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鳌塘铺纪事

时间:  2024-09-16   阅读:    作者:  李集彬

  1

  这件事情发生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

  那天晚上,鳌塘铺的人们都睡着了,时间已是半夜,整个村庄都已沉入了梦乡,这时候听见一声尖利的喊叫。那一声喊叫,划破了黑沉沉的夜空。那一声喊叫,似乎是一道闪电,把村庄的夜幕切割成千万块,空气瞬间碎裂,又瞬间弥合,然后凝固起来。整个村庄都被惊醒了。鸡还没有叫,只听见狗叫,从村庄中间向四周接力一般很快向外扩散。一时间像是受了传染似的,整个村庄犬吠不止。

  是谁在喊?大半夜的瘆得慌。一对夫妇醒来,女人一边说,一边起来点灯,一颗心突突地跳,连挑亮灯芯的手都有些发抖了。

  一定是出事了。男人说。

  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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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知道。

  哪个方向?

  村中心七官张古大厝那个方向。男人倾听一会儿说,得去看看。

  灯影下,男人穿好衣服,提上风雨灯准备出门去,一只手刚刚触及到门闩,女人急忙把他拦住。

  这大半夜的,外面那么黑。女人说。

  男人甩开她的手:蠢女人,你没看大家都起来了吗?

  女人侧耳细听:果然外面人声鼎沸。打开门,村庄里已是人头攒动。跨出门去,外面依然很黑,偶尔能够听见九天际外传来夜鸟辽远而清晰的叫唤,一声,又一声。人们一边穿好衣服,一边急急从门里出去,手里提着手电筒、风雨灯,沿着村道向七官张古大厝方向跑去。杂沓的脚步声骤然在村庄中间响起。

  这一对夫妇也不敢怠慢,掩好门,紧跟着他们向七官张古大厝跑去。

  古大厝前面已经围满了人。站在黑压压的人群后面,抬起头来,一座庞大的古厝安然地卧在那里,似乎不曾发生过什么事似的:两端的燕尾脊傲然翘起,凌厉地向空中刺去。大门敞开着,一群人从那里进进出出。人们表情严峻,好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有人低声问。

  听说进贼了。旁边的人说。

  什么贼?

  淫贼!

  一听这个词,大家的心一下子提起来。这个村庄的人们如临大敌——他们在任何事情面前从来没有这么慌张过。这个时候,可以听见他们慌慌的心跳。

  谁家的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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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英朱。

  沉默了很久,人们终于听到这个名字。

  被祸害了没?

  嘘——

  人群涌向古大厝西厢房,从房屋外面的窗户望进去,杨凯兰家灯火照彻,屋里站满了人,没有一个人说话,空气好像凝固了。远远望进去,灯影里,人们表情凝重。

  贼呢?

  没抓到。

  人们把整座古大厝都围起来,拿手电筒一间一间地照,连草间、牛圈都不放过,还是没有抓到贼。那个贼风一样消失了。

  第二天,传闻便在村里传开了,说不是夏天嘛,天气太热了,大家习惯敞开窗户睡觉。杨英朱那个屋子的窗户是个花格子窗,里面两扇木窗没有关上,就那个花格子挡着,一弄就给弄下来了,贼就从那里进去……

  2

  第二日一大早,人们就看见杨凯兰在那边钉窗户——不知从哪里弄来许多铁条,用七寸钢钉把那一个花格子窗从外面死死钉住。

  那天晚上那个贼到底是个啥样的人?据说脸上涂着锅灰,根本看不清楚面目,只是说,黑衣黑裤,大块头,身体很沉,把杨英朱压得喘不过气来。杨英朱起先想喊喊不出声,后来喊出声了,那个贼就从窗户那边逃走了。

  有没有得手?

  人们似乎更关心这个问题。有人说有,可是杨英朱说没有。至于有没有,这只有杨英朱自己知道了。

  杨英朱这年十八岁,出落得像一朵花,一对胸脯高高的,成熟得就像一个出水的肥桃。她已经是一个可以嫁人的人了,偏偏在这时候出了事。人们不禁叹了一口气。

  过几天,人们见杨英朱从七官张古大厝的大门里走出来,手里挽着一个木盘子去古大厝前面的那个水潭边洗衣服。远远望去,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只是脸色苍白一些,也许是受到惊吓的缘故。

  人们看见她,悄悄议论着:

  可惜了,这孩子。

  有人不同意她的看法,说:不是说没有遭淫贼的手吗?

  谁说得准呢……

  大家一边悄悄议论,一边叹息着。

  杨凯兰的老婆远远听见人们议论,想走上去申辩几句,可是人们看见她就走开了。从此,杨凯兰逢人便放出风声,威胁道:那个淫贼,让我知道是谁,我非把他大卸八块不可!

  这个叫鳌塘铺的村庄名字的来源由于年代久远已无可考。鳌塘铺里,有一座三进七开间的庞大的宅院,俗称百间房。到底有没有一百间房间没有人认真去数过。在人们的潜意识里,它是村庄里最大的房屋,房间多得数不清:前后三进,左右七开间,还有偏房和护厝,房屋前面一个大砖埕,雄踞于村庄中间。现在它已经十分破败,住在里面的是一些没有出息的农户。

  杨凯兰家在这一座房屋的西厢房,有三四间房间:农具扔在天井里,任凭风吹、日晒和雨淋;谷物堆放在厅堂上,这个厅堂除了堆放粮食,吃饭也是在这里:一张老旧的八仙桌,几条长椅,墙角放着几口沉重的大瓦缸,里面储备着谷物。四间房间,一间是灶脚,一间是牛圈——里面挤住着鸡鸭牛羊,一间是杨凯兰夫妇的房间,再一间就是杨英朱的房间了。四间房中间有一条过道,那里一扇后门,走出去是一条长长的巷子。那天晚上,贼就是从这条巷子里进来的。那条巷子很窄很黑,晚上几乎没有人从那里经过,在那里藏个把人谁也不知道。杨英朱房间的那一扇窗户就在巷子一侧,只要不闹出很大声响把杨英朱吵醒,贼完全可以很从容地来撬开那一扇花格子窗。

  3

  那个贼到底是谋财还是图色?

