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走过中原
2022年暑假我在中原老家呆了11天。这十一天,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中原大地似乎变成了热带亚热带地区,从早上七八点开始,就是38、39度的高温,人根本不能在室外多呆。白天,整个村子空空荡荡的,被高温熏蒸烘烤着,直到下午五点钟之后,大家才能走出家门,稍微做些事情。晚上气温会下降一点,是出门游历的好时机。但是,因为持续高温,村里干旱得厉害,夜行动物极少见,反复搜索,也仅仅是见到了一只拟步甲,一只中华蟾蜍,几只壁虎,以及很多只蟋蟀。
除了村子,我也在田野里晃悠,整个颍河冲积平原,正是玉米大豆的生长旺季,举目所及,沃野千里,良田万顷,却寂然无声,全没有了若干年前螽斯齐鸣、蚂蚱飞溅的盛况,《寂静的春天》里描写的场面,已经成为事实。除草剂和农药的大量使用,确实杀死了大量杂草,灭掉了许多农作物害虫,这种情况对农作物增产是好事,但是对生物多样性却是巨大的戕害。孰优孰劣,真的不是一下子可以说得清楚。
为了看到一些东西,我只有夜上颍河大堤。颍河大堤上种满了树,树下有杂草,也许会有东西看。然而,这些树却都是单一的经济林,忽而一大片全是槐树,忽而一大片全是杨树,忽而一大片又全是枫树,一棵棵整整齐齐,高矮一致,树冠大小统一,株距远近一致,好在并不单调乏味!
不过,无论如何,应该还是有东西可以看的。
晚上九点多,田野里弥漫着玉米叶子的青气,偶尔的艾蒿味,风里有微微的凉意。夜晚的田野,到处都是虫鸣唧唧,这些声音,绝大多数来自蟋蟀。我在玉米地边静静蹲了一会儿,只听到微弱的噼噼啪啪声此起彼伏。认真看看,玉米根部的土块里,有无数的蟋蟀进进出出,它们跳起,飞一段,弹到玉米叶上,又落下来,整个夜晚乐此不疲。
《豳风·七月》里说:“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当时的周历以夏历十一月为正月,推算下来,如今的农历七月正是诗中的九月,这两天,我也在自己房间里看到了蟋蟀,《诗经》所言“九月在户”看起来确实有此事。现在是农历的七月初,大暑节气已经过了半个月,马上就要立秋,天气炎热潮湿,食物充足——正是蟋蟀们生命中的黄金时节,它们要竭尽所能地鸣唱,求偶,交配,产卵,以便在肃杀的秋冬来临之前,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就这片地里,就在这个时刻,就有成千上万只蟋蟀乘着夜色忙碌自己的婚姻大事。几乎所有的螽斯和蝗虫都已经从这片田野上消失,但蟋蟀却每年都能大量孵化出来,在田野中大啖农作物,并做了盛夏之夜田野音乐会的主角,这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但现在肯定不是蟋蟀最旺盛的时候——记得小时候,外公曾经在田野的灯光下用扫把扫了半口袋的蟋蟀,一大早送到我们家里,现在应该没有这样的盛况了。
现在田里绝大多数是秋作物玉米,整个田野里充斥的也是蟋蟀此起彼伏的唧唧声。这声音单听起来纤弱凄惶,但它们组合起来,却是铺天盖地的声音洪流。唧唧唧唧,唧唧唧唧,高高低低,长长短短,尽管声音高低、频率并不一致,但它们却全方位地、立体地、一刻不停地占据了这盛夏的原野之夜。夜晚穿行在田野里,就要分开这闪闪发光的声音之河,溯流而上。
颍河河堤上有一条大路,堤下,颍河水清浅羞涩,宛如小溪,在宽阔的河床里无声地流着,再没有了1975年的暴脾气。谁能想到,1975年,就是这样一条浅浅的水流,居然突然暴涨,在半夜决堤,掀起滔天巨浪,在黑暗中吞噬掉无数生命?
白天,河堤上浓荫匝地,蝉声悠长,人车不断,纳凉者也不少;夜稍微深一点,这里就空无一人,只有河水慢慢流着。河堤上,车灯所到之处,只见大树在头顶环合交接,仿佛庄严的拱顶,你将由此走进一个黑暗广阔神秘的世界。只有到了这种时候,你才又意识到,这里是大自然的地盘,只是容许人类白天在这里稍作盘桓,晚上,它又收回了统治权——于是,夜晚的气味变得荒蛮浓烈,而你的脚步和说话的声音立刻小心翼翼起来。
天空暗蓝,一轮清晰秀美的上弦月挂在河上,北斗七星斜斜地躺着。因为有月亮,银河并不是很清晰。车灯照射下的路面空空荡荡,只有偶尔一只蝙蝠在灯光里一掠而过。白天这里有无数上下翻飞的黑卷尾,根据它们嘶哑难听的叫声,吾乡人叫它“吃杯茶”,现在它们不知道哪棵树上睡着了。
一只小动物踽踽地爬了出来,大概是想横穿路面。我赶紧踩了刹车。它动作并不灵敏,体型也比一般的老鼠大。刺猬!我看到了它拱起来的背,背上尖尖的白刺,以及它富有辨识度的尖鼻子。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野外的刺猬。没想到颍河大堤上还有这等野物。这小小野物的存在,证明着颍河地界还没有被人类完全收复改造,还有一些在人类秩序之外的野性。
我走过去,它停住了脚步,但并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蜷缩成一个球,而是伸长鼻子默默等待着。第一次面对这野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想起乡人说野外的刺猬极臭,我于是用脚尖碰了一下它,以为它一定会缩起来,哪知道这轻轻一触,就让它极为敏捷地掉转头,哧溜一下就滑进了草丛,没给我留下一点细细观察的时间。咳!后悔死我了!
