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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谁

时间:  2024-01-20   阅读:    作者:  张世勤

  一

  我很清楚,我是一块石头,一块巨石。在深山之中,在群山之上,在风中。有一个人经常孤坐在我身上,看着每日里的太阳东升西降,风云变幻,万物运行。他在苦思冥想这世界怎么了,为什么。天宽地阔,却一片荒芜,这总不是办法。太阳一天一个从东边出来,又一天一个去西边降下,这总不是办法。与女娲是兄妹,却又成夫妻,这总不是办法。

  我知道了,他叫伏羲,屁股热热的坐得我发烫。他结绳记事,结绳成网,把陶埙吹成了天籁,把琴瑟弹拨出共鸣。他自言自语,从有到无,从无到有,一可以生二,二可以生三,三可以生万物。万物往复,生生不息,循环无限。

  他终于开窍,一画开天。他的世界,终于成为日月星辰和大海。

  这是一个思想者的劳动!这是一个孤独者的收获!

  后世的人们从此记住了《易经》,人们一头大汗,手脚并用,忙于研究,仔细揣摩世界浓缩成的那64张面孔,却并没有人关注伏羲曾经坐过的那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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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是那块石头,一块巨石,一块顽石,伏羲的屁股印还印在我的头上。

  二

  公元前535年,鲁国巷党。公元前518年,周都洛邑。公元前498年,沛。又过几年,鹿邑。

  这些时间和地点,与两个人有关。他们一个叫老子,一个叫孔子。他们之间的见面,后世给出一种很壮观的说法,叫火星撞地球。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是一棵树,尽管一会儿是槐树,一会儿是柏树,一会儿是楸树,一会儿是杨树。我知道的是,他们每次见面,我都站在他们一边,他们那些高深莫测的交谈,我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们一个在北,一个在南。一个年长一些,一个年轻一些。一个研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个研究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一个重礼,一个说礼只是工具。一个尚仁,一个认为仁的概念太宽泛太模糊。那个年纪长一点的说,人啊,再聪明也要少非议,懂得再多也不要动辄教训别人,真正有钱人应该让人看起来像个穷光蛋一样才行,真正有修养的人应该让人看起来像个傻瓜蛋一样才行。总之,要想在社会上混出点模样,要知敬畏,毋以有己。

  像两个空手道高手,他们云山雾罩不着边际地谈了很多,他们之间的对话虽然不能完全听明白,但确实也挺有意思。但我的意思是,两个人的见面早已经被界定为一个国家的重大历史事件,他们的对话内容早已经被确认为一个国家思想史的原点。从那时起,一个东方大国的高端思想和先进文化便开始江海横流。可他们身边的那棵树呢,根本没有出处,查不到记载。

  三

  公元64年秋天的一个晚上,汉明帝刘庄做梦,梦见一位神人,全身金色,项上更是金光闪耀,在自己的宫殿前不停在绕飞。大臣傅毅为王解梦:“此所谓得道者,能飞于虚空,神通广大,这叫佛。”

  汉明帝以为此事吉,对得上自己永平这个年号。经过大半年的筹备,第二年蔡愔博士及弟子秦景等十人便受帝王之托远征西域求法。使团到达大月氏国,抄得佛经42章,然后寻得一匹白马,驮着这些经卷外加一部分佛像,于公元67年返回。汉明帝亲迎城外,并专门建寺予以承接。是谓白马寺。

  我说这些的意思是,我就是那匹白马,一路的辛苦至今历历在目。我还知道迦摄摩腾和竺法兰两位高僧跟我们一路同行,留下许多偈语。由东往西,由西往东,我们打开了一条通道。直至今天,越来越多的人在研究那42章经文,却没有一人去研究那匹白马。尽管我对那些经文,亲身称过它们的重量,早已倒背如流,对其内涵甚至比那些研究者吃得更透。