  杨英朱她爹杨凯兰开着一家榨油坊,就在他们家侧门对过:走出门去,跨过那一条巷子,上三四个台阶,上面一个土台,那里几间乱石搭盖苫着黑瓦的房屋,那就是。走进去,地是土地,没有铺砖,夯得很结实,一点儿也不起尘土。里面很宽敞,一座方形的大烘炉,一个大灶台,一台碾碎机,一台榨油机。每年到了花生收获的季节,这里就热闹起来了:人们把花生拿到晒谷场上去晒干了,挑到这里来榨油。先把花生倒进大烘炉里烘熟了,用碾碎机碾碎,再倒进大灶蒸笼里蒸过一遍。接下来的程序就全靠人力了:把榨油机里的钢圈一个个取下来,摆放到土地上去,往钢圈里撒上一层稻草,铺匀,把蒸熟的香喷喷的花生粉末倒到稻草上,把稻草拢来,用脚一点点踩实,做成一个个花生饼,然后叠到榨油机上去。一个榨油机全都装满了,箍紧,上上下下撬动压力棒,澄澈金黄的花生油受到压力就从稻草缝隙里一点点渗出来,流进钢槽里,然后顺着钢槽流到下面的油桶里。由于邻近十几个村庄只有这一台榨油机,每年到了这时候,榨油坊里的生意便十分繁忙:人来人往,人声嘈杂。因为榨油坊的生意格外的好,尽管杨凯兰家看上去十分寒酸,家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大家还是说杨凯兰一定有钱。真人不露相,这老家伙水深着呢。有人说,杨凯兰的钱装在一个瓦罐里,埋在地下;有人说,杨凯兰的钱藏在他们家的墙洞里,说法不一。

  从后来那个贼一下子销声匿迹来看,这个贼一定是熟人,不然不可能跑得那样快。人们猜测,这个贼不是本村人,就是外村到榨油坊里来榨油的人,才会对杨凯兰家的情况了如指掌。如果说是谋财,为什么不进杨凯兰的房间?这时候,人们自然就想到图色了。至于图色,那一定是觊觎杨英朱已久。

  杨英朱是杨凯兰唯一的女儿,如一棵成熟的高粱挺拔饱满,尤其是那一对黑眼珠子,顾盼之间十分动人,整天在鳌塘铺的一群山里汉子中间走来走去,十分惹眼。在这群山里汉子眼里,她就像是一只白天鹅高不可攀,不知有多少人心里偷偷惦记着呢,没想到遭遇了这件事。人们分析:从现场的种种迹象来看,这个贼完全是有预谋的——连退路都想好了。可是那个人是谁呢?却成了一个迷。

  据杨英朱自己说,那天晚上是这样的:那天晚上,她去榨油坊帮忙——每年这时候,她都要去榨油坊帮忙。重的活儿她不会做,家里雇有工人,有工人做,她能做的就是给灶里添个柴火;榨完一锅油,要榨第二锅了,她上去把场地清理干净,往地上铺钢圈,撒上稻草;还有就是给工人师傅们递茶水。那一晚上,她忙到很晚才回家,吃过晚饭,到灶脚里去擦个澡,换上一身清爽的衣服,又坐到天井里去乘一会儿凉,听壁脚蛐蛐儿叫,想一会儿心事,这才进房去睡。时间正值盛夏,房间里太闷热了,一把蒲扇根本解决不了问题,汗水把衣服都洇透了,她起来,把外衣脱掉,只穿背心短裤,还是热,她想想,又起来,走过去把那一扇窗户打开。开窗的时候她还犹豫了一下,后来想:榨油坊那边有人,应该没事。就把那一扇木窗打开了。结果到了下半夜,工人们都歇下了,就出事了。

  按照杨英朱自己的说法,把窗户打开后,屋里有了一些凉风,她不知不觉睡过去了。也不知睡到什么时候,突然发觉有人在摸她的腿,然后那个人就压到身上来了。黑夜里,那个人长什么模样根本看不清楚。那个人块头很大,身体很沉,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一上来就拉她的裤衩。她挣扎,拼命扯住裤子,想喊可是怎么也喊不出声。后来喊出声,那个人就从窗户那边逃出去了。事情就是这样。至于有没有被褪去裤衩,杨英朱说没有。人们不信,杨英朱说:反正没有。

  4

  这个村庄里大多是农家。人们一年四季泡在田里,靠几亩薄田过活儿。

  不知何时开始,村里开始多了一种营生,那就是开山炸石、拉车卖石。

  小村不大,有山有水。水极细,是浅浅的溪流;山不高,遍山皆石——是那种坚润、洁白、素雅的花岗石。人们到山上去,把石头炸开,敲打成一块块,装上木板车拉到镇上去卖,山外堆叠起一幢幢好看的石头房子,构造成闽南这一带的独特风景。村庄背后石山极多,啬山尤为有名,山上石头各具形状:如犬,如豕,如钟,如鼓,整个好似一座石头城。山上一洞穴,名曰“蚂蚁洞”,据说是当年杨文广征服的闽南十八洞之一。有好事者携火把入内,初极狭极矮,匍行数丈,始可立身。沿阶而下,一井,一潭,水幽绿,深不可测。隔岸一石佛,拈花微笑,寒气袭人。火把渐灭,惶恐而出,自此无复入者,然而异闻遂生。村人开山采石,忌讳甚多,索性以巨石掩住洞口,湮其踪迹。山虽不高,路却极陡,上山不易,下山尤难,常见村人运石下山:前掮后压,左冲右突,临至山下,脚不沾地,如飞而行,极为惊险。每个早晨,便见鳌塘铺男人,拉着一车石条,浑身黝黑,健硕如牛,身体前倾。女人在后面推、掮,扭动着坚实的臂膀,奋力前行。

  不用说把一车石条从山上弄下来有多危险。尤其是把那一车几吨重的石头用木板车拉到十几里地外的镇上去卖,一路全靠人力,一来要有那份力气,二来要吃得起那种苦——那种辛苦就是拉纤的纤夫也是比不上的。因此,只要是有一点点出路的人也不会去做这种苦力活儿。做这种活儿,不但工作辛苦,而且收入微薄。做这种苦力活的都是村里的苦命人。

  这座古大厝里,有一户人家,做的正是这种营生。这户人家住在古大厝后面最后一排护厝里,主人名叫杨朝贵。这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人家。虽然一家人十分努力,然而生活还是没有任何起色。杨朝贵看到村里人干起拉车卖石的营生,虽然极其辛苦,倒是能够奇迹一般在外面盖起几间石头房子——山里人一辈子最大的念想就是娶媳妇、生儿子、盖房子。在他们看来,一个人一辈子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所以无论有多辛苦,省吃俭用,把一分钱掰成两分钱用,他们也要盖房子。没有新厝娶不到儿媳妇。住在石头厝里宽敞明亮,谁愿意嫁到这破大厝里来?住在里面阴暗潮湿,一年四季都不透气。因为这一点,杨朝贵的两个儿子三十出头了也没有能娶上媳妇。找人说媒,女方派人来看房子,一见是这破大厝,掉头就走,把一个杨朝贵急得嘴唇都冒起了泡泡。看到后街一个和他一样的苦哈哈干上拉车卖石的营生后,第二年竟然在自家田地里开辟出一块宅基地准备盖房子,杨朝贵红了眼,也动了这心思。可是拉车卖石起码得有一辆木板车,打一辆木板车得花几十块,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他一穷二白,哪来的钱?思来想去,他想到孩子他二舅爷。孩子他二舅爷是个牛贩子,手头有钱。他想:只有找他了。

