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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松·桄榔

时间:  2024-01-20   阅读:    作者:  金克巴

  瓦上有“松”

  七年前的深秋,我在深圳的田寮社区有着一枝之栖。有一天路过龙湾路,池塘边一栋老房子引起我的注意。与别处不同,它的屋顶上擎着一个红五星。初步了解,这儿是原龙湾生产队队部之所在。只见正门的老墙缝冒出一株瓦松,它弯腰下探,非但不因杌陧而不安,反倒有着处之泰然的意味,大有一种置身危崖的松树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勇毅。以后每次行经那儿,我都要朝它注目致意,表达由衷敬佩之情。

  瓦松,是道道地地的中国多肉植物,中国大部分地区都是其产地,我的故乡——华中地区亦是它最重要的产地之一。奇怪的是,此前它在我的田野知识里竟是一片空白。我对它的关注还是南来后,在一个原本“中田有庐,疆场有瓜”的地方——田寮,才与它邂逅。难不成我与瓦松都像鸟一样飞到南方,认准这儿就是宿命所归之地?我们的相似之处还在于,在贫瘠之地见缝插针,让生机从针尖迸发出来,这也是它令我怦然心动的所在。

  在以梦为马的游子心目中,深圳是繁华的现代化都市,年轻、亮丽、魅力四射,令人得以倾心归附的除了传说中遍地取如拾遗的机遇,还有它泰山不让土壤、河海不择细流的包容性,使得它成为四十余年来热度不减、魅力不怯的筑梦的热土。这儿有一个貌似可以填平此间一切沟壑的口号:“来了,就是深圳人”——前提当然是你首先得把自己当成深圳人,浑然地融入这片热土。“世界如其所是。”奈保尔说,“那些无足轻重的人,那些听任自己无足轻重的人,注定了在世界上没有位置。”推而及之,所谓乐土就是为有备而来的人们准备的。这是色彩斑斓和高度城市化的繁华之地,城市的天际线大抵由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绘上浪漫的一笔,天际线下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将昼之白与夜之黑搅合得浑然一体。

  其实,这个青春朝气的都市还有多元呈现的点、线与面,它的襞褶里尚有诸多农耕社会的遗存,最常见的是辉煌的祠堂、低矮的民居、窈然的古井、敛碧的池塘、葱郁的风水林。这儿的许多地名也打上了农耕时代的烙印。廿年来,我在不少地名土得掉渣的地方淹留过:盐田、沙井、松岗、塘下涌、李松蓢、薯田埔、田寮、坑尾、水田……每个地名都在矜持地讲述自己难以湮灭的历史。五光十色、人潮汹涌是它的后发之势,历史的幽邃才是它的前尘。就在一片推陈出新和摧枯拉朽的砉然巨响中,其貌不扬的瓦松在钢筋混凝土的城市夹缝里隐韧地存活下来。

  应该说,与瓦松的邂逅是一种难得的缘分。因为这一路走来,我的暂栖之地大多已被参差不齐的“接吻楼”给占据着,它们勾肩搭背却牢牢地掌握着话语权,经常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爱伦·坡那个关于人造建筑是大地伤疤和方块状赘疣的比喻。目下,比屋连甍却低矮湫隘的民居早就踅入了历史隧道的深处,蓦然回首,那凄迷的眸光还不时闪过一抹抹柔媚的光华,让人平添些许难舍的情愫——基于这一抹珍贵的情感,许多原本颇具规模的老民居又破茧重生,被修葺或重建,甚至还摇摇晃晃地挺直了腰杆,变成旅游景点,供人探古寻幽,抒发怀古之幽情。更多垂垂老矣的民居则藏身于钢铁丛林的深处苟延残喘,恍惚还在用苍老乏力的声音叨念农耕文明的田园之乐。瓦松侥幸逃出生天,得以赓续自身携带的基因传奇,在风中、在鸟喙里飞起又落下,命悬一线又重获新生。而它的存在,亦是城市多元化一个有些漫漶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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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松绝非现代城市文明的天然拥趸,它对钢筋、水泥、瓷砖、柏油、玻璃等诸如此类的现代建材总是唯恐避之不及。它赖以生存的条件极其简约,一堵老墙、一片黛瓦、一点稀薄的尘土便可以让它有如东山高卧的隐士,悠然地低吟属于自己的《击壤歌》,歌曰“帝力于我何有哉”。是的,对它来说,帝力是无所谓的,真正带给它致命打击的是,随着时移世易,屋檐上的那份逸豫早就置换为钢铁丛林的恓惶,让它审容膝之易安的餍足也难以为继。这个植物界的圣徒比美国康科德特立独行的思想者梭罗走得更远,一直行走于简约的极致,用一把奥卡姆剃刀毅然决然地割舍生命的赘余。瓦松是箪食瓢饮的颜回,身处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相较于肥沃的卑湿之地,它宁可选择干旱的坡地或毫无回旋余地的石缝瓦沟。它没有翅膀,但向往像鸟雀一样在悠悠高旻自由地翱翔。这也让人对它产生了误解,把它看成趋炎附势的浇漓之徒。但总的来说,毁誉的天平还是朝着称誉的一边倾斜,毕竟,安贫乐道才是它一贯的安身立命之本。唐人崔融在《瓦松赋》中赞曰:“进不必媚,居不求利,芳不为人,生不因地。”说它简直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存在。

