的一个社区范围的家庭聚会哩。”

  “啊?哪个他?”我的神已经快走到蚂蚁洞里去了,她温吞吞的碎嘴波浪又试图向我拢来。

  “那个老男人,金咤先生呀。今天是他的宠物牛蛙举办生日会,他准备了很多好吃的,请邻居们都来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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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被你一说我也想吃了。我能一起去么?”

  “我想把你锁在家里。”她得意洋洋地说,接着便拐到另一个里间去了,我踱着步子跟在她身后,她蹲在通往院子的纱门前摆弄一个看起来少说也有一百多斤重的大锁,锁身上乌锈着,连着一条非常粗的看起来像是用来拴黑熊的铁链。锁也沉默地蹲在地板上,一副刮龙卷风也吹不动、地面要是裂开一条缝便笔直坠入地心深处的模样,我开始在心里盘算要有多大的门和多广阔的庄园才能配得上这把锁。

  “这个大家伙你打算怎么把它抬起来?而且,看起来很容易就可以利用锁本身的力量破坏这个锁所看管的门。”

  她斜着眼睛看了我一下,然后把脚往铁链末端的一只环里一靠,“就这样啊?”她边说边晃着手指上勾着的一串长钥匙,“我通常就这样看守斯芬克司。铁链限定了行动的范围,向东最远可以到达便池,向北有一张彩色纸屑铺成的床,西、南可以到达我。”她的眼仁有一大半是蜡黄的,好像是染肝炎的症状,但她的脸孔仍然是雪白的,一种在视觉上使人感到失真的白,打开空荡荡的新居阳光反射在刚刷没多久的墙面上,菜粉蝶在午间张合的肉翅,也许只是因为脸孔的对比才显得眼珠色泽喑哑。我可以在此刻扑上前抢走她的钥匙,夺去她的树脂台灯、撒好盐的水母、一条用干雏菊织的毯子、一百二十只蜂巢、天然生成“不爱我就去死”字样纹路的大理石,一瓶成分不明但服用一勺能使人维持三天善良的药水,用香料填充内脏的前男友标本:作淫笑状,还挺英俊的,听说还有一台可以在三分钟内全自动完成洗发护发风干的机器,我没有见过,不过性能非常吸引人,她的其余的东西我倒不是特别有兴趣,她要喜欢就留着好了。

  当然喽,我的胡思乱想总是使我错失良机,但事后也很少有懊恼的感觉,诚实地说我就是没胆,哪怕在每个时机当前都给我足够长——甚至我可以自由决定到无限长的时间让我去做出决定,我也只会在反复地踌躇中举步不前。她已经把自己放了出来,不,确切说,她好像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事,开始面色铁青地拨弄那只锁不上的铁环,检查窗户,(好在我刚才没有抢她的钥匙哩)然后将身子几乎完全俯到地板上,但又与地面保持着一个细小的悬空,将全身的重量完全压到撑着锁的两只手上,两只脚尖向后扒啊扒的,试图将锁从门口推开,半天了推的距离大概能横放我的一只巴掌。我望了望窗外,天气不是很好,院子里的植物很久没有修剪,本来记忆中应该是一只四脚蛇的树雕,已经长成一头短脚鳄了,应该不是刻意的吧。白颜色的花像馆子里用完后被乱丢在地上的餐巾纸,东一簇西一簇的,水池里早就干了,堆满了一些从屋里扔出去的吃到一半不想吃了的罐头、用到一半不想用了的香波、学到一半不想学了的手风琴、读到一半不想读了的学校、爱到一半不想爱了的男孩,总之,视觉上又杂乱又凄凉,像是眼睛给塞了一把草进去。

  “斯芬克司跑去哪里野了?”我百无聊赖地问,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只是硬要装出一副熟识、了解她的样子。

  “哼哼,它去哪里又无关紧要的喽……”她一边磨牙一边回答,话音刚落,一只身子上张着两个脑袋的小老虎从门外面散着步走进视野,锁却还摆在纱门前面,它停在门外,四只眼睛往里面探了四眼(此处没有戴眼镜的意思),伸出前爪试着将门打开了最大的一条缝,先伸进了左脚袋,它朝我咧了咧嘴露出白森森的尖牙,很明显是笑的意思,我也冲它点了点头。再略为困难地,伸进了另一只脑袋的一半,正好卡在鼻子上,它闭了闭眼睛,显得很难过的样子,前爪挣扎一般地朝里头划了几下,就这样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地杵在那儿。