  二舅爷家住岭脚村,从村庄后面去,沿着古驿道上山,越过山顶的广藏亭,山下那一个村庄就是。

  这一天一早,杨朝贵拾掇一下,夹上一双新布鞋,便往村外去。那一双新布鞋他舍不得穿,一路赤脚行去。上了山,踏上古驿道。古驿道上,几条残石显出褐色的苍老,连苔藓也是久经风霜的颜色,古人的足迹已无可追寻,风过处,漫山的相思树沙沙和鸣。走过古驿道,上到山顶,那里一座石亭,名叫广藏亭,沉默而古老。站在那里向下望去,可以看到山脚下一个村庄,那就是岭脚村了。杨朝贵坐到广藏亭里去歇息一会儿,抽过一支烟,把一双脚抱起来打扫干净,确认没有尘土了,这才把新鞋子穿上,一路行下山去。

  进到村里,找到二舅爷,双方坐定,杨朝贵说明了来意。二舅爷说:你以为让你那两个儿子去拉木板车卖石头就能娶上儿媳妇?杨朝贵说:至少还有一点希望。二舅爷说:你这么大岁数了还那么幼稚?你不想想看,谁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一个拉板车的车夫,跟你去受那份苦?听二舅爷这么说,杨朝贵一张脸就苦起来了:确实,村里拉木板车卖石头的后生不在少数,可是很多娶不到媳妇。托媒人说媒,人家一听说是拉木板车卖石头的车夫,赶紧摆摆手,二话不说回绝了。二舅爷说:倒不如让他们跟我学贩牛,贩牛能赚钱。可是杨朝贵是个老实本分人,心里有一种偏见,以为靠耍嘴皮子赚钱不是正道。心里这样想,嘴上却说:那不是要很多本钱?二舅爷哪来那么多钱借给他做本钱?所以按下不提。然而看他一张苦瓜脸,心里到底不忍,便去里屋取了五十块钱借给他,说:我就说说,不勉强你,拉车就拉车,说不定也是一条出路。

  借到钱,杨朝贵欢欢喜喜回到家,找大木师傅打了一辆崭新的木板车。从此,他的两个儿子也加入到村庄拉车人的行列。

  杨朝贵的两个儿子,大的叫杨岫清,高中毕业,谋不到出路,整天跟着他爹下田干农活。杨岫清是个憨厚的年轻人,读书人,不爱说话,由于家里穷,三十出头了还没有能说上媳妇,心里没有自信,就越发沉默寡言了。没有考上大学,回到农村种田,年轻时候的所有梦想都被生活磨没了,杨朝贵给他安排拉车卖石头的营生,他也没有拒绝。他想:也好,接下去什么都不用想了,只要出死力就可以了。村里像他这般年纪的人,有些人孩子都很大了。还好他有的是力气,于是每天跟着村里那些汉子们上山下山,拉车远行。虽说一身臭汗,可是出了力气,心里反倒畅快起来了。

  5

  以前闽南,住古大厝里很有讲究:住在正厅大房里的是老爷公子,住在偏房护厝里的是佣人丫鬟。由于这种习惯的存在,虽然旧的制度早已废除,现在住在里面的一样是穷苦人,可是心理上的那一种暗示依然存在,住在偏房护厝里的人,心里那一种自卑并不见减少。像杨岫清一家,护厝有后门,他们每天从那里出入,他们就很少到前院来。这是大人,孩子们就不管这一套了,杨岫清小时候就经常到前院去玩。那时候,古大厝里人多,有几十户上百口人,可热闹了。孩子们白天上山放羊,到了有月亮的晚上,就到这古大厝里来捉迷藏,捉蛐蛐儿玩,钻进钻出,爬高跳低。对他们来说,哪个房间他们没有进去过?这几年,一部分人家有了钱,在外面盖起了新厝,陆续从这里搬出去,现在古大厝里居住的不过四五户人家。一座原先喧嚣的古大厝,冷清了下来,不时有麻雀和乌鸦飞进来,在那些荒废的房屋里筑巢和噪叫,这样一来,一座古大厝就越发显得空旷寂寞了。

  小时候懵懂,长大了,懂了点人事,杨岫清就不爱从前门出入了。他都好久没有碰到杨英朱了,说起来起码得有十来年。他记得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没想到一眨眼就长大成人了,而且出落得那么好看。第一次碰见杨英朱是一年前。那天他睡得晚,起来后囫囵吃下饭,准备出去,去开门,发现门被他爹从外面锁住了。他只好从后落出来,跨进前厅。那时候杨英朱刚起床,在天井里刷牙洗脸,只穿着一件睡衣,长发松松散散地挽在后面。看见她,他呆住,站在那里傻傻地发愣。她发现他愣愣地站在那里看她,叫了声:岫清哥。他这才清醒过来,想起这是榨油坊老板杨凯兰的女儿杨英朱。没想到多年不见,变成这样子了。那一刻,他只觉得脸上一热,一颗心突突地跳。在他看来,她简直就是大美人了。从此每次,他不知不觉喜欢从前厅出入,就是多绕几步路也在所不惜,目的就是为了多看一眼杨英朱。他喜欢看她笑,她的笑那么醉人,看见她笑他就迈不动脚步了。当然,他只能在心里偷偷喜欢她。他知道这不可能,不用说杨凯兰看不上他的家境。就是杨凯兰不在意这一点,年纪也相差太大了——他大她十岁呢。可是他就是喜欢看她,喜欢听她叫他岫清哥。

  杨英朱到了就要嫁人的年纪,在这紧要关头出了事,杨凯兰当然很生气。他一边把那个贼恨得直咬牙,一边又怜惜自己的女儿——出了这事,就像是在他的心头剜了一块肉。现在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尽快把女儿嫁出去。情况不同于以前了,托媒人说媒,条件自然降许多。他放出话来:只要年纪轻、人品好,无论家境怎样都可以。但是还是没有人上门来提亲。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件事情传得太远了:四乡八里的人都到榨油坊里来榨油,这件事情早就到处传开了。不是没有人喜欢杨英朱,许多人抢着要,可是出了这件事,说到最后,杨英朱到底有没有被人家退了裤子,她说没有,可是她自己的话能信吗?毕竟一个疙瘩在那里,这事情搁在谁心里都是一个过不去的坎。看杨英朱,依然没有变,似乎出落得比以前更好看了,胸脯也比以前更高一些了,可是门前越发冷清了。

  冷清了更好,一个人暗地里高兴:他可以放心大胆地接近杨英朱了。这个人就是杨岫清。他记得,一年前有一次,他站在那里傻呵呵地看着杨英朱,杨凯兰刚好跨进门里来,被杨凯兰看到了,杨凯兰狠狠地剜他一眼,似乎他是一头能吃人的狼,现在杨凯兰没有心思管这些,他当然高兴了。