  在有些地方,瓦松被视为老宅的灵魂,不但赋予它“墙不倒”的诨号,还被奉为“房神”。似乎只要有它坐镇,这个大宅门就安如磐石,住家便吉祥止止。瓦松,诚如其名,迨及层层叠叠地长成一片,远观之下的确颇似松林的缩影,有一种悠然的意味。王夫之诗赞“檐影分仙桂,珠光浥瓦松”。瓦松虽然生性简朴,足迹却撒得很远很远,一直登上庙堂之高,那就是唐人李华所说的“华省秘仙踪,高堂露瓦松”。

  瓦松别名“瓦花”,曾在九五之尊的天语纶音中闪出一道异彩。魏明帝曹叡大修东宫洛阳的宫城时便特意下旨,说自己当年御驾亲征,攻打长安,望见那儿的城郭瓦花烂漫,现在打算将它们移植过来。尽管洛阳也有瓦花,但长安的瓦花似乎别有一种韵味。他还饶有兴味地回味着那次大捷,打得以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而著称的诸葛亮落荒而逃,只得把吃了败仗的过错一股脑都记在丢失街亭的马谡身上,最后挥泪斩马谡。曹叡边说边暗中观察司马懿的神色。他知道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股肱之臣城府极深,但又抓不着狐狸尾巴,只能不时对他敲敲打打,以警醒他,让他彻底明白今日魏国究竟是谁家之天下。曹叡有关瓦花的潜台词是,哪天你要是惹得我不高兴,我也可以让你从此彻底消失。只是到头来他还是没能抓住置司马氏于万劫不复的机会,没过几年就龙驭上宾。

  瓦松有过它的黄金时代。远在唐代,据崔融描述,彼时崇文馆的屋檐上瓦松千株万茎,吐叶开花。在诗人眼里,瓦松有着清寂和萧条的意味,“屋老瓦松长”这样的诗句在陆放翁的诗中反复出现,大有要流于口头禅的趋势,须知,惜墨如金总是被金牌诗人奉为圭臬。后来,瓦松的版图日渐衰落,到了有清一代,诗人黄景仁是这样写瓦松的:“寂寞谁家院,凭来客梦家。吟声振高阁,落得瓦松花。”

  在《本草纲目》里,瓦松被赋予一个令人有些不解的别称,“昨叶何草”。原来,人们一直以来都对这种其貌不扬的两年生草本植物有些琢磨不透,只见它头一年还只是安静地长成莲座的样子,第二年却摇身一变,长得像松塔一般,开花结果,好似两种不同的植物。清代书法家伊秉绶给陈嵩庆题写过一个横额,是用颜楷笔意写的隶书“昨叶书堂”四个大字。现代人不明就里,揣想“昨叶”在这里是不是瓦松的别称。据说这幅匾额现在起拍价已高达上千万。

  现实中,有着“房神”美誉的瓦松早就从神位上跌下来,复归于自带衰败气息的野草,人们修缮房屋时总是随手将它拔掉。

  在深圳,瓦松除了承受业已完成的城市化进程对农耕文明的涤荡,使它处于岌岌可危的生境之中,还面临着千奇百怪的现代建材给它带来的犁庭扫穴般的打击。因此,当我在深圳某个村墟的小巷与几株瓦松邂逅,我会深情地凝望着它们,因为我深知它们的不易和矜贵。就在它们带给我片刻出神中让我领受到一种睽违已久的田园气息。恍过神来,我望见不远处有一株绰约多姿的桄榔。

