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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不会白白流过的泪

时间:  2024-01-20   阅读:    作者:  李 骏

  初中考试完后,我便上山开始挖药草挣学费。暑假快结束时,有传言我考上了中专。那时中专很吃香,因为这意味着跳出农门,毕业便可以直接吃国家饭了。这个消息传到我的耳里的那一天,我正好顶着烈日与父亲在田里薅秧锄草。不知什么时候起,在山上露水杂草中曾无数次跑来跑去的我,身上碰到秧苗就过敏,一下田腿上便痒的不行。我父亲还认为我偷懒,忍不住开口就骂:“你是吃这碗泥巴饭的,多痒几次就习惯了。你还以为你有公家命呀。”我忍着泪,蹲在秧田中扯草。这时,田埂上有一个邻村人路过,看到了我,就高兴地对我父亲说:“大哥啊,恭喜你啊,你儿子考上中专了!”父亲不信,再三确认。邻村人走后,父亲回过头,看我的目光瞬间便变得温柔了起来。他对我说:“原来你果然不是吃这碗泥巴饭的。既然你身上痒,那就回去吧,我来干就行了。”

  回到家,我看到母亲眼里闪烁着泪光般的喜悦。一家人,坐在灯下,大家都不说话,静默许久。母亲说:“伢啊,终于苦穿头了啊,好啊好啊!”母亲说话时,抚摸着我的头。我便低下头,看到父亲与失去上学机会的姐姐,都用特别高兴而又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但几天后,真正的消息传来,却敲碎了全家的希望。我们班不仅没有一个考上中专,而且连高中都上不了了——因为我们自己的乡镇没有高中,其他乡镇的高中,原则上只招本镇的学生,这导致我们乡镇的孩子上高中的名额很少,而且录取分数还很高。仿佛在寒冷的冬天浇了一盆凉水,我一下子掉进了冰窖。我们全家都掉进了冰窖。一家人又重新坐在家里,全部保持了沉默。深夜里不时有母亲的叹息声传来。而我,同样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不开。推开窗,村庄一片漆黑,窗外弯月如刀,仿佛在我心头一点点割肉。

  母亲披衣坐起来,问我怎么了。我强忍着泪,说没什么。母亲说:“伢啊,人的命,天注定。不要急,明年再好些来。”母亲坐着床头,我突然觉得愧疚溢出了胸膛。在那个夜里,我第一次对人生产生了绝望的感觉,甚至想到了死。

  为了能上高中,父母开始托人漫无边际地找关系,最后几经周折,只能去百里之外的一个镇上职高。由于离家远,为节约车钱,我一般是一个月回去一次。除了每个月初背一袋米来,还得带上更多的咸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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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来之,则安之。”班主任说。班主任姓彭,是一个好老头,教我们的化学与无机土壤等。那时,我开始真正静下来,读书、写诗、写散文、写小说。像往日那样,我在新的学校里还是被大家推选为班长。与初中的快乐学习不同,那是我见过的失败情绪最厉害最严重最泛滥的班级,也是对人生抱着失望感最沉最重最绝望的学校。虽然同学之间温暖而团结,但几乎没有人想到以后可以跳出农门。那时,身边好多同学开始谈恋爱,开始自暴自弃。而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漫无目的开始写作,每天待在一个角落里,不停地写。作为班长,我偶尔在晚上自习时,组织大家讨论人生。但无论大家争得如何面红耳赤,最终谁也无法说服谁。我甚至觉得每天的生活都了无生趣。我们班主任——那个胖乎乎的中年人,脸上一直带笑——却常常鼓励我们要积极向上,要在广阔的农村田野里干出一番不凡的事业。他相信事业与成功的存在,正如我们相信失败迟早会来。我确实又经历了一次失败。因为我唱歌不错,一个来选苗子的老师推荐我去参加县楚剧团的招生考试。我当时信心满怀,骑着一辆借来的自行车在寒风中出发,经过一个多小时到了县城,但进去唱了几分钟,人家便把我淘汰了。回来的路上,下起了雪,我觉得那些雪都下在了我的心里。