  我一直在白马寺外面转来转去,不肯离开。在别人看来,我的使命早已经完成,后面历史的进程无论怎么宏阔,怎么沉重,怎么逍遥,都已经与我无关。可我自己并不这么认为。我以为我完全有资格也可以成为一名高僧,或其他足以让人记得住名字的人物,但这作为一匹马的想法,一定会被认为很荒唐。

  有人说了,不是已经建起一座白马寺了吗,你应该知足。

  是。可我认为,白马寺终究是一座寺,而并非一匹白马。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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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清楚我为什么会变成女人,但单于认为我适合嫁给那个被俘获的东方人。我相信单于的做法,绝非是考虑到我的爱情,而只不过是想收住那个俘虏的心。我跟从来就不曾相识的一个异族男子,一待就是九年。在这九年里,我没想到自己竟能跟他相濡以沫,并为他生下孩子。

  同时被俘虏的还有他的一个随从,堂邑父。主仆二人经常外出打猎,族人们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但这天他们像往常一样地外出,我却知道,我们分手的时刻已经到了。

  对他来说,这是个生死攸关的决定,这秘密他定然是不肯或不便告诉我的。因此,我最正确的选择也是不能说破。他看看我,装作无事。我看到,却也不说话。但我还是有异于常地走上前去,默默给了他一个心事重重却也暖意十足的拥抱。在我心里,这可能是我对一段情的最好和最后的了结了。

  出门后,他们并未向东逃去。这才是我的夫君,向东逃便不是我的男人的所为。他们是向西,大汉帝国揣到他怀里去的那柄出使火把,九年了仍然没有被熄灭。我很想给单于说,这不是我的错。

  一年后,等他们从遥远的西方绕道而回的时候,他们不会想到会第二次被我的族人俘虏,当然我也没有想到,我们还能第二次做夫妻。

  这一待又是三年。在这三年里,我仍然与他相濡以沫。

  单于的病亡,给了他们再次出逃的机会,也给了我的爱情更多存活的空间。这一次,他虽说仍然不想告诉我,但我不打算用一个虚头巴脑的拥抱打发他,也打发自己,而是默默地收拾行囊,打起包裹,义无反顾地追随上了他的步伐。他肯定不想当一辈子俘虏,但我愿意从此当他的俘虏,把后半辈子一古脑儿都交给他。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年是公元前126年。

  我们一路往东,最后到达了一座叫作长安的繁华都市。我的男人让我见识到了一个跟从前完全不一样的天地。那是一个富有生机和活力的全新世界,一个闪耀着无限光芒的东方帝国。

  我终于知道,我的男人叫张骞。只要他活着回来,注定便是英雄,被封为博望侯理所当然。

  只是,在被隆重载入史册的这件了不起的事件中,无论我从头到尾翻阅多少遍,都找不到我的名字。作为一个匈奴女人,我不认为自己长得有多漂亮,但我也不认为进入史书会对历史造成多大尴尬。

  是不是对历史来说,我叫什么,我长什么样,我有什么喜好,我曾经做了什么,这一切根本都不重要,都不会影响到历史的进程?否则,为什么我已付出真爱,却也始终跨不过那道正史的门槛?

  五

  特勤骠。飒露紫。青骓。拳毛騧。什伐赤。白蹄乌。

  这是六匹马的名字,六匹,每一匹的名字都那么有诗意,每一匹的背后也都有着生动的故事和不朽的传奇。

  它们已成为一个组合,叫昭陵六骏。

  它们有先有后,一一出场,奔腾驰骋在隋末和唐初宏阔的疆场上。它们纵然全身被射满箭矢,热血淋漓,也依然忠贞不渝,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它们以接力的方式,终于把一位28岁的年轻人,送上一把叫做贞观的坐椅上。这位年轻人的名字,大家一定耳熟能详,他叫李世民。