  桄 榔

  我对棕榈科植物的喜爱由来已久。儿时,透过一抹椰树的剪影,让我对南方的热带风情神往不已。爱屋及乌,那种神往在现实生活中有了具体的投射物——蒲葵。楚地多蒲葵。楚人将它的功用发挥到极致,叶子除了可以制成蒲扇,细叶还是唾手可得的细绳,杀猪佬往往用它系肉,棕毛可以制成棕绳、棕席和簑衣。簑衣一度是我家最重要的雨具之一,是我家的传家宝。对于寻常农家来说,耕田而食,凿井而饮,雨天亦劳作不辍,每逢其时,爷爷就穿上簑衣,与风雨颉之颃之,再大的雨水总是来不及渗透就滴落在地。

  炎炎夏日,似乎让我触及了邃古之初后羿尚未射日时的酷热,热浪摇撼之下,草木为之震颤。这当儿,手摇蒲扇自然是无上清凉的美事。所谓羲皇上人,应该是扇不离手吧。我们当地有一旧俗,端午节走亲访友顺便送几把蒲扇。我也有一把蒲扇,扇面上写着我的名字,还题了一首打油诗,其中两句是“你热我也热,扇子借不得”。虽然借不得,我的蒲扇还是屡屡被人顺走。就算在某个时刻我与别人的傥来之物似曾相识,但因为扇面已经换作别的名字我也奈何不得。我在小园栽植了几棵蒲葵,憧憬它们易长易大,葱翠怒发,可以在我的头顶呼风唤雨。但它们委实长得太慢了,一阵骤雨飙风,我的脚印便散落在大地山河的襞褶里。山川冉冉,岁月骎骎,当我多年以后重返故园,惊喜地发现那几棵蒲葵竟然已经高过人头,棕毛飘飘,似乎还有待我为它们打理呢。

  南来后,椰子由抽象的剪影变成了具象。这才发现,岭南的棕榈科植物甚蕃,据我所知就有棕榈、蒲葵、棕竹、椰子、油棕、鱼尾葵、假槟榔、大王椰……自然也少不了出类拔萃的桄榔。

  桄榔早就出现在嵇康的侄孙嵇含的传奇大作《南方草木状》里,这一书写开创了中国地方植物志的先河。它之所以堪称传奇,是因为其时嵇含虽然已经被授予广州刺史一职,但此君未及上任就在战乱中不幸罹难,因此作为秘境的岭南自始至终都只在他梦里。这部光彩粲然的著作的诞生一如从未到过岳阳楼的范仲淹写下《岳阳楼记》一样,都是神来之作,同样流传千古。

  关于桄榔,嵇含如是记述:

  “桄榔,树似栟榈实,其皮可作绠,得水则柔韧,胡人以此联木为舟。皮中有屑如面,多者至数斛,食之与常面无异。木性如竹,紫黑色,有纹理,工人解之,以制弈枰。出九真、交趾。”

  “胡人”二字透露了些许内华夏外夷狄的草蛇灰线,是当时内向天下观的心理投射。这段文字让我看到了桄榔的细部,说明采用桄榔须连木为舟已经为时已久,起码要早于嵇含所处的西晋。根据唐末刘恂《岭表录异》记载,其时打造商船不用铁钉,只用桄榔须缚紧,用橄榄糖做填充物,糖浆干燥再入水的效果等同于现代常用的桐油石灰。桄榔须的妙用在于,经过海水的浸渍就会膨胀,其强韧和耐腐性便充分激发出来,南越之民用桄榔须缚船、织巾,当然也用它编织生活的绮梦。橄榄糖是橄榄树的精华,用橄榄树脂、树皮和枝叶熬制成的泥状物。当桄榔须与橄榄糖相遇,一艘乘风破浪的船便呼之欲出,人们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便有了更多从容和保障。唐德宗年间,琼州郡守韦公干贪黩成性,私蓄四百奴隶开设手工作坊,生产各种各样的手工器用。为了将产品源源不断地运至广州牟利,他派人在海南大肆砍伐坚韧的良木用来造船,自然也就少不了桄榔须与橄榄糖的大力襄助。值得一提的是,桄榔木本身也是造船的优质木材。想不到吧,暴戾与贪婪的副产品竟然推助了当时造船业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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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桄榔除了器用之外,还是岭南重要的辅助性粮食作物,其幼嫩种子的胚乳经过糖的酝酿可制成蜜饯。木心富含淀粉,桄榔粉自古以来就被视为一味良药,对疴吐温热或热性症疾具有一定的疗效。《海药本草》指出它的药效,作饼炙食,补益虚羸乏损,腰脚无力。桄榔粉最常见的吃法是制成桄榔面,或与牛奶共食,或做饼而食。早在汉代,桄榔面就是海南人的天赐食粮。据《后汉书·夜郎传》记载:“句町县有桄榔木,可以为面,百姓资之。”其实,桄榔面早就声名远播,魏晋左思《蜀都赋》曰:“异物崛诡,奇于八方。布有橦华,面有桄榔。”可见当时成都的物质生活十分丰富,商人已经把桄榔面带到蜀都。唐人段成式的《酉阳杂俎》没有忽略这种地方特色的粮食。他说海南盛产桄榔树,高产,有的大树出面百斛,和着牛奶一起吃,让人的味蕾有着全新的体验。