  一日,杨岫清从外头回来,遇见杨英朱去井里挑水——杨英朱打小爹娘宠着,没干过重活,挑一担水,把一个小腰摆得杨柳一般,没走几步路也要歇上好几次。他在后面想上去帮忙,可是又不敢,跟在后头走了好久,终于没有忍住,追上几步,说:英朱,我来吧。帮她挑上水,轻轻快快地走到七官张古大厝,把水挑到灶脚,倒进那一口大瓦缸里。这样的事情在杨岫清那里是信手拈来的事,可是杨英朱看来却很不容易。杨英朱说:岫清哥,你的力气真大。杨岫清听她夸奖自己,一张脸红到脖子根。杨英朱看他这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从此遇见他,越发岫清哥叫得甜了。在杨岫清看来,他又向杨英朱走近了一步。

  杨岫清喜欢杨英朱,可是他不能戳破那层窗户纸——让杨朝贵去提亲。他想,自己哪一点配得上杨英朱?不用说年纪比她大许多。大十岁,这在当时的乡村里是没有先例的。就是杨英朱同意了,杨凯兰会同意吗?他家太穷,没有一间像样的房间,也拿不出聘礼:按照当时风俗,结婚起码得有一辆出行骑的自行车、一架缝衣服用的缝纫机,他什么都没有。

  提亲不敢,可是行动上他并没有能管住自己。这天,他拉一车石条到镇上去,把石头卖了,叫二弟把木板车拉回家,自己携了钱,悄悄去了集市。

  集市里人声鼎沸:有卖鸡鸭的,有卖牛羊的,有卖猪仔的,有卖粮食的,有卖衣服的。他去了市场东北角卖衣服的摊子。走进去,里面花花绿绿的。他逛一圈,像做贼似的心虚,一颗心怦怦地跳,把眼睛都看花了也不知买什么好。他把几张钞票都攥出水来了,最后终于在一个卖丝巾的摊子前面站定,挑选了一条花丝巾,怕别人看见,付了钱,把丝巾塞到衣服内里,急匆匆走了。

  回到古大厝,跨进门里,整座古大厝里好像没有一个人似的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鸟雀在天井里盘旋,上下翻飞。他手里攥着丝巾,轻手轻脚地走到前院西厢房,发现杨英朱一个人正在灶脚里刷锅洗碗。灶脚里暗黑,他揣着一颗慌乱的心走过去。杨英朱听见动静,回过头来,见是他,眸子亮亮地说:岫清哥……他刚想说什么,突然听见杨凯兰的脚步声从巷子那边那扇门进来了,赶紧把丝巾塞进裤兜里,慌慌地逃走了。

  拉车卖的是死力,为了放松身体和情绪,车夫们每天晚上都要喝几杯小酒——自酿的米酒或地瓜酒,佐以一碟咸菜或花生米,杨岫清也是。别人喝了酒去睡觉,他喝了酒却怎么也睡不着。每每这时候,他就会想起杨英朱,他想她好看的腰身,他想她高高的胸脯,躺到床上去,身上烧起来。那一条花丝巾还在橱柜里放着。一天晚上,他喝完酒,酒劲上来了,打开橱柜,取出那一条丝巾,径自出了后门,沿着那一条巷子,悄悄来到杨英朱房间的那一扇木窗下。这时候,房里的灯已经熄灭了。他想喊,却怕把杨凯兰吵醒。月光下,一条黑影在巷子里徘徊许久,身影幽灵一般飘忽。

  6

  杨凯兰盯着,事情没有进展,杨岫清正愁着,机会来了。

  那一段时间,村庄里接连出事。先是大白天来了土匪,村里的民兵还从土匪身上缴了一把枪,整个村庄惊悚起来了,村头巷尾,人们议论纷纷。

  人们怀着一种不安的情绪走到大队部,见那个土匪赤着上身被五花大绑捆在大队部前面的石柱上,脸上涂着油墨,看不清嘴脸,眼神里没有一点害怕,两个民兵持枪看守着。人们围成一圈,远远观望,谁也不敢上去。有几个胆大的男人朝他身上扔石头。每次被击中,他就会睁开眼睛,嗷嗷乱叫。看他那凶狠的样子,人们惊恐地又后退了一步。

  土匪从哪里来,到村庄里来干什么,没有人知道。脸上涂着油墨,早早闯进大队部,肯定没什么好事。可是要干什么,怎么打都不说。不久,派出所的人就开着吉普车来了,把那个人押走。

  村庄出现土匪,这是不祥之兆。果然,这件事情过去不久,村里又进了盗贼。

  那一天晚上,人们沉沉睡去,也不知道睡到几点,突然听见村庄里有人叫:抓贼哦——抓贼啊——声音那么凄厉。村庄里的灯陆续亮起来了。不久,便听见许多人在村庄里跑动。这个时候,村里有不少开山采石、拉车卖石的青壮年男丁,由于生活的砥砺,不仅体格十分健壮,而且性格上也变得强悍起来了。只听见有人喊:在哪里?远远便有人应道:七官张古大厝。一个人喊:把路口全都围起来。接着便听见纷乱的脚步在跑动。那一种声音沉重有力,把整个村庄都惊醒了。人们一点点从外围向七官张古大厝围拢过去,守住所有门和窗,举着手电筒一间房一间房寻找,最后终于把一个缩成一团惊得发抖的偷牛贼从堆放柴草的房间里揪出来。这一晚上,整个村庄灯火通明,火光映红了一张张兴奋的脸。人们都没有睡,先是把那个偷牛贼绑在桃树上吊打,接着又把他提到古大厝前面的那一个水潭里去灌水。这个贼,先是饱尝一顿老拳,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青一块紫一块,接着又被提到水里去灌了一肚子水,最后已是奄奄一息。这个时候杨岫清自然不会闲着。据目击者说,那一天晚上杨岫清最勇敢,冲在最前面,是他带人包围了七官张古大厝抓到偷牛贼的,打那个贼也是他下手最重,后来把那个贼提到大潭里去灌水,也是他的主意。后来的几天晚上,有人看见杨岫清提着一把刀在古大厝周围转悠,他似乎是在保护这一座古大厝。这一切杨英朱当然也看在眼里。

  先是村庄进了土匪,后是古大厝遭了盗贼,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这让村里人感到惊悚。最受惊吓的是杨凯兰。他不放心的不是他的钱,而是他的女儿杨英朱。古大厝里进贼的第二天早晨,他又把家里的门窗重新检视一遍,能加固的则加固,门锁坏的买新的换上。他想,得尽早把英朱嫁出去,免得担惊受怕。下午,两口子又急急忙忙往媒婆家去。

