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城市停电了。
很突然的,华光初上、溢彩流金的城市一下子就消失了,仿佛不是被周围浓浓的夜色吞噬,而如一艘正在大海上航行的船只,一个浪头打来就在监视仪上失了踪影,让人有种说不出的茫然与无助。
城市人已经很不习惯停电。
停电时的城市,到处响起玻璃粉碎的脆响,从城南传到城北,从城西传到城东,得了传染病一样。你可以恶作剧地想象,停电的刹那城市人正各自忙碌着,或在洗七碟子八碗,或在喝茶聊天看电视,或四人围坐桌边垒“长城”,或正在上楼下楼,总之是停电打乱了千篇一律的城市生活,人们的眼睛因接受不了这种瞬间的黑白交替而变成了瞎子,“盲人摸象”,摸到什么是什么,因此,碗碟失手掉到了水池里,茶具被起身离去的人碰翻了,“长城”的砖块散落一地,正上楼下楼的不期与墙壁做了个最亲密的接触。
停电时刻,城市很忙乱,但这种忙乱是有限的,很快就有人告诫:别乱动,等着来电。这种告诫最适宜在家里正舒舒服服看电视、垒“长城”的人,黑暗中他们点燃一支烟,边说着闲话边耐心地等待来电。你看到烟头一闪一灭,偶尔显出几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来。
街上行人渐渐多了,这种数量上的增加你看不见却可以感觉到,大街小巷响彻自行车铃声,一声紧似一声:我来了,请让让。没有人会在黑暗中去要求占据什么位置,散步的一律自觉地靠边走。暗淡的星光下,黝黑的树影还是有的,间或显出比黑夜更深的人影。偶尔还会冒出一两声孩子的尖叫——来电了!街上行人便纷纷望向离自己最近的楼群,但到处漆黑一片,只有几粒暗淡的烛火在夜色中努力地弥散——夜色太深了,微弱的烛火显得虚无缥缈。
停电中的城市,只有心跳和孩子不加掩饰的笑声存在。
二
停电的刹那,我的身体本能地收束了一下。
好在浓重的夜色瞬间笼罩下来,将我层层包裹,于是,任何肢体动作、心理活动都不会外泄了。
友人是从容的,黑暗中,他准确地放下手中的茶杯。
一时间,谈话安静了下来。
友人轻咳一声,问道:“你的话还没有说完,继续呀。”
我淡淡地说:“看不到你的脸令我感觉像是自说自话,不着调。”
友人笑了:“看来你是不习惯在黑暗中与人交谈。”
“是的。”我说,“你在我面前是一片暗色,太不真实,让我找不到谈话的乐趣。”
友人宽慰我:“当你适应了这样一种生活场景,会发现与人交往其实也是件容易的事,让复杂的归复杂,简单的归简单,不是吗?”
我知道他有所指。
然后,我在他的引导下跟上他的思路开始倾听。他说他的家在山区,那里山连山,离最近的集镇也有40里山路,穷,年前他回了趟家,竟看到家里还点着煤油灯。他记得点煤油灯是20世纪80年代以前的事儿了,后来家乡建了小水电站,看到亮闪闪的电灯,他和乡亲们别提多高兴了。没想到外出工作20年,再回来竟又与煤油灯不期而遇。他不理解,线路完好,电灯也挂着,为什么要点煤油灯呢?老母亲说了一句大实话:“电灯贵咧,要一块钱一度电,用不起呀。”他有睡前看书的习惯,且看得很晚,而当地人八点来钟就睡下了,整个山村一片暗淡。第二天,老父亲看着燃去了大半的煤油灯对他说:“儿呀,这盏灯我可以用十天半个月呢。”他鼻子一酸,无言以对。
当时,我也无言以对。
后来,我常常想,一盏灯所笼罩的范围其实是多么有限啊。
三
城市停电了,人们的心态各异,共同的疑问是:为什么停电?潜台词是:城市是不应该停电的。
城市人缺乏“停电”这个概念,所以停电以后,各种事端就出现了,人摔伤了,汽车相撞了,甚或电影电视看不上了,论文写不成了,牌局散摊了。这该死的停电!很多人说。
当然,还是有人感到停电的好处,一是孩子,他们可以不用再做作业,家长们大都会放纵他们的嬉戏打闹;二是夜市上练摊的老板,食客大增,人民币有得赚了;第三类则是制蜡烛的小作坊,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蜡烛早已经失去了它原有的魅力和市场,只有停电才能让城里人重温点蜡烛的日子——买蜡烛需要花钱,可这时候你就是有钱也买不来电啊。多么现实!
还有一类停电受益者,那就是啤酒屋、咖啡屋,在烛光摇曳中映出一张张情人亲昵的面孔,别有一番浪漫情趣。
这时的真相是,城市正处在一片黑暗之中。人也很黑暗,他们感觉不到城市的存在,也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
夜深了,夜风很凉,街上行人渐渐稀少,可屋中的人还在静坐,他们固执地认为:电马上就要来了。
时间在一点一滴无痕迹地流逝着,时钟走动的声响分外清脆、刺耳——他们坚持着坐等来电。
坐等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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