  心情如此,学习如此,生活也是艰难。最难忘的事是偷菜。偷菜一般以班级宿舍为单位,大家轮流去镇上菜农的菜地里偷一些白菜、萝卜,再偷偷用电炉子放点盐一煮,滴上几滴油,便是佳肴了。轮到我去偷菜了,我却不敢去。我们班的张同学说:“你胆子小,我陪你去吧。”借着朦胧的月色,我猫着腰跟在他屁股后,进了农民伯伯的菜地。刚摘了几根黄瓜,有两个人打着手电,从公路那边的岸上向菜地里跑来。同学张跑的快,一下越过了河岸,“扑嗵”一声跳进了河流。而吓得大脑一片空白的我跟不上同学张的速度,只有选择往菜地那边比较深的高粱与玉米地中跑,竟然一脚踩空,跌进了种菜农民挖的土厕里。我在农民的脚步声中瑟瑟发抖。等两个人的确走远了,我才从粪坑中爬出来,向河边跑去。张同学在河里等我。我哭着说:“打死我再也不会偷菜了,从明天起,我也不吃你们偷的菜了。”回到宿舍,在同学们的哈哈大笑声中,同学张说:“以后不能再让他去偷了,我们也不要去了,这迟早要出事的。”大家想想也是,便集体研究决定,每个人轮流从家里背一些能存放的菜来。

  这个问题解决了,大家还是高兴不起来。因为每个人觉得在这里读书,就是混个高中文凭,考大学的希望非常渺茫。于是,我们中有不少人开始退学,特别是我最要好的兄弟程同学跑到广西去当了兵,让我每天伤心得死去活来,比失恋的感觉还强烈。

  我终于像许多人那样,选择了离开,在村里一位老师的帮助下,去了另一所大家认为更有前途的普通高中。离开时,我站在陡坡向镇上与河流望去,天空阴沉沉的,我的心里像灌满了铅一般的沉重。大家知道我要走,许多都站在身后送别,祝福声此起彼伏。许多年后我回故乡,听说这所学校被拆掉了。我找了好多人打听当年班主任的消息,想去看看他,结果却是不幸的:他因为心梗去世了。

  新的学校在一个叫大赵家的地方,属于“二程镇”,也就是著名的宋代理学大儒程颢、程颐所在地,离我家有一百多里地。每次上学,我都是照例先走几公里的山路,来到我们附近的镇上。从那里坐车到县城,再从县城转车去学校,来来去去,几乎都得一天时间。因为没钱,我很少回家。每隔半个月,我母亲便托人把菜和米带到县城我堂兄的单位,我再从学校这边坐车到县城去取。实在没有钱的时候,便找一个理由请家在县城的同学顺便带过来。

  那是青春期我另一次生命的开始。普通高中的氛围跟职高完全不一样。班上的同学们都很活跃,非常努力。难受的是到了周末,本镇的同学们都回家了,只有我们几个外埠的回不了家,便在校园里晃荡。由于放假,学校食堂不开火,每到周末我都是应付着吃,有时就吃上一天剩下的。这样时间稍长,我便得了严重的十二指肠溃疡。每天上课时,腹部痛的受不了。特别是到了晚上自习时,往往痛的坐不住。看到同学们都在学习,我又不方便打搅,就经常一个人跑到学校边的山地上去唱歌。天地之下,四顾无助,我不禁常常为自己的命运自艾自叹,又为自己的境遇自卑自伤。但这一切无人得见,大多数同学都在挣扎。大家每天奔忙的,一切都是为了高考。语文韩老师说:“考上与考不上,就是穿皮鞋与穿草鞋的分水岭。”母亲总是说:“伢啊,我不能供你别的,只有自己种的大米;而这个家,以后就靠你了。”母亲一说,我的心情更加沉重,仿佛背着一个家族的希望去读书,去摆脱过去,成为我最崇高的使命,这让我心头上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

  从此时起,考虑到家里的困难,我认为自己也该担当了,基本上就再没有用过家里的钱。除了上山采药卖钱或砍柴卖钱,遇有难得的假期,我也偶尔跑到麻城县去采茶。而且,我还不满足于仅在山里挣钱了,新学校的第一个暑假,我便与高中同学汪一起,跑到汽车城十堰去打工了。