  杨凯兰夫妇心里着急,媒婆却没有来。两口子又去催促了好几次。这一天,媒婆终于来了。杨凯兰夫妇欢天喜地。媒婆说:有眉目了,一个后生家,镇街人家,家里开着一家布店,相貌人品都不错,只是……走路腿脚有点不灵便。杨凯兰答应相亲看看,杨英朱一听火了,把媒婆搡出门去,说:滚滚滚,滚出去!媒婆一面退出门去,一面说:你你你,你以为你还是黄花大闺女啊!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杨英朱气得抓起鞋来扔了过去。杨凯兰骂道:这孩子,人家也是好心好意。她说:爹,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把我嫁给一个瘸子!杨凯兰说:孩子,这……这不是没办法嘛。杨英朱说:我又不是嫁不出去。杨凯兰说:还不是因为……那件事。杨英朱说:那件事咋了?连你也不相信女儿了?杨凯兰说:不是爹不信你,是别人不信你。杨英朱被气得哭了。她爹见她哭了,心里着了慌,不敢再逼她,却来哄她:好好好,爹信你,爹信你。可是你准备嫁个什么样的人呢?杨英朱一急,说:我要嫁给岫清哥那样的人。这不说不打紧,一说把她爹给说愣在那里。杨凯兰说:你说谁?她又重复了一遍。杨凯兰这才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有听错。他说:你怎么能嫁给他?杨英朱说:他怎么了?杨凯兰说:不行。杨英朱说:为什么不行?杨凯兰说:嫁给他,一辈子受穷?杨英朱说:我愿意。杨凯兰说:你知道他大你几岁?杨英朱说:大几岁也比瘸子好。杨凯兰坚决不同意,这件事情便搁置了。

  杨英朱想嫁给杨岫清,这件事杨凯兰就连自己的女人也不敢说,说出去多丢人啊!不是说杨岫清有多坏,是他家里穷,穷得叮当响,还有年纪大,他比英朱大十岁呢。他想不通,这孩子怎么会看上杨岫清!

  7

  这个结果是杨岫清想要的。如果说杨岫清是头狼,杨英朱是只羊,那真是羊爱上了狼。杨英朱确实喜欢上了杨岫清。她觉得这个村庄里只有杨岫清真正对她好。没出事之前,村里那些男人整天蝴蝶蜜蜂一般围绕着她转,目光就像是粘在她身上扫也扫不掉;可是出了事,那些人就躲得远远的,唯恐被她染上坏运气。只有杨岫清,对她比以前更好了。要嫁就要嫁给这样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可靠。有时她甚至想,要是……要是那天晚上那个人是岫清哥就好了……可是这种想法太荒唐,这种心思只能藏在心里,不能和任何人说。

  心里有了这种想法,不知咋的,她就不敢见杨岫清了。有时听见他的脚步声从后院过来,她就慌慌张张地躲进房里去。透过花格子窗户,只见岫清哥站在前厅,目光来回搜寻,好像在寻找什么似的,下了天井,还不死心,又回过头来看一眼。她知道他是在找她,可是她不敢见他。

  杨凯兰越发不放心杨英朱了:这孩子是不是被他逼急了,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嫁给杨岫清那小子,他绝不答应。他一方面又催着媒婆给杨英朱找对象,一方面提防着杨岫清。每次杨岫清从大门进出,他都要死死盯着,像是盯着一头狼。一天上午,杨凯兰终于忍不住,在大门口堵住杨岫清。杨岫清愣一下,说:凯兰叔,您有事?杨凯兰说:当然有事。杨岫清说:什么事您说。杨凯兰说:我警告你,离英朱远一点,否则我可不客气,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的女儿能嫁给你这样的穷小子?也不照照镜子。杨岫清想不到杨凯兰会说出这样的话,怔怔地站在那里。他感到耻辱,眼泪都下来了。

  这个时候的杨岫清,内心有两个小人在搏斗,天使说:既然你喜欢杨英朱,就应该让她幸福,找个比你好的人;魔鬼说:杨凯兰不是想阻挠你吗,那你就更应该把杨英朱拿到手。两个声音在他心里吵架,一会儿这个占上风,一会儿那个占上风,谁也吵不过谁,把一个杨岫清弄得十分憔悴。他挣扎在内心的波涛里。

  杨岫清对杨英朱冷淡了许多,也不到前面院子来了。杨英朱知道一定是爹和岫清哥说了什么。她有些埋怨爹了。

  一次,爹不在家,她就在巷子里等岫清哥。每天中午,杨岫清卖完石头回来都要经过这条巷子。果然,岫清哥来了,看见她,低着头正想过去。她叫住他:岫清哥。杨岫清并没有抬起头,继续向前面走去。杨英朱说:岫清哥,你真的不理我了?杨岫清心里一颤,站住了。他多想回过头去和她说话。每天夜里,他一个人在心里不知和她说了多少话。现在杨英朱自己送上门来了,他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可是想起杨凯兰的话,他的内心一阵屈辱,昂起头来,继续往前走去。杨英朱说:岫清哥,你为什么不理我了?杨岫清多想放下面子——对于自己这样的人,配有面子吗?他多想说,不,我没有不理你。可是脱口而出的却是另一句:我配不上你。说着,梗着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家里,杨岫清后悔了。他多想冲出门去,跑到杨英朱家里,对她说:我喜欢你。可是这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脚似乎有千斤重,怎么也挪不动步。他的心里是有秘密的,他知道自己是真的配不上她的。他把头拿到墙上去撞,撞出血来都不觉得痛。见到血,不知怎么却又哭了。

  8

  杨英朱不知什么时候和杨福慧好上了,这是村里的疯子发现的。

  闽南六月是个收获的季节,稻谷全都成熟了,焕出一片金黄。每年这时间,台风就要来临。人们就得抢在台风到来之前把稻谷收割起来。田野里,晒谷场上,便要呈现出一派繁忙气象。人们把稻谷收割起来,晒干了,囤进谷仓里,大家的那一颗心才能安定下来。庄户人家,辛苦一季,这个时候尽管忙碌,可是脸上荡漾着幸福满足的笑容——只要粮食收成好,他们不在乎多这一点辛苦。

  这一年夏季,在这样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小插曲。

  那天晚上,月亮起来了,把光辉洒到村庄的每一个角落里,地上如铺了银子一般。月光这么好,虽然忙累了一天,人们也是舍不得太早去睡的。尤其是孩子们,早早就到晒谷场上去,在空旷的晒谷场里奔跑追逐。六月的晒谷场上堆满了一捆捆晒干的稻草,孩子们到稻草堆那里去,把草堆中间掏空,筑成一间间草屋,在里面捉迷藏,呼喊嬉戏。闹腾够了,困了累了,就回家去。晒谷场上安静下来了,蟋蟀和夜虫上场,开始吟唱。这样美好的月色,这样安静的稻场,是最适合于情人幽会的地方了。

  村里那个疯子,像幽灵一般,彻夜不睡,四处游荡。那一晚上,不知怎么钻进稻草堆里去,就发现杨英朱和杨福慧在一起了。疯子受了惊吓,鬼一般叫:鱼——鱼——鱼——逃开了,围绕着村庄不停地疯跑、不停地疯叫,把人们都惊醒了。人们围拢到晒谷场上去,发现杨英朱和杨福慧正在慌乱地穿衣服。

  杨英朱怎么和杨福慧在一起?