  后来的它们,自然被做成了青石雕像,不再风化,作为昭陵中最厚重的一堵墙壁,留了下来,遮挡着异域吹来的风。

  我说这些的意思是,并没有人知道,还有第七匹马一直等待着冲锋。

  这第七匹马也是经过千挑万拣后,从人仰马翻之中选拔出来的,只是此时战火已停,龙椅安定,天下早已太平。所以这第七匹马根本寻不到建功立业证明自己的机会。

  它没有上过战场,没有受过伤,甚至从没有过属于自己的马鞍和主人。所以无论长多大,它都是小白。它活着,只不过是活着,它注定只能活成一匹平庸的马,甚至一匹根本不存在的马。

  这么说吧,我就是那第七匹马,我很清楚我已经无法证明自己是一匹好马,是一匹比昭陵六骏更好的马,我只能不停地在宏大历史的间隙中游走,我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偶尔会投射到那堵唐朝留下来的墙壁上。但这种时候,往往也会被后人当作灰尘,轻轻擦去。

  六

  灞上与鸿门相隔不足四十里地,主仆百人的马蹄声碎。这是一场不得不前往的饭局。

  不贪图钱财,不贪图美女,不想却被曹无伤拿来作为了中伤。好在刘邦的一跪,已基本将其化解。

  天上挂着秦朝最后的一轮明月,咸阳和关中正是万家灯火,两位主人之间谈兴正浓。这不仅让范曾频举玉玦的动作显得多余,也让项庄舞剑的企图显得滑稽。

  白璧一双玉斗一对,让热闹的酒场瞬间冷静下来,英雄识英雄,英雄惜英雄的心怀,范曾肯定无法理解,项伯和张良对此也并未有十足的把握。

  我不认为杀了刘邦,项羽就一定能夺得天下。项羽肯定也是这么认为。其实,项羽该做的,是他拦住虞姬的殉情,他自己更没必要自刎,更没必要听首歌,就认为十面埋伏,搞得草木皆兵。他尽可以连同他的乌骓马一起,回到江东去,在江东重新设个饭局,重新谈论天下大事。

  我说这些的意思是,我也是参加这场世纪饭局的一员,刘邦假装如厕时,就从我身旁经过,樊哙也是从我身旁掠过后冲进酒场的。甚至刘邦跟我悄悄说过一句别人几乎听不到的话:“樊哙在哪?”但我没名字,没记载,只囊括在那“主仆百人”之中,就跟没出过场一样,不如那块多余的玉玦,也不如那柄滑稽的剑,当然更不如那双白璧那对玉斗。

  七

  赣江边上,天高地迥,滕王必须建阁。

  滕王向西北遥望,他并不关心西北到底长安还是短安,他只给设计人员和能工巧匠们提出一个要求,那就是明三暗七:把三分祸害百姓的赋役,所有风花雪月的堕落,一切无厘头的放纵,必须全部放在明面;而把自己的志趣忧伤和愤懑等等七种情绪,必须全部掩藏起来。

  因为他不需要政绩,不需要好的口碑。如果想方设法去为帝国添砖加瓦,对他来说可能是一剂毒药。

  乘青雀舸,泛桨江上。灯红酒绿的江面上,滕王阁倒映水中。正可谓江南风光好,无限悲伤。

  但一个25岁年轻人的到来,坏了他的好事。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等这14个字传到阆中的时候,阆中的滕王阁也刚建起没几年,滕王长叹一声,为年轻的王勃深深惋惜,认为他不该陷入到一座建筑是是非非的纷扰之中。