第二个晚上,我仍旧来巡路,希望又能偶遇那只刺猬。这一次,没有看到刺猬,却意外地看到一只黄鼬躺在路边,它没有外伤,只有眼珠子外凸,显然是横过马路上遭了意外。这只黄鼬体形矫健,皮毛土黄,尾巴大概有身体的1/3长,即使挂了,也能让人想见它当日生机勃勃的样子。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黄鼬,即乡人口中富有神秘色彩的“黄大仙”。不知道这名“黄大仙”为什么命中有此一劫,悲哉!
匆匆两三次夜游,勉强算是看到两种野物,我意犹未尽。我总想在熟悉的地方发掘出它另外的东西来,比如,在秩序外看到异端,在熟稔里遭遇陌生,在遍地顺服中发现野性,在规规矩矩中邂逅旁逸斜出——这些是多么美好的愿望!
当然,这些愿望也在逐步实现:去年冬天,在这片田地边的大杨树上,我几次看到一只普通鵟镇守在自己的领地上,一群又一群的小云雀在冬小麦田里飞起又落下,河里漂浮着一队队鲜艳的赤麻鸭;今年暑假,在一片早早收割完的玉米地里,我又看到了十几只灰头麦鸡,许慎文化公园柏树林里,则有一地的黑尾蜡嘴雀和金翅雀……在熟悉的故乡里细细搜索,发现它让人惊喜的另一面,就像跟一位故人聊天——在旧有的交情基础上,你又发现故人又有新思想与你产生共鸣,你们不仅仅有过去共同的回忆,还更有此刻的心领神会——这是何等的喜悦!
被封控的夜晚
2022年8月17日,广州。早上刚一起来,就看到手机里各种信息,说小区有一例阳性,我们整个小区被封控了。于是我的活动范围就只剩下了一个斗室之内,连带本栋楼大堂之内的小小空间。当然,我还可以上天台,我还能拥有整个天空。
是夜12点,我想,这样的夜晚,一个被管制的夜晚,对一个夜游者来说,他能看到什么呢?仅仅给我这么一小片狭窄的地段,我能看到什么呢?我还能见到那些昆虫们、甲壳动物们、两栖动物们、爬行动物们、蛛形纲的动物们吗?
于是我披起衣服,且到处看看。按了电梯门,进去,里面一通闪光,我诧异半天,才明白是摄像头在拍我。大堂里都是垃圾。门口仍旧放了蓝色塑料隔离物。六七位警察坐在二三栋之间的空地,看到我,一位唰地站起来,警觉地问:你干什么?退后!退后!我表示只是遛遛,他指示我站到大堂里。
我在大堂里看了很多遍,上上下下,真没有看到一只虫子。
秋声、秋色与秋虫
公历9月11日,即农历的八月十六日,中秋刚刚过去一天,月亮仍旧很圆,仍旧整洁明亮地挂在东方的天空。在月亮的西北边上一点点,木星也闪烁着——一星一月,一小一大,小的晶莹闪烁,大的圆满自得,新闻里说,这叫木星合月。
天气仍旧很热,这天岭南仍旧收到了黄色高温预警,然而,夜晚走在公园里,我的的确确、明明白白地意识到,这里已经是秋天了。秋天,就在不知不觉之间,来到了这园子。
夏夜里昆虫和两爬动物们的蓬勃强悍之气,已经消弥。仍旧有蛙鸣,有螽斯弹琴,但是蛙鸣已经不成阵,只剩下零星单调的几声,稀稀疏疏的,仿佛是对往日时光的惆怅怀念。螽斯们不再齐聚草尖振翅齐鸣,如烈士们端着大刀呐喊着冲过田野——不,现在整个夜晚充斥着的,是蟋蟀们繁复纤弱的鸣唱,这歌声大概是说,夏天去了,爱情没了,再过不多久,寒冷就要来了。
公园里小广场的地上,静静地卧了一只雄性黑斑蛙。这只黑斑蛙出奇地肥胖,无论是腰腹、四肢,还是脚蹼,都满溢着脂肪,胖鼓鼓的,胖得让人忍俊不禁,