  不是说她要嫁给杨岫清吗?

  乱了,全乱了。

  说不定……说不定那一次就被开了苞……

  说不定是她主动。

  不招蜂,哪来的蝶?

  说什么样的话都有。

  杨凯兰听说这件事,坐不住了。第二天一大早,一路叫骂着找到杨福慧家的筒骨面店。杨福慧的父亲杨银川,在村庄中街开着一家筒骨面店,每日到猪肉铺里去收筒骨,熬骨头汤煮面。吃这种面扛饿。车夫们每日卖完石头回来,手里捏着几张票子,都喜欢到那里去吃上一碗筒骨面。吃饱了,打个嗝,心满意足地回家去。有爱喝几杯酒的,把烧酒也寄存在这里,一边吃面,一边来一杯烧酒,那一种享受赛神仙了。

  这天早晨,杨银川正在店铺里忙碌,准备熬筒骨,突然杨凯兰闯进店铺,揪住他,嚷道:杨银川,你那兔崽子儿子呢?叫他出来,我非砸断他的狗腿不可!杨银川说:你你你,杨凯兰,你这一大早要干什么?我又没招你惹你?快出去,我还要做生意呢。杨凯兰力气大,一把把杨银川推出好几步远,四下里看看,又把搁在灶台上的一叠碗举起来哗啦一声摔碎在地上,说:你不招我惹我?去问问你们家那个兔崽子,看他干了啥好事!今天如果不给我一个交代,我连你这破筒骨面店也砸了。街坊邻居听见筒骨面店这边乒乒乓乓的声音,都围过来看热闹。杨福慧这时候自然是不敢出来了。看杨凯兰这架势,杨银川知道这件事是躲不过去了,口气软下来,说:好好好,凯兰大哥,您先坐下来,我这就给您煮一碗筒骨面让您吃了消消气,吃完再说这事您看行不?杨凯兰哪里肯依饶,看店铺外面围满了人,声音更大了。杨银川看这架势,讨饶了,说:好好好,您看这样行不,给我两天时间,我一定给您一个交代。我总得先找到福慧人,再问他咋回事,您说是不?杨凯兰见他说得在理,说:好,我就给你两天时间,两天不给我回话,我就宰了那小子!

  杨凯兰回去了,人群散去。杨银川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骂一声:龟儿子,净给我惹事,招惹的这算啥事!前一天晚上稻场上的事情早已在村里传开了,他哪能不知道?这杨英朱啥都好,放在以前,哪里轮得上他的儿子杨福慧?后来不是出了那件事了吗,那件事放在谁身上都是一个解不开的疙瘩。这龟儿子,到底咋想?

  事情是躲不过去了,他叫来儿子,当面问他:

  你说你,到底惹的啥事?

  杨福慧说:爹,你说啥?

  杨银川听他这样说,一巴掌甩过去,骂道:龟儿子,自己招惹的好事还假装不知道?

  杨福慧知道他爹说的是啥事,说:爹,我们这是自由恋爱。

  杨银川骂道:龟儿子,你不知道杨英朱那件事?

  杨福慧说:英朱咋了?我从小就喜欢她,现在更加喜欢她了。

  杨银川骂道:喜欢个屁。你不知道那件事?

  杨福慧说:我咋不知道,我相信她是清白身子。

  杨银川火冒三丈,说:清白个屁。你是不是想气死我?她说清白就清白了?

  杨福慧说:我,我,我们昨天晚上那个过了,血……

  杨银川呆一下,说:啥?

  杨福慧说:血……

  杨银川这下子明白了,转怒为喜,骂道:龟儿子,不傻呀,这下子你捡到宝了。又说:你别说,英朱这孩子我也喜欢。我马上提亲去……

  第二天一早,杨银川备了礼物,亲自去了一趟古大厝杨凯兰家。杨凯兰见他提着礼物,说:你家那小子呢?杨银川说:凯兰兄,你听我说。杨凯兰说:不听,去把你那龟儿子叫过来,我要亲自宰了他。杨银川说:您先听我说两句。杨凯兰说:有屁快放,别想搪塞我。杨银川说:我来有两层意思,一是代福慧向您赔礼道歉,二是向您提亲来了。杨凯兰听了目瞪口呆,一时转不过弯来,说:啥?你说啥?啥提亲?杨银川说:福慧说,他们双方是自愿的,他愿意为这件事负责,娶了英朱。杨凯兰提起礼物刚想砸过去,杨英朱出来了,说:爹,福慧说的是实话,我愿意嫁给福慧。杨凯兰说:你——一巴掌想甩过去,可是终究还是下不去手。

  杨银川当面允诺:明媒正娶,无论杨凯兰提什么条件他都答应。杨凯兰看他这样子,口气软下来,说:生米煮成了熟饭,让你们家那小子占了大便宜了。我只有这么一个闺女,乡村里别人有的东西:自行车、缝纫机、橱柜,一定要有。杨银川满口答应。杨凯兰又说:我不想亏了英朱这孩子,你必须把婚礼办热闹了,把喜事的场面办足了才可以。杨银川无不答应。

  9

  按照闽南风俗,定了亲,行过三牲六聘,就要举办婚礼了。出嫁的前一天晚上,按照乡村里的习惯,杨英朱家要办一桌酒席请女伴。就要嫁人了,杨英朱脸上并不见有多少笑容,女伴们逗她:看你,都要嫁人了还不开心?杨英朱勉强笑了笑。女伴们说:你呀,自由恋爱还不满足,我们都是包办婚姻呢。杨英朱没有说话。女伴们都回去了,杨英朱回到房间里,趴在床上哭了。杨凯兰见她这样,说:闺女啊,人是你自己选的,这嫁人应该高兴才是,咋又哭了呢?杨英朱不说,继续哭。杨凯兰说:你呀,到底哭个啥哩?我看杨福慧那小子也不差,不是纨绔子弟,家境也还过得去……从心里来说,杨凯兰对这件事情的结果还算满意的,要不是因为那件事,他的女儿哪里轮得上杨福慧,让他捡了个大便宜。可是现在,他不得不接受这现实。

  杨英朱是有心事的,这心事谁也不明白。明天就要嫁人了,晚上,女伴们都回去了,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她似乎在等谁,又似乎谁也不等。爹妈都睡了,外面静悄悄的,蟋蟀的叫声一长一短地响起来。她刚想躺下,听见窗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心里咯噔一下:那个人来了。下了床,打开那一扇窗户:月光下,只见一条丝巾挂在花格子窗上迎风飘荡。向窗外望去,一条人影消失在长长的巷子里。她把那一条丝巾取下来,关上窗,重新点亮油灯,站到镜台前面去,把那条丝巾系在白白的脖颈上,翻来覆去地看:是她喜欢的式样,脸上起了红晕。然而不知怎么,她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颗泪滚落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男方来迎人了。出了古大厝,就要走了,她又回过头去,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却不见那个人的身影。

