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三岁以前住的地方,在解放前是租界区,日式和俄式的建筑夹杂在解放后建起的红砖房中,邮局和公安分局都有很漂亮的圆顶屋檐。在一个小孩的心里,我一直以为邮局和公安局就应该是那个样子,不可能知道是哪个民族的什么建筑风格。但是,大人们说的“老毛子”,也就是白俄的后裔们是能看出来的。从我们家向南走,再转一个弯,那邻街的楼里就住了一个白俄的老太太。
枪声跟铁锅里蹦豆粒儿那么热闹。那一年,我只能大概记得几乎没见过父母,不知道他们都去了什么地方。我听见枪声,就踩着暖气片向外看,那儿能一直看见胡同向南拐弯的地方。我想看见我弟弟,他总是能在外面捡到很多金黄色的铜子弹壳。他像集邮迷那样,是个集子弹壳迷。
我踩着暖气片,看见有人出现在胡同口,是那个白俄老太太。她又高又胖,披了一块缀满线穗儿的大围巾,像披着一块花花溜溜的桌布。她的头发黄白色,不像头发,更像一些硬麻。
那个场面我记得十分清楚。我看见她走得很快,步伐碎乱,就突然像不会走路了一样,那种走法非常好玩。这时候,有枪声响起来。我居然没能联想到她那么走,是怕子弹。
白俄老太太能讲中国话,但是舌头是硬的。只要有人请她讲俄语,她马上说几句,满嘴吐出绕着弯儿的羊毛卷儿,很好听。当我们这个最无名的小胡同里也贴满了大字报的时候,我还是到热闹繁华的地方看大字报。关于白俄老太太的大字报也有,说她是苏修特务,而且说她一天换一套衣裳。
不知道是“文革”前的哪一年,好像买粮食很紧张。星期天,我们经常跟大人们一起去粮店排队。我和弟弟都在粮店里看见过她。印象里大人们很有秩序,围着粮店里的米、面箱子绕了好几圈。大人的手上紧掐着口袋和粮证。粮证是硬纸壳的,带一条深紫色的边儿。大人们都不着急,像一些绿豆苍蝇,前后左右不停地说话。轮到谁买粮,谁就把脸凑到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小窗口去,大声向里喊,细粮多少多少,粗粮多少多少。我在队伍里看到了那个白俄。我离她灰白的脸只有几十公分的距离。我使劲地昂起脸,看她说话。我看见她红色的舌头那么软地打着卷儿。
因为认识她,已经看惯了她和我们不一样的脸色和头发,白俄老太太出现在胡同里,我一点也没感到新奇。那一年的夏秋两季,人们都习惯性地贴着墙跟儿走,走得很快,谁都知道流弹不长眼睛。
她正向着我家的窗口方向走,手里拿着那个年代特有的尼龙丝编的网袋,每个孔都有鸽子蛋大,里面装满了老茄子。她紧贴着矮墙走。我能记得她走过那片明亮墙时的样子。她的头发全部飘起来,太阳光使它们不再像硬麻了,变得白亮松软。
突然,她的脚向侧面一拐,人紧接着瘫软着扑倒下去。好像她是要用力去扶墙,但是滑倒了。我们的胡同在那一年里到处都倒满了垃圾,那片墙角底下,已经成了垃圾场。她就摔倒在垃圾上,手里的尼龙丝袋子不知道怎么搞的扯破了,地上落满了茄子。我使劲想看清楚,把下巴正好卡在气窗那儿。我和她的距离可能不足二十米,我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我想,她又开始说外国话了。
白俄老太太倒下以后,身体动了动。那胖身体伸展得很怪,很别扭。有一只鞋已经远离了脚,是一只很大很宽的布鞋。后来她在移动,好像是想离开垃圾堆。老太太不再动以后,我一下子看见在太阳照着的矮墙上,露出一片红,还闪着光亮。我听见我的声音:出血了!
我跳下暖气片站在地板上,从这个角度再看她一动也不动了。她移动过的地方,都是红的,有一只茄子都红了。到这个时候,我还是没明白,她是被子弹打中的。我只知道她出血了,我有点害怕,就傻坐在地板上。我想到我弟弟现在跑到哪儿去了。我坐在地板上大声地叫我弟弟的名字,我的叫喊应该有点变声儿了。
过了一会儿,我想那个老太太是不是已经走了。我再站起来,看见她的身体还在垃圾堆上,风把花围巾吹满了她的脸,她成了可怕的没有头、只有身体的人。
现在我回想,老太太的家面对大街,而副食品商店的菜站,在胡同和大街相交的拐弯处。她怎么会买了菜不回家,向相反方向进了我们这胡同?只有一个解释,她避开大街不走,是要躲子弹。
弟弟捡了很多子弹壳回来。他头上全是汗。他的童年可能只会跑。只要他回家,就把地板踩得咚咚响。一九六七年的他,回家经常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让我闻子弹壳里的火药味儿,有时候子弹壳里还保留着温度。那天很可能我也闻到了那种特殊的味道。我问他看见那个外国老太太没有,他说胡同这边躺了一个,胡同那边躺了两个。有一个小孩还在爬,刚爬一步就挨了一枪,后来不敢爬了,小腿还在跳。我记得他马上趴在地板上,给我学那种小腿的抽搐。
我说,外国老太太出的血也是红的。对这话,他一点不感到惊奇。
我能记起来的下一个场面是我和弟弟并排爬上了暖气片。我们的脸都卡在气窗那儿。我比他高一点。我们看见两个老头正在很费劲地抬那个白俄老太太,可能她太重了。她的头从花围巾里露出来,脸还是灰白的,并没有血。
我说脸上没有血,但是弟弟和我犟,说那老太太一定死了,死人才会那么沉。好像有人推了一辆手推车,老太太已经躺在车上了。那车轮上挂着烂菜叶子。车向相反的方向走,我弟弟学电影上的小兵张嘎,睁一眼闭一眼,向着推车的人瞄准。
我看见白俄老太太的身体在车上颠颠簸簸,灰白的脸一直朝向着我们,白得像一个作业本。
那个白俄死了,可能是被武斗学生们的流弹打中。那时候,枪都是乱枪,子弹都是流弹。谁能找得到子弹是从哪里打来的?在我们家的西侧有几所中学。我记得他们的大喇叭里总在发表着什么“声明”。而晚上,枪声更密。有时候是真武斗,但听说更多的时候,那些学生高兴了就往天上放枪玩儿。
发生了这事儿,我仍旧没有想到,我弟弟去捡子弹壳是非常危险的。当时我已经十二岁,家里没有大人,可是我一直没拦住他往外面跑。
墙上的红血很快变成酱色,一直留在那儿。到了下雪,雪埋住了墙,垃圾再埋住雪,一层一层堆得很高。清洁工人都去造反,那些垃圾一直堆到第二年的春天。
第二年,我们搬了家。新家是在另外一条街上,再不是自己家独住一楼一院,而是和三户人家住在一起。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大片的血,事情很快就过去了。当时我觉得死并不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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