  桄榔可以制糖酿酒。《野生植物图说》指出,桄榔的花序用来制砂糖,每株每年可产糖10公斤,有的更是高达50公斤。糖和酒,意味着奢侈的甜蜜和让身体适度的陶醉,人们从桄榔树上就可获得。

  到了清代,桄榔面仍然是海南最重要的粮食之一。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记载,海南某地的人在饥馑之年全靠桄榔过活,耕者甚少。还说海南人习俗是“槟榔为酒,桄榔为饭”。这让我想到,在我儿时,位于华中腹地的故乡还有“半年南瓜半年粮”一说,更有超支和衣食之虞。有一年苎麻价格一下子跌到谷底,麻贱伤农,几乎让苎麻产业濒临灭顶之灾,苎麻被伤透了心的农人挖去大半。奇形怪状又有些肿壮的麻蔸堆在一起,做柴禾尚嫌火力不足,但麻蔸富含淀粉,人们荒年的记忆被瞬间激活,有人碾碎麻蔸,像加工苕粉一样让麻蔸献出淀粉,再做成黑乎乎的麻蔸粉耙,虽说不上好吃,但味道独特。那是苎麻大难临头时为人们所做的最后的奉献。时至今日,犹记得那种掺杂着粗糙质感和丝丝甘甜的滋味。

  不要以为生在太平年代,含哺鼓腹便是必然,其实在过往的众多年月,人们为了捱过饥荒总是绞尽脑汁。虽说天生蒸民,有物有则,但有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最悲惨的就莫过于春秋时易子而食,析骸而爨了。总之,在过往历史的许多年月,填饱肚子往往是第一要务,为此人们着力于拓宽食物的来源。出于有备无患的目的,明太祖第五子朱橚曾经亲自参与编撰《救荒草本》,它是一部专讲中原地区的植物并结合救荒方面的植物志。

  人们爱桄榔,也赞誉它,桄榔树——一条心,应该是一副慈悲心肠!

  一〇九七年七月,年逾花甲的苏东坡已经在惠州熬鹰般地捱过了一年多,接下来,他的命运将和儋州的桄榔紧紧相连。幕天席地,纵意所如,到了他这里就变成了以天地为栋宇,以桄榔为裈衣,不仅仅如此,他和光同尘,与自然万物浑然一体。

  客套的文章还是要偶一为之的,但希望之光实则比一粒萤火还要微弱。在上书给皇帝的《至昌化军谢表》中,他低到了尘埃:“而臣孤老无托,瘴疬交攻。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魑魅逢迎于海上,宁许生还。”

  哀怜的心已经哀怜过了,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一个异常有趣的灵魂断不至于还要像蜗牛一样一直背负钙质的躯壳。

  垂老投荒,生还无望,遗嘱已拟: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当作墓。乃留手疏与诸子,死则葬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柩。

  死得干脆,死得彻底,也就是生寄死归了。

  七月初二,对海南人来说,是一个值得铭记和纪念的吉日。世人皆说,东坡不幸,海南幸,然则,海南之幸又岂能以东坡不幸作为铺垫。

  那一年,苏东坡已经年逾花甲。在此前的二百多年前,新继位的唐宣宗因为忌惮赵国公李德裕功高盖主,对他启动了连番的贬黜模式,先是将李德裕贬为潮州司马,未几又贬为崖州司户。在颠连顿踣的途中,李德裕写道:“岭水争分路转迷,桄榔椰叶暗蛮溪。”巧合的是,那一年李德裕也是六十一岁,没过两年他便病故崖州。厄运的轨迹惊人相似,难道也预示着苏东坡会有相似的结局?!