  那是我第一次独自出门远行,也是第一次见到火车。到达十堰后,工地上的工头——同学汪父亲的朋友,怕我与同学汪两人在一起打工,会贪玩偷懒,便把我们分开在两个不同的工地上干活。由于没有技术,我们只能当小工,做些和沙、拌水泥、抹墙、搬东西、修房子的活……虽然我在农村干过所有的农活,但这里的劳动强度,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十堰的夏天很热,我们也没有一个正式的休息地,常常是哪里方便就睡在哪里。我受不了蚊子的肆虐,就经常一个人跑到工地一个水塔的顶上,坐在露天中。对着浩瀚的星空,我常常一直在想人的命运是什么,未来在哪里,哪里能看到希望。现实永远是残酷的,谁也不会在意你是不是一个高中生,在工地上你必须干活,一切的日子都是在不停的劳动中和永远的疲乏中度过。有天上午,我一个人下了整整两辆东风车的水泥,最后瘫倒在地上,全身看上去像个泥人。再后来,腿上不知怎么长满了水疱,又痒又疼。一抓便破了,破后流出的水流到哪里,哪里便又会长出新的,多少年后才知道那是带状疱疹。有天,一个年轻的姑娘,听说我还是个高中生,为了挣学费出来打工,心生同情,让我到她们的空调屋里休息了一会。我感动得无以复加。我们工地上的吴老四一直对我很好,一再鼓励我回去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他憨厚的样子至今仍在我记忆里,有一年回故乡,我去他所说的村子找过,但没有人知道他。多年的农民城镇化改革与中国社会巨大的变革,已经让曾经的许多熟人变成陌生人。

  那个暑假,我一共挣了六十六块钱。这在1987年的夏天,也算是一笔巨款了。在回家的火车上,我与同学汪不停地唱歌,一首接着一首,让火车上人对我们另眼相看。由于一个月的风吹日晒,我整个人看上去又黑又瘦的,身上还四处都是伤疤。我母亲看到后,一下子便搂着我哭了。但哭过之后,她还是很欣慰,因为她不用再为我的学费发愁了。

  在大赵家这所全新的学校里,尽管日子依然苦逼,但我在这里收获了知识,也收获了友谊。许多同学看到我回不去,经常在返校时多带一点菜来分给我,还有一些关系好的同学,偶尔也把我们带到家里去吃个饭打个牙祭。有一次,由于放在集体宿舍的饭票不知怎么的被人偷了,我又不好意思对人讲,饿了一天。好朋友李直同学听说了,偷偷地把饭票夹在我的书里。他知道我自尊心强,以这种方式悄悄地帮助我。我当时一直不知道是他做的,老以为是哪个女同学同情我。他不说,照例在晚自习后和我一起压马路,空谈理想,发泄不满,倾诉不顺。如今,我所有的中小学同学,只有他和我通过种种奋斗生活在北京。他悲天悯人、宽厚待人、与人为善的性格,让我们成了一辈子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每遇我在单位值班,他就到我的办公室喝茶,聊到深夜才回去。

  可以说,至今与我来往最多的朋友,都是这里的同学。我们仿佛是前世注定了,要在此相逢。此后,无论时光怎么改变,社会怎么复杂,我们这种感情一直到今天都是纯洁的,纯粹的,值得信任和依赖的。特别令人欣慰的是,尽管大家都费尽周折,拼命挣扎,但时至今日,同学们都各有所成,生活幸福。

  在那里,我也获得了一些老师的帮助。由于全校都知道我喜欢写作,很多老师都拿我当朋友,总是从精神上安慰与鼓励我前行。当年教语文的韩老师,他是班主任,特别较真。他会在饭前要求我们背文言文,背不下来就不准吃饭。无论哪个同学收到来信,他都要求同学当面念给他听。他说这是为了杜绝同学们恋爱。韩老师讽刺人也从来不留情面。有一次,他曾当着全班的面,训斥一位男同学说:“你这个状态,要是考得上大学,我上山捉个猴子给你看!”当然,这位同学果然没考上。但他后来出去当了兵,上了军校。有一年回老家,年轻气盛的他非要上学校找韩老师去捉一只猴子给他看。但听说韩老师已经不在了,他才真诚地对我讲:“其实如果没有他那样刺激一下我,我还真的考不上。”另一位特级语文老师宋先生,虽然没有教过我,但看了我写的长篇小说《角逐》,写了一篇长长的评论,给予了充分肯定,认为我只要坚持写下去,将来一定会成为一名作家。还有我们的化学与物理老师,以及两位年轻的英语老师,都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们虽然都是师范学校刚毕业便来教书,但是特别理想主义。比如一位姓朱的英语老师,说话非常幽默,经常在课堂上把我们逗得哈哈大笑,让我们知道英语并不是那么难学和枯燥,至今我们还有联系;还有另一位教英语的刘老师,为人很有个性,很有能力,英语顶呱呱的,他曾在我精神上特别崩溃时,给予了我特别的关心与抚慰,让我至今想起来还特别感激。

