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家胡同两边的榆树凡是人手能摸得到的地方,皮都被剥光了,像露着半截白骨头。春天,缀满树梢的榆树钱儿,比滑溜溜的榆树皮更好吃。仰起头,我经常能看见大榆树尖上像小猴儿一样窜来窜去的孩子。
那一年,我只能记住两件事:一个是叫斧头的孩子被豁了肚子。另一个是我们家里也有了一只小秤,正红色的秤盘。
斧头豁破了肚子的事儿,在我印象中只是一些片断。名叫斧头的孩子,从那么高的大榆树上掉下来,竟然没有多大的响声,也没看见血如泉涌。
我不知道那天是阴是晴,印象里童年的傍晚永远是晴的,我永远都趴在收音机前面。我在那一年的秋天上学,榆树生了榆树钱儿的时侯,我还是学龄前。我能记得我的手,正极熟练地旋转着我们家那台电子管收音机的旋纽,我在找“小喇叭”节目。突然,窗外发出一声闷响。
那声音的特殊,我一直能回忆起来,就像一个很沉的麻袋卟地掉在地上,先是很闷,闷响以后,有很短促空洞的顿挫声。放收音机的桌子紧靠着窗,窗外是一排大榆树和比大人稍矮一点的木栅栏。特殊的响声之后,家里立刻暗了很多。有许多榆树钱儿像下雪一样从树上落下来。
我看见窗外的木栅栏上出现了一团黑东西。有一只下垂的人手倒挂着,正一下一下抽动。我离它那么近,连几只手指头都看见了,那手指精瘦漆黑。我当时一定很害怕。在记忆里我是退到了很远,可能是靠在了日式房子的纸拉门上,然后,才看清树上倒挂着的是一个男孩,头和手脚都朝下。
有一段短暂的空白,嚎叫声才突然开始。那嚎叫是真正的凄厉。我记得我拼命往门外跑,非常非常害怕,一直退到了大门口。不知道为了什么,我们家门那儿放了一些拦围墙的铁蒺篱。我跑得太慌张,把膝盖划破了,现在还留着疤。出了大门,我看见了那倒挂在木栅栏上的孩子弯曲的瘦腰。这时候,有一只口袋从树上直落下来,也落在木栅栏上。口袋上面有两个洗褪了色的淡红的字;“面粉”。那袋子张开了口,落出一团团嫩绿的榆树钱儿。
树上有孩子变了声地喊:“豁肚子啦!斧头的肚子豁啦!”
榆树枝儿们疯子一样摇动。有几个孩子飞快地用腿夹着树干往下窜,然后蹬着木栅栏跳到地上。
当时我家里没有大人,胡同里也没有大人。那些年的胡同里,总是很空旷。我记得下过雨以后,我很喜欢在胡同里走,满胡同都飘着榆树内部美好的甜味。
靠着木栅栏的门,我看见了血!刚跳下树的一个孩子站在地上,看着斧头,大声地哭。又一个孩子从我面前跑过去,可能是去喊大人。
我没认出来倒挂着的孩子就是住在前街的斧头。他可能比我大一两岁,平常就是最顽皮的。
我看见了斧头的脸,那上面只有一张大嘴,大嘴里灌满了嚎叫。血流得并不快,像几条红细的小蛇,慢慢地绕着弯,顺着多年失修的木栅栏往地上爬。树的青甜味,在那个下午比任何时候都大。
叫斧头的孩子后来不嚎了,有一只胳膊沉甸甸地扑落下来,像脱光了皮又风干了的死枝。胳膊打落了面粉口袋。好像有人围过来了。
这以后,我已经跑到了电影发行公司的后院里。那儿距离大榆树有二三十米。院子里经常竖立着过期了的大块电影广告牌。我不记得我躲了多久。
一个戴白帽子的小脚老太太跑过来,我认识那是斧头卖冰棍的母亲。那年代卖冰棍的人头上都戴一顶白帽子。当时,我们胡同里有不少小脚的老太太。斧头母亲的一双小脚跑得像捣蒜一样。她肯定是一边跑一边嚎哭,但是我不记得她哭的任何细节了,只记得榆树钱儿四下里飞。斧子看见了他卖冰棍的妈,更加使劲地嚎:“疼啊,妈!”
围在胡同里的人马上给斧头妈让开了路,好像那么些大人,都没有办法,谁也不敢碰斧头。他们全都重复一句话:“哎呀,咋能把孩子卸下来?咋能把孩子卸下来?”
再后来,穿白大褂的医生背着白木箱子跑来了。
胡同里乱得全是人。来了一些我不认识的孩子,在人们的腿缝下面钻来钻去,往口袋里搂着新落的榆树钱儿。
再听见斧头喊叫的时候,他已经盖着蓝花棉被躺在一辆手推车上。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把他从木栅栏上卸下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从广告牌后面钻出来。
快往肚子上扣个二大碗!
我听见有大人这么说,又有一些人慌慌张张地去找碗。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扣碗,也不知道后来真的扣了碗没有。但是,把一只吃饭用的二大碗扣在肚子的伤口上,这个印象却一直让我记了好多年。七十年代初,我在一本《赤脚医生手册》中看到了它的根据。在“肠脱出的战地救护”一节中,书上说不能把脱出的肠管塞回腹腔,应用饭碗或纱布圈扣在伤口上,防止压迫肠子。
很快,大人和手推车都没了,只剩一个孩子在地上拖着一只书包跑。那是斧头的书包,那书包瘪得跟空的一样。那时候,孩子们给附近的小学都起了外号:芷江路小学叫“紫茄子”,青岛路小学叫“青萝卜”。斧头是在“青萝卜”小学念书的。
那天,我划破了膝盖,又敞着门,扔下了空无一人的家,不知道挨了骂没有。
过了一些天,来了不少的人,把胡同两边露着白骨头的半死榆树都砍倒了。这些裸着体,但是还长着甜绿头发的树,躺在胡同里,很快就被人骑在腿下用锯一段段分解,能进肚子的进了肚子,能进炉灶的进了炉灶。胡同里又是一阵乱。真正害了斧头的那棵大榆树还活着,因为它不是街树,它长在我家南院邻居的院子里。奇怪的是,南窗前的木栅栏上,一点血迹也没留下。
没过了多少天,又看见斧头了。他敞着怀,肚子前面亮开一条长疤。他拍着精瘦的肚皮说:“缝了十几针,拽线的声儿都听见了,咝拉咝拉的!”
因为谁也没割破过肚子,大人、孩子们都经常要求斧头掀开衣服,给他们看伤疤。
一九六二年,给了斧头一条疤。它成了斧头的光彩,甚至威严。后来斧头凭着疤统帅了一大帮孩子,成了小的流氓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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