  这一天,杨银川办了十几桌酒席,把村里的人都请来了,热热闹闹地把杨英朱迎进门。他是一个开面馆的人,办几桌酒席自然不在话下,虽说不能大鱼大肉,没有海参鲍鱼,但是也能够让乡亲们吃个满嘴流油。这是村庄里几年来最盛大的一场婚礼,杨银川家宾朋满座。新娘迎进门了,鞭炮声噼里啪啦响起来。开席了,饭菜的香味和酒香荡起来,觥筹交错,人声鼎沸,人们沉浸在盛大的喜悦中,为这一对新人祝福。车夫们都来贺喜,礼数不多,杨银川一概欢喜接纳,唯独不见杨岫清。

  杨英朱嫁给杨福慧,一切流言自然消失,虽然人们心中还有许多不解和疑惑,比如说杨英朱为什么突然和杨福慧好上了,之前没有一点征兆。然而生活每一天都有新的内容,来不及等你细想,新的东西很快就把旧的东西覆盖了。

  其实杨英朱想要跟谁好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暗地里喜欢她的人大有人在,只是没有人敢公开追求她罢了——都是因为那件事,那件事在人们心里始终是一个结。可是只要她愿意,一勾手,还是会有许多人愿意跟她走的,杨福慧只是其中一个。

  婚后,两口子日子过得还可以,和其他人一样,平平常常,没有什么意外。杨福慧这人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每日在他爹的筒骨面店里帮忙,给他爹打下手,也算一份职业。只是不久,杨英朱不知怎么突然患上梦游症:半夜睡得好好的,爬起来打开门往外就走。起先杨福慧还不知道,一天夜里,半夜醒来,床上摸不到人,他以为杨英朱是去解手了,候了许久不见她来,出门去找,找不到人,这才害怕起来。喊起他爹,两个人又等了半天,还是不见她回来,两个人坐不住了,提上风雨灯出门去找人。父子俩找了大半个村子也没找到人,疑疑惑惑地回到家里,却见杨英朱已经回家了,正在床上睡觉。杨福慧把她唤醒,问她:大半夜的你跑到哪里去了?杨英朱疑惑地摇摇头。杨福慧说:你到底跑到哪去了?让我和爹一夜好找。杨英朱说:没有啊,我就在床上睡觉。杨福慧起了疑。

  第二天夜里,杨福慧不敢睡了,假装睡觉,暗中观察。睡到半夜,杨英朱果然又爬起来,打开门往外就走。杨福慧悄悄地跟在她的身后,只见杨英朱在村庄里走了一圈,就往村外田野里去。杨福慧紧紧跟在她的身后。杨英朱并没有去找谁,一个人野外乱走,走了大半夜,回到家里,推开门,摸到床,倒头就睡。杨福慧这才知道杨英朱患了梦游症。

  听说梦游的时候是不可以把人叫醒的,跟又没有那个精力,不跟又怕出事,这可咋办?父子俩犯了愁。

  有人说:说不定是中了邪,请个道士做个道场驱一下邪,病就好了。父子俩商议许久,没有别的办法,就听了别人的建议,去请一个道士来做道场。道士请来了,在他们的新房里,道士穿上道服,一手舞着木剑,一手摇着铜铃,嘴里念念有词,时不时挥着木剑朝这里那里刺去,喷了神水,在床头贴了符咒,又在门楣上挂了镜子和鸡母刺……道场做完了,可是杨英朱的病并没有见好。

  从此开始,杨福慧父子俩轮流,每天晚上跟在杨英朱身后暗地里保护着她,唯恐她出事。这杨英朱,除了夜里梦游之外,白日好好的,和常人没有什么两样,不见什么异常,人倒反而变得肥白起来了。可是这件事把他们父子俩累得够呛,夜里没有睡觉,第二天没有一点儿精神,连筒骨面店里的生意都懒得去打理。车夫们到筒骨面店里去吃面,总见他们父子俩哈欠连连,似乎没有睡醒的样子。这件事情前后折腾了一年,到后来,父子俩累得又黑又瘦,心里也懈怠了下来。他们想,大概不会出事吧。再就懒得去管她了。

  10

  本以为无事就不去管她,可是后来到底还是出了事。一天夜里,杨英朱出去,到了天亮都没有回来。第二天早晨,杨银川还在睡觉,听见杨福慧在喊:爹,快起来,英朱不见了!杨银川一听这话,吓得一骨碌从床上滚下来,说:你说啥?杨福慧说:英朱没有回来。杨银川叫一声:坏了!父子俩急急忙忙穿上衣服,准备出门去寻找。两个人正忙不迭地时候,杨岫清把杨英朱送回来了。杨福慧问杨英朱:

  你跑哪里去了?

  杨英朱说:不知怎么在麦地里睡着了,是岫清哥把我叫醒送回来的。

  杨福慧疑疑惑惑地看着杨岫清。

  杨岫清说:看我干什么?人我给你送回来了,没我的事了我走了。说罢转身走了。

  因为这件事,杨福慧不知怎么与杨岫清记上仇。

  这一天,杨岫清卖完石头回来,拉着那辆木板车刚想回家,在中街,杨福慧把他拦住。杨岫清说:你想干什么?杨福慧说:老实交代,那天晚上你有没有把英朱怎么了?杨岫清说:怎么,想打架?杨福慧说:说,不说今天别想走。杨岫清说:想知道问你老婆去。杨福慧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早就怀疑你了,那天晚上那件事是不是你干的?古大厝你最熟悉了。今天我杨福慧决不饶你。说着,从身上掏出一把杀猪刀,向杨岫清砍去。杨岫清不说话,一闪身躲过去。杨福慧不依不饶,挥刀乱砍。杨岫清身灵手快,出手又重,三下两下,就把杨福慧撂倒在地。杨福慧躺在地上骂骂咧咧。杨岫清径自拉上木板车走了。

  杨福慧怎么跟杨岫清干上架?人们不明就里,想起以往那些事,有人说:这杨英朱啊,到底是一个不安分的女人,你看这不,又惹出事端。街头巷尾,关于她的传闻又多起来,说得最多的是她和杨岫清在麦地里怎么怎么了,弄得杨银川父子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外人怎么说,杨英朱并不在意,她已经习惯了村里的各种议论:嘴在人家身上,人家爱说啥说啥去。杨英朱这么想,可是杨福慧并不这么想,经常在她面前没有好声气。杨英朱遭了委屈,想辩解又辩解不得,每逢这时候,只好独自流泪。