  在此,我要提一下我们的历史老师对我的影响。在我们那里,女老师很少,而有文化又长得漂亮,还有亲和力与接地气的女老师,那更是难得一见。而她,却是大家公认的才女和美女,温柔、大方、知性、优雅——仿佛什么样溢美之词,放在她的身上都适用。可以说,她在全校师生中非常受欢迎,不管是老师还是同学。想追她的老师成群,喜欢她的学生更众。很荣幸,她对我也给予了特别的关照。有时与我聊天,谈到历史与生活之外的许多问题,让我懂得人生追求的意义之所在。有那么一阵,她令我内心非常迷恋,朦朦的情愫与苍白的青春交汇,令人不敢想得更多。但她更像一个知心姐姐,把慈爱的目光投到每一位学子的身上,还不时关心特别困难的同学。至今,大家提起她来,仍然是膜拜的神情——女神啊。我后来回去,请老师们聚过几次,但每次她都不能到场。因为那时她嫁到武汉去了,读了博士后到武汉大学当了老师,开始关心乡村孩子的教育,还经常去做社工,是一个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结合的榜样。有一年,她到北京来,我陪着她参观故宫,说了许多许多的话。其实有一句话我一直没有当面表达出来,那就是如果时光回流,我会像所有的同学那样,告诉她一个内心的秘密:我们爱她,而我更甚……

  但当时的日子,我们甚至没有爱的能力。因为日子像教科书中的历史一样慌张与匆忙。学习、试卷,自习、考试,把每个人折腾得焦头烂额。偶尔放假回去,父亲都要我去田地里帮他干活。父亲说:“你是什么样的命,都注定了。迟早都会回来干。”我看到父亲从早到晚侍弄他的庄稼,对庄稼的关心绝对超过了我们。我又看到母亲眼里堆起的哀伤,自己只有默默地盛满她的哀伤去学校寻找渺茫的希望。

  高二下学期的春节,发生的一件事对我打击很大:家里没有钱买肉过年了。那天是腊月二十九,下了大雪,外面的世界沉浸在雪野里。母亲几乎是命令父亲,必须到镇上去找杀猪的赊点肉回来。我们全家都坐在家里翘首以盼时,希望能够发生奇迹。但最终父亲在雪中提着一个空篮子回来。姐姐就哭了。她一哭,全家都在哭了。我一个人跑到雪地里,走了好久好久。好在后来,一个久未登门的亲戚听说后,送了一个猪头;还有其他的几位亲戚也多少送了一点,才度过了年关。前面那位亲戚一生未婚,性格怪异,一般不与人来往接触,但在关键时刻,此举让全家人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许多年后,我返乡时,曾专门去看过他,并悄悄地在他枕头下压了几百块钱,算是当年的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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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这一次,从心底与父亲一直对峙的我,忽然理解与原谅了他。他相信命中注定,说:“一个人一种命,怨也没有用。”他没有想到我有一天会走出去。他只想把我培养成一个像他那样的庄稼好手。我承认,我那时的野心高得让父亲害怕,他认为我的思想大得没有边际,所以对我充满了恐惧。为了镇压我这种想法,父亲常常用耳光扇我,但我从来未向他求饶过。即使泪眼汪汪,用一种怨恨的目光盯着他,也不屈服。