  “来帮个手行不行?”玉濖有点愠怒地看着我,我这才反应过来,上前扶住那只锁的另一头,往她推的方向拉,锁身上光溜溜的,刚一使上力手便从上头滑开了,勉强再移了一个巴掌长,另一只脑袋几乎快哭出来,玉濖到隔壁房间找出来一瓶呛人的跌打油,倒在掌心里抹到它的身上,然后掰住它的脖子往房间里拉,房间里已经响起了第二只脑袋的呜咽——根据玉濖的介绍,见谁都摆出一副奸臣笑脸讨人喜欢的平时管它叫斯芬克喵,总是苦着脸的叫斯芬克咪,合起来,还是斯芬克司。它双腿交叉,身上的毛皮和脂肪一齐被门框挤往身后,倒让我想起我曾经叫过的一个网名瘦虎嶙峋,随着身体一截一截地被拉入房间,它发出“嗷—呜—嗷呜、嗷、嗷、嗷、嗷、呜、呜、呜、呜——”?——并不是像那种在喊叫时嘴巴被手掌反复盖上又移开所发出的声音,倒有点像在喊叫时被反复地摇晃着肩膀。

  “鬼叫什么!”终于将它的全身拖进房间后,玉濖气喘吁吁双手叉着腰,大声地数落起来。“破坏窗户三天不许吃饭,我根本都不想知道是谁出的主意!我只知道,这个样子,哪里有一点像是上得了大场面的?哪里有一点——像是能够带得出门的?”我在旁边定定看着,还不曾见过这样泼辣的玉濖,以为她是那种再激动,充其量也就是说说你才真是肤浅这样的小姐。斯芬克咪的鼻涕已经把地板弄得黏乎乎的,斯芬克喵还是摆着那副讨好的佞臣表情。

  “都滚出来!”她扭头便朝浴室走了出去,斯芬克司也静静地尾随上去,我刚要跟上去时想起这个“都”应该不包括我,便坐到了那张铺满彩色纸屑的床上,掏出小镜子补了一下眼线的妆。玉濖很快又从浴室跑出来,跳出窗户到水池里捡回用了一半又想用了的香波,再匆匆跑回浴室。我看了看天,思考着该用什么方法打发从现在到天黑的这段时间。

  躺在彩色纸屑里闻着发散出来的一股咸咸的奶味,忽然收到了双壶城开折纸屋男孩的短信:“我到螺旋城来了,能见见你吗?”我用一只食指按键,慢悠悠地回:“噢……好的……我在……”我想不起玉濖家的地址了,又懒得爬起来去门口看看清楚,索性回道“我在我的朋友玉濖家。”“给我开个门吧。”他说,我坐起来,忽然强烈地感觉他当真就在门外,虽然没有敲门的声音响起,但这个想法挥之不去,鬼使神差便当真跑了出去。浴室里始终响着恶狠狠的水花声,还有一种隔着被子一下一下踩踏塑料鸭子的声响。

  门外空荡荡的,我盯着木瑾树的影子呆呆看了一会,只有几个穿着兰白两色校服、拿着雨伞的中学生经过,用另一只手捧着一碗五颜六色的凉粉连吸带嚼,糖汁沥沥滴在前襟和雪白的小臂上。不晓得时间,从她们的神态也无法判断出是放学还是逃课,现在的中学生很坏的,现在的所有人都越来越坏了,请注意,我并不想利用这个句子表达出一丁点儿撒娇的成分,也许我该换个字眼?但并没有那么一个客观的形容词,可以在我把它讲出口来的同时一下子激起别人的同感,并且和我感受到相同的厌恶,就像经历又一次反复多层震荡回环绵绵不绝的青春期。