  当年建造赣江滕王阁时,他要求用上好的材料,可事实证明,最好的建筑材料不是砖瓦,不是琉璃,而只是一个年轻诗人少不更事的诗文。

  正是有了这14个字,赣江滕王阁浴火13次却烧不烂,兵荒7次却捣不毁,历经1360多年却垮不掉。

  在阆中漫长的日子里,滕王不再北望长安,他也不再南望江南,只埋首丹青,画出了成千上万只蝴蝶,在花丛中翩翩地飞起,又盈盈地落下。一度盛传,见到他的画就能闻出花香。

  说了这么多,我其实是感叹,我就是那七层暗阁中的其中一阁,我根本从未见过天日。

  关键在于,我说我是其中一阁,没有人会相信,无论我把我的所见所闻所历说得多么细致,多么生动,多么真切,都不会有人相信。

  八

  我很清楚我是一块石头,一块厚厚的长方形的青石板。我最喜欢的,就是独自沉睡。

  吴用很早就有找我的想法,他一开始找到我的时候,被逼上梁山和被强行掳上梁山的将领,不过才有36位。但随着各路英雄的不断汇聚,重要将领激增至108位的时候,吴用找我的心情便显得十分急切。

  他先是在我身上胡乱画些图案,写些人名,几乎把我削刻得遍体鳞伤,然后又重新将我埋入地下。我带着满身伤痕,重新入睡。

  后来是公孙胜作法,大庭广众之下把我挖出来。此时的我,身前身后自然全写满了天书。提前安排好的道士,自然是懂这天书的,经他一翻译,竟是108个人的名字,而且每个名字的前面,都已经标注好了江湖名号。比如说豹子头林冲,霹雳火秦明,小李广花荣等,好不生猛。

  显然我已经成为一块神石。

  神石自然有神石的作用,先前熙熙攘攘像赶大集一样的聚义厅,此时一下安静下来,每人都很自觉地找到了自己的座位。而且这座位不是宋江安排的,也不是吴用安排的,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的。这已经没什么好说的。

  待一切秩序井然,才发现仗反而没法打了。好在宋江说:“有法打,我们可以去打方腊呀。”

  有人不愿打,有人不想打,有人不知道该怎么打,有人不知道为什么要打,有人有仗打就行,有人只要听宋江说打就打。反正所有人,都和座位有了关系。

  作为一块石头,这也许是我“石生”中的最大一次污点。

  但我想说明,作为一块不谙世事的青石板,我是清白的。

  九

  我很清楚我是一座园林,不是一本诗刊。但一位陆姓诗人,却坚持要把他的诗,发表在我的园墙上。

  十年里,一段受伤的爱情,盖过了园内所有的风景。

  五十年里,所有的思念,都长过了园内所有绿植的枝蔓。

  其后一千年里,一个仍然错错错莫莫莫,一个仍然难难难瞒瞒瞒。

  人们虽然叫我沈园,但却并不单纯把我看作是一处园林,而把我看作是一截历史。

  只有我把自己看作是草木四季的人间。

  十

  说了这么多,我的问题是,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我是人,还是物?我是古人,还是今人?我是男人,还是女人?我是一身清白,还是满身垢污?我是存在过,还是从来就没有过我这个人?

  带着这些疑问,我去见了庄子。我以为,时间和空间都不能成为阻挡我的理由。

  庄子问我:“你怎么来的?”

  我说:“我做梦来的。”

  我补了一句:“先生会做梦,蝴蝶会做梦,我也会做梦。”

  我们的梦,跟刚刚修复好的两件文物一样,放到了一起。

  庄子的回答倒很简单:“毋纠结,逍遥游。”

  我问:“你说的这是神人,还是仙人?”

  庄子说:“我说的是人,是凡人。”

  而且庄子补了一句:“凡人就是神人。这世界并无界!”

  十一

  我再次回到了洛阳郊外,那个阳光温煦的午后,孔子转身而去已是多年前的事了,但李耳还站在原处,仿佛仍然保留着目送的姿势。

  我指着身边的一棵柏树说:“这棵树是我。”

  李耳说:“我知道。”

  我说:“有很多事,我始终不明白。”

  李耳将周围的事物指了一圈,又指了一圈,只说了一个字:“道!”然后骑上一头青牛,独自往西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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