  高中几年的生活,几乎都是在这样一种阴暗的心情中度过的。我对前途充满了恐惧。那时我自尊,敏感,脆弱,自卑,多情而又多愁善感,几乎看不到一点所谓优秀青年的影子。那时,我已有严重的胃病了。遇到天阴,胃部受了刺激,便痛得几乎坐不住,严重地影响了正常的学习。面对无穷无尽胃痛的折磨,我开始相信一个人的命就是天生注定了的。但我不甘,当我从学英语同学手拿的收音机中听到,东北有一个专门治胃病的于医生,效果宣传得特别厉害。我鼓起勇气给他写了一封信,问他能否给我寄点药,等我以后有了钱一定再报答。意外的是,他真的回信了,但提出买药必须交钱。没办法,自己只好忍着,挨过一天算一天。我也就在这沉甸甸的希望中,延喘、挣扎。在经历了漫长而苦闷的三年后,我以九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那个分数,可能放在其他的省份或地区,上个一般大学不成问题,但我们生在黄冈,那里的录取分数线比其他地方高。当我看到历史万老师与英语刘老师失望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在剜着我的心。特别是万老师,有一天,我去学校取东西,看到美丽的她从远处走过来,我甚至不敢与她对视,躲在墙角悄悄地走了。

  高考这个巨大的气球突然破裂,彻底击溃了我们一家人的梦想。在当时的情况下,农村的孩子要想改变前途,就是两条路,一是考学,二是当兵。于是,我跑到乡里去报了名。我特别要感谢帮助我的武装部一位周参谋的爱人胡阿姨,她看了我的作品,觉得我将来到了部队上一定有前途,因此在体检过程中倾力帮我。等待体检与政审等一切通过、全家高兴不已时,我却在去乡里领服装时被拒,原因是指标只有一个,还有一人要去,我去不了,而官方理由是我的视力偏弱。母亲在家再度大哭起来。得知我由于指标与视力稍弱的原因走不了,胡阿姨深为叹息。许多年后,我在外地当兵并考上了军校回来,曾专门去找过她表达谢意。又是多年过去后,遇上新冠暴发的时刻,我接到她在美国工作的女儿打的微信电话,说联系不上去乡下过年的父母,让我关心一下。我把电话打过去,才知道他们发烧了,连忙让他们去医院,并托人照顾,最后确认为新冠,好在救治及时,躲过一劫。

  受不了入伍走不了的打击,天天看着流泪的母亲,我决计出走。于是在那年九月一个霏霏雨夜里,我离开了没有任何希望的故乡,去他乡寻找自己的梦。我在半夜爬起来,在大家熟睡之后,背起自己过去写的诗和文稿,背着好友们写给我的信,在那个无休无止的雨夜里轻易挥别了故乡与村庄走了……

  那几年里,我流浪了几个省,经历了万千磨难,最后辗转到了新疆。在那个陌生而广阔的地方,我差点因疟疾死去。结果,命运就在那块陌生的土地上发生奇迹,我在新疆东不拉舅舅和舅妈——也就是在初中周同学的哥哥嫂嫂帮助下,在边疆入伍当了一名光荣的汽车兵,在守了三年之久的风雪边防后,又以高分考上了天津的一所军校!由于是异地入伍,特别是东不拉舅舅怕自己老家亲戚攀比等种种原因,我没有告诉家里;考上军校后,由于实行淘汰制,我害怕自己军事素质不行被淘汰,也不敢告诉家里,生怕竹篮打水一场空。直到军校第一个学期什么考试皆过,正式注册之后,我才回到故乡。

  那时,我离开故乡已四年之久了。

  回故乡的那天夜里,正好下雪。当我在空荡荡的夜里,突然敲自己的家门时,我几乎没有勇气。我把自家的大门敲了几次,才听到里面有动静。母亲问:“谁啊?”我说:“是我啊,大。”——我一直把母亲叫“大”,这一声“大”之后,屋子里面突然无声,估计是母亲被吓住了或是被怔住了。当她迅速打开门看到我时,我穿着军装就站在门口。母亲呆住了,她手里拿着的灯掉了地上!她万万想不到,她的儿子,那个寄托了这个家族和她全部希望的儿子,居然在几年后,这样活着回来了!借着家里微弱的灯光,我看到母亲的头发白了一半,她瘦弱的身子站在门口直打哆嗦。我又轻轻地喊了一声“大”。结果话音刚落,那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突然嚎啕一声,猛地扑了上来,紧紧地搂着了我,不停地拍捶打着我的背,吼出了一串更撕心裂肺的长哭……

  那么多年,我无论在外受什么样的苦,从来未曾哭过。但在拥抱母亲的那一刻,不知为什么我突然也嚎啕大哭了起来。母子俩的哭声,惊醒了整个村庄的人,让他们从此相信了传奇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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