  ??这样想着,对于他这种故弄玄虚装神婆的态度,一丝“不……”的声音从刚刚敲开一道裂纹的胸口流出。我郁郁地打算转回屋子,如果没有被她昨天晚上吃掉的话,冰箱里应该还有一罐西瓜味的透明牙膏,我可以拿来涂在上星期的胡萝卜吐司片上。然而——扭过头时,他已经站在门内侧了,这样的惊吓在近几年很少发生在我头上,除了有一次看见网名一直是“阿狗”的表哥忽然改成了“小熊”。但也不至于像连续剧里那样你……你……你半天你不出来,只是张口结舌着。他比上一次见面还消瘦,可能是因为他穿了一套纯黑色的商务西装。是的,西装,换作平时我会说,土气……但此刻却恰如其分地表明了他能出现在这个城市为的是一个端庄、肃穆的理由,他却让自己处于这种暧昧的场合(与他垂直的分别是一扇通往玉濖客厅的落地门、我、门、马路、半棵木瑾树和一小块影子),更让我情不自禁朝他挪了挪,但我们之间的距离仍然没有达到可以彼此用呼吸互喷的地步。

  “给我夹一截章鱼脚吧。”几分钟后,我已经领着他半卧于纸屑床上,方才路过浴室的时候没有听见声响,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洗得犯困,泡在浴池子里面睡着了,但也随时有可能出来。我把门反锁了,但她们仍然可以从院子里绕进来,我不能把通往院子的门也锁上,那样非旦透不过气,一边同他交谈着一边时不时往门那里飘过一眼,反倒增加了偷情一般别致的感觉。

  双壶城的小吃名不虚传,从他那只同样是黑乎乎的公文包里掏出来,也吃不出皮革的味道。章鱼脚的辣劲一下一下地在口腔上的软鄂和舌尖蹭来蹭去,就要觉得吃不了了时,他像变戏法一样,又掏出一袋奇异果干来。我只在果冻包装上见过这种水果的切面,之前并不晓得鲜果是什么味道。黑色的籽看起来像胡椒,嚼起来吱吱地,给腌得过甜的果肉掺进丝丝酸,他用牙齿把果肉咬下来吃掉,中间带籽的那一圈递到我嘴边,什么也不再说,我为忽如其来的亲昵而全身僵硬,他探过来的手使我们之间原本还容得下一个人的距离又缩短了,这样眼对着眼去吃男伴手中的食物,一点一点接近标准的奸夫淫妇姿态,不敢细嚼便咽了下去,还说:“我喜欢吃籽……”或者“我最喜欢的就是吃籽了!”多蠢。

  他的身子匀称地裹在大片的黑色中,但布料又能显露出姣好的骨架,膝盖和小腿,这身衣服使人完全无法将他与折纸这种柔软的活动联想到一块去。

  “那么……”我深吸一口气,“你是为什么事情过来的?”我希望从他口中听见什么呢,侦察?谈判?给一具凶杀现场的无名尸体做鉴定?

  “当然是见你啊。”他轻佻地答道。

  “不不,”我有点失望,“我是说你是为了什么公事来螺旋城的?”

  “好吧,我来参加一个葬礼。”

  “啊……”我顺其自然地,把靠近他的那只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真对不起,怎么了?”

  “袍子店的老板死了。”

  我的手一下挪开了,脑中除了真、的、吗三个字外一片空白。

  “骗你的!嘻嘻!”他摸了下我的脸,刮了下。

  “……”

  “是真的。”他马上又变了张严肃的脸出来。

  “哈哈哈,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嘛?”这回,我一点也不关心了,我的脑袋转来转去但目光始终落在他的脸上,那真是个风云不定的东西,就在我眼前一次次地换着各种模糊的表情,每个还都与上一个有着明显的不同。就在我意乱情迷预备摆出飞蛾扑火的架势,他喃喃道:“我在研究一种叫做‘无限度地接近’的东西。”哼哼,那就是扑上去……连啃带咬接近呗。他推开我,“你先听我说。”他把手掌对着窗户伸到眼前,用拇指和食指做出一个“捏”的动作,“你看,当它们之间的距离到了非常近的时候,从视觉上来说已经黏在一起了,但我们能感觉到它们并没有相互触碰。这真是一个奇妙的过程。”但此刻对我来说这一点也不奇妙。当我明确地意识到自己感到屈辱,便拂袖扔他坐在那儿玩手指,自己出来了。

  金咤先生的酒会来了不少人,可惜我精神不佳,无心交际。玉濖穿了条异常暴露、缀着许多铰得纤细浅红纱带的低胸连衣裙,手里握着杯加了梅子的果冻蜡烛晃来晃去。是的,酒会现场又停电了,我们到达的时候发现这一点本打算调头就走,但被守在门口的金咤先生拉住了,他好脾气地赔着笑,一面温言软语一面塞了两杯蜡烛到我们手中,用我们常见的商务人士品味火机迅速点上了火,看着他麻利流畅的动作,我一下想起了一个大风天曾经哆哆嗦嗦划了一包火柴试图帮我点烟的驼子,很快又忘了。