  在那个年代,有着“苏海”别称的苏东坡绝对是传奇中的传奇、奇迹中的奇迹。那时没有报纸、手机和互联网,但他早就名满天下,到处都不乏粉丝。有的铁杆粉丝本身也是腹笥宏富的知识分子,他们痴心不改地追随着苏东坡,无论九垓八埏,不论顺境逆境。

  昌化军军使张中也是“苏粉”,他自作主张将苏东坡安置在当地官方招待所——伦江驿官舍。说是官舍,其实里面不过是环堵萧然,空无一席,但即使如此,苏东坡还是很快被人赶出来,招致一通严辞谴责,就连张中也因此丢官。

  就这样,海南的桄榔翼护着一代文豪,“文章憎命达”在此有了明证。

  荒诞滑稽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曾几何时,对戴圆履方的万物灵长来说,幕天席地不再是超脱之语,而是生境的真实写照。好在,结成人间的内在凝聚力一直都在,那就是真诚与热情。由当地热心人士黎子云牵头,连同十几个慕名前来向苏东坡求教的学生,以最快速度在桄榔林里为先生盖起了五间茅屋,是为“桄榔庵”。它将与杜甫草堂一道并列为中国读书人的精神圣地。

  感激之余是无尽欣慰。对大文豪来说,最好的方式莫过于援之以笔,可楮先生竟然暂付阙如,只有桄榔的芳香分子在激活他的脑细胞。先生脑洞大开,曩昔不是有所谓的贝叶经吗,那么就写在叶子上。他一挥而就写下《桄榔庵铭并叙》,铭曰:

  “百柱赑屃,万瓦披敷。上栋下宇,不烦斤鈇。”

  作《新居》一诗,诗曰:“……结茅得兹地,翳翳村巷永。数朝风雨凉,畦菊发新颖……”

  他频频写信。致程秀才:“近与小儿子结茅数椽居之……赖十数学生助工作,躬泥水之役,愧之不可言也。”

  和陶和刘柴桑:“……邦君助畚锸,邻里通有无。竹屋从低深,山窗自明疏……”

  给郑靖老:“近买地起屋五间一灶头,在南污池之侧,茂林之下,亦萧然可以杜门面壁少休也。”

  赠南华寺禅师桄榔杖:“荒州无一物可寄,只有桄榔杖一杖,木韧而坚,似可采,勿笑!勿笑!”桄榔也是友情的见证。

  苏东坡一生,从不乏人间烟火的温情。屋旁有一荒池,但这个生活艺术家没有听任荒废,而是将它改造成一方美池,植上荷花。又将邻近一处黎宅改建成讲学会友之所,名为“载酒堂”。没过多久,就书声琅琅,弦歌四起将从这儿传开,辐射到整个儋州,使得天涯海角成为整个海南的文化中心。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俨然是喧嚣尘世一道最美的风景线。受教于苏东坡的姜唐佐成了海南历史上第一位举人,在苏东坡走后不久,昌化军人符确也考中进士。

  虽然只有琼州别驾的虚衔,苏东坡仍初心不改,想干的事情一件都不曾落下,充实了桄榔林下的流年。宦海沉浮,有人受不了;宠辱得失,有人放不下。于是,世间便有了由极度精神洁癖而走极端的人生悲剧。苏东坡早就超越了只有通过职务升迁才能体现不断做加法的人生价值的狭隘心理,要知道,古往今来有多少人都深深沉陷于这个怪圈。

  他自认为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田院乞儿。

  这内心无比丰赡的生活艺术家,似乎有着让晦暗的生活变得流光溢彩的魔力。从此,世间便有了东坡肉、东坡鱼、东坡酒、东坡墨、东坡苙、东坡路、东坡井……

  桄榔还有鲜为人知的别名“须木”,正所谓:“勿言天涯,可以为家。食有须木,饮有酒花。”

  我还想附上一句:野有蔓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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