  一次,两口子拌了嘴,杨福慧说:杨岫清到底有没有咋了你?杨英朱说:关你啥事?杨福慧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就是头狼,你们是不是早就好上了?杨英朱说:你疯了!杨福慧就动手打了她。她哭着跑回娘家。杨凯兰见女儿哭着回来,问她:闺女,这是咋了,是不是杨福慧欺负你了?杨英朱点点头。杨凯兰说:我说女儿呀,你这到底是做啥哩?杨英朱说:爹,什么做啥?杨凯兰说:你和杨岫清……杨英朱说:难道爹,连您也不相信女儿了?杨凯兰说:我——杨英朱说:爹,要是您也这样认为,那我就没活路了。听她这样说,杨凯兰再不敢说话了。

  那天晚上的事情只有杨英朱一个人知道。其实杨英朱的梦游症时好时坏,有时候夜里并没有患病,她也要出去,因为她发现了一个秘密:自从杨福慧父子不跟她出去了,一个身影每天晚上都要悄悄跟在她的后面,不知道要干什么,并不伤害她。她想知道这个人是谁。这天夜里,她看见那个人影时走时停,远远地跟在后面,她故意走到麦地里,半裸着身子躺在那里,假装睡着了。那个身影观察许久,见没有动静,悄悄向她靠近,看她没有醒来,就坐在她的身边,并没有动她,而是痴痴地望着她。杨英朱微微睁开眼睛,看不清这个人的脸。眼前这个人,块头很大,身形十分熟悉。她知道那天晚上那个人是谁了。她想,这个人和那个人一定是同一个人,那就是杨岫清。她把眼睛闭上,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个人见她睡得那么香、那么甜,以为她睡着了,说:英朱,都是我的错,现在无论你怎么对我我都不会怨你的,只要……你幸福……

  11

  闽南这地方,每年六月都要刮几场台风。每逢这时候,经常就要山洪泛滥。山上的洪水下来了,河水暴涨,冲溃堤坝,淹没田园。下过一场雨,第二天早晨起来,推开窗户,到处白茫茫一片。

  台风该来的还是来了。这年夏天,连续下了七天雨。这一天早晨,人们还在睡梦中,突然听见凄厉的锣声。紧接着,便听见村里的疯子喊:水呀——水呀——声音嘶哑苍凉,让人毛骨悚然。

  人们惊惶地从床上爬起来,上到楼顶,天还未大亮,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洪水肆虐地发出的沉重有力的巨大声响。有人喊:不好了,看来河堤又要崩塌了!

  村庄前面一大片良田,是村里最好的土地,洪水一下来把什么都卷走了,没有粮食,接下去吃啥?人们行动起来:穿上蓑衣,戴上斗笠,不分男女老少,一人抱上一捆稻草,向村西头赶去。那里一段河岸,每年发大水都要溃堤。人们还没有来得及走出村庄,就听见从西边跑回来的人喊:溃堤了——溃堤了——人们心里一惊,提着风雨灯抱着稻草急急跑起来。杂沓的脚步声沉重有力,似乎要与暴风雨较劲。

  人们跑到村西头,天已经蒙蒙亮。站在河岸上,只见河水的力量不可遏制地增长,终于爆发,闪电一般击溃河堤。洪水汩汩滔滔,滚滚而下,淹没田园,漫进村庄,天地间顷刻化为泽国。

  村庄里所有人都来了:杨凯兰、杨银川、杨朝贵、杨英朱、杨福慧、杨岫清,一切人。冲在最前面的是杨岫清,他抱着一捆稻草,站在水里,喊:快,扔稻草!人们往溃堤处扔稻草。稻草一捆一捆扔下去。往年这办法行,可是这一次不行了:水太大,稻草一扔下去就被洪水冲走了。人们呆呆地立在那里,不知道该咋办,急得团团转——再不堵上田园全没了。这时候,杨岫清挣扎着上岸来,从疯子手里抢过铜锣,咣咣咣一阵猛敲。人们安静下来,杨岫清喊:是男人的都给我站出来。村里的男人,无论老少,齐刷刷地全都站到前头来了,站成一排。杨岫清喊:不要老人和小孩。老人和小孩被推到后面去了,前面清一色青壮男丁。杨福慧起先站在一旁,看着肆虐的洪水,心里有些胆怯,可是这时候,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然不甘示弱,也站到前头去。杨银川喊:福慧,你不行的,下来。杨福慧似乎没有听见。杨银川上去拉,被他一把推开。在杨岫清的指导下,这些人手拉手排成一排。杨岫清站在最前头,一群人手拉着手下到水里,向对岸泅去,在水中形成一道人墙。岸上的人们开始向溃坝处填稻草,一捆一捆的稻草向水里飞去。眼看溃堤就要合拢了,这时候,突然出事了:杨福慧身体弱,在水里站久了手脚麻木,一只手没有抓住,上游洪水一个潮头打下来,把他冲走了。人们吓呆了,许久没有反应过来。站在岸上的杨英朱看见了,凄惨地嚎起来。听见杨英朱嚎叫,杨岫清首先清醒过来,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向杨福慧游去。人墙散开,刚要合拢的堤坝一下子又被冲毁了。洪水太大,要追上杨福慧非常困难,又一个潮头打过来,杨岫清和杨福慧全被打进水里去了。人们惊呆了,一张口张得大大,望着水面,不知所措。也不知候了多久,杨岫清浮出水面,杨福慧却不见了。

  第二天,雨停了,洪水下去了,人们终于找到杨福慧,可是已经没有了气息。杨英朱哀号着昏了过去。人们一阵忙乱:掐人中,拍打,叫唤,杨英朱终于醒来。醒来之后,抽抽噎噎地对杨福慧说:我……我本来是要告诉你的……我已经怀上了你的孩子……可是你……可是你却走了……杨银川呆呆地跪在儿子的面前,一张脸苦成核桃,不哭也不号。杨凯兰和杨朝贵走过来,杨凯兰默默地帮杨福慧整理衣服,说:银川大哥,要哭你就哭出来吧,不要难过,福慧这孩子是一条汉子。杨朝贵说:银川老弟,以后咱家里有啥难事招呼一声,岫清就是你的孩子。杨银川听见这些话,呀一声,号起来……

  填好了堤坝,天晴了,人们以最隆重的仪式为杨福慧送行,唢呐之声响彻云霄。这时候,天是那样蓝,地是那样绿,让人们觉得这是在送壮士远行。

  杨福慧去世后,杨英朱的梦游症奇怪地好了。杨岫清跟着村里人南下海南打拼做工去了。最终杨岫清也没能和杨英朱走到一起。

  两年后,杨岫清回到村里,在村道上遇见杨英朱。杨英朱手里牵着一个孩子,是个男孩,看上去像杨福慧。杨岫清问:这是福慧的孩子吧?杨英朱点点头。杨英朱问:你成家了没有?杨岫清摇摇头。杨英朱说:该忘掉的就忘了吧。杨岫清说:都是我,害了你,没想到福慧有那样的勇气。杨英朱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想想,又说:可以让孩子叫你干爹吗?杨岫清摇摇头,想想又点点头。见杨岫清点头,杨英朱笑了。在杨岫清看来,杨英朱笑起来永远是那么醉人,那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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