  室内人满为患,滑稽地摆着应急灯,想不到金咤先生竟有如此好人缘。刚刚进去闻到一股隐约的汗酸味,感觉空气很湿,呆了一会才稍稍适应过来,味道也闻不着了,可能只是刚刚有一个大汗腺经过这附近吧。应急灯两个并列的大灯泡连在长方形蓄电盒上,非常像亮着两只大眼珠子的电猫头鹰,还有几只蓄着半盆水的盆子,其中甚至包括一只表面已经有点氧化的一看就上了年纪的普蓝色塑料脚盆,放在一个比较不起眼的角落里,前面还放了一只插着猫耳草的花瓶试图起到些许遮挡作用。盆子里漂着浮水蜡,每盆大约都有七、八只,但烛火微弱,有人打开了窗子,吹进来的风比房间里的空气还要湿些,但仍然晃动着火苗,室内更暗了些。玉濖问我饿不饿,我一点也不饿,她便离开我自己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看能不能碰到些食物,很快我便看不见她了,到处都是人,平均一块地砖上就有一个,新奇市侩又好玩的人群,平时大部分都没见过,偶尔滑过一两个熟脸,也叫不出名字来。我萎缩着,也不敢上前主动加入哪一个谈话圈子,他们相谈甚欢,中途把蜡烛杯从左手递到右手,用左手摸一下头发,从右手递到左手,用右手伸到背上挠一下子,或者累了,把蜡烛杯像海狮顶水球那样顶在脑袋上或者搁在舌头上。最后我只得将视线集中在那只脚盆上,盯得太久了眼睛酸麻,稍微向别处移动一下眼球,视野漆黑,冷不丁听见金咤先生故意压低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问了一句结结实实的废话,但我仍然略有点慌张,极力放松礼貌地回答了他,又是一句废话。废话乒乓球三、四个回合后他沉默了,只是站在我身边欣赏他邀请回来的这满屋子宾客,似乎认为他已经向我表达了与我交谈的兴趣,接下来该我挑起交谈大纲。我学着他一语不发盯着离自己很近的地方缓慢流动的人群,不知是不是玉濖的话使我对他有所恶感,在他与我面面之交许久终于对我有所亲近,我却从他身上抢来了他惯常的客气冷淡,终于他伸手捻了一下烛火的外焰,走开了。

  我的正左、正右、左前分别是:猴头菇先生,电铃太太,韦蝠阿姨,前两个人隔着我调情,我惊恐被交射过密的电波所伤,便往韦蝠阿姨身边靠了靠,却让她误解我想与她进行一场交谈,她伸出手捏住了我的肩膀,不,她捏了捏我身上的肉,真害怕她会冒出“嘿嘿嘿,又长膘了”这样的话让我在众人中颜面尽失,但没有。“我的男朋友就在他们中间。”她对我说,她的胸口上别着一朵装饰着酒红色驼鸟毛的毛线花胸针,芯里锈着一颗木珠子,方才远远地我以为那是一只硕大的红蜘蛛。“记得不错的话,您家的公子今年考上了一所在县里很有名气的大学。”我毕恭毕敬地说,一面观察着她的脸色,在众多烛火的交辉下像一块面包上融化中的黄油。“听说你在一座山里渡过了求学时光。”她起了报复之心。“这是谣言。”我很快地回答,但马上又觉得这完全没有什么不光彩的,但我没有撒谎,那里可不止一座。“您的提包真好看。”我感觉自己已经得罪了她,虚情假意地想随便奉承什么,那只提包有点像裹住一小截骨头的一圈肉,里面塞满了脂肪细胞和她小心藏掖的重重心事,长着一圈小拇指那么长的墨绿色驼鸟毛,与胸花相得益彰,只是好像不小心就会动起来咬人。“是的,是他送的。你呢,你也老大不小,该结婚了吧?”我当真在心里笑出了声来,“没错儿,”我尽力使自己看起来含恨,“我妈妈也是这么想的,但我性情孤僻,至今情路艰辛,您愿意把小公子介绍给我么,我一定好好待他。”“哦,这个……”她着急地搓起了手掌,“你们不合适……”她急于脱身之际,金咤先生的太太推着一辆摆满各种式样杯子的小餐车突破重围,示意大家自取酒水,她便赶紧围上去讨了一杯匆匆走开。

  餐车挤到我跟前时我仔细看了看,大部分像样点的杯子都被别人取走了,只剩下几只不透明的杯子。它们甚至包括一只印着“乌姬航空”的保温杯和一只看起来和那只普蓝色脚盆搭配的塑料牙杯。杯子里盛的,也不知是什么,杯面波纹的起伏反射烛火的橘光,根本看不清楚是什么东西,但我猜大概是酒。金咤的太太格外客气,叫我“嚅小姐”,还让我“挑一杯大的喝吧。”我看了看那几件可疑的容器,最终选了“乌姬航空”。果然是最大的一件了,用一只手掌托着嫌累,不锈钢的杯面又不带把手,握住的话手汗很快就把它弄滑了。我努力地蹲下来,把它放在眼前的地板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打火机,伸进杯子里面照明。里面的水好像是浅棕色的,但没有气泡,也不像酒,水面上浮着一只红色的东西,看起来很像缩作一团的红蜘蛛,但怎么会呢,我小心地调整着打火机探入的角度,将脸尽量向杯子凑近,一步步地确定蜘蛛的口器、节足,最后确信无疑了才尖声叫唤起来。金咤的太太闻声而来,人群自觉地让出一个小通道,我结结巴巴地说了,心里一直很紧张,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就从蜘蛛的事情绕到玉濖和金咤先生身上了。她也蹲下来凑近看了看,便开始不迭地致歉,告诉我今天煮的是梅子茶,梅子是从仙客来超市买回来的,并不知道竟然会混了一只外形上与梅子相近的蜘蛛进来。看着她诚恳而自责的模样,我竟一下难过起来,连声说着“不要紧不要紧”,恨不得当场喝一口那红蜘蛛茶以宽慰她。最后她换了那只普蓝色的牙杯给我,并亲自确认里面是“货真价实的梅子”,我硬着头皮喝了一口并冲她笑笑表示很美味,其实上茶很咸,我更渴了,她这才心满意足地走开去忙别的。

  我将那只牙杯偷偷放在脚盆旁边,果真是一模一样的普蓝色。然后不动声色地从人群里往屋顶露台的方向挤,途中听见金咤的太太在对别人说“嚅小姐,很善良。”出了房间,将通往露台的门关上,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天色在一点点地变暗,这是一天中最容易感到沮丧的时段。露台中央是一个很大的红色坡状屋顶,可以沿着坡状屋顶的下面走到露台的另一头去。我掏出手机切换到电话簿,本来想给玉濖打个电话告诉她我要走了,却又一下子萌生了到屋顶另一头看看的想法。当我走过去时,看见金咤先生把头埋在玉濖的乳沟里,没有看见更多的,我马上折回了身子,大概他们也没有看见我。回到屋顶另一头时我的手机还停留在电话薄的页面,忽然看到了折纸男孩的名字和号码,试着一拨,竟然通了。还好他那边也挺安静的,我问他在做什么,他却不说,我语无伦次更不擅长四两化千斤,却又不依不休地继续着谈话,最后我们都失去了话题,我听见了沙沙的纸声,便问他“你在折什么?”“山。”他说,“哪个shan?高山的山冷衫树的衫还是删除的删?”“高山的山。”“哦。”我说,过了一会又问“那是什么样的?”“嗯……是……”他显得很为难,他总是很为难,“大大的,高高的,绿绿的……”我甚至能想象他在那一头比手画脚开来,“能送给我一座吗?”“嗯,好吧。”“能不能在山上放养动物?”“你真贪心,什么动物?”“老虎、仙鹤、大蛇、还有猕猴。”“好的,会给你画上的。”“你会来看我吗?”“不知道。”“好的,请多涂几片树林……”我压低声说,始终没有离开屋顶,也不知道对面他们是不是听得到,我们说了很久的话,直到我的喉咙由于过分缺水粘到了一起,天黑了以后很舒服,露台上看得到各种我不会连线的、组成各个星座并影响着人类性格的星星群,直到我离开,他们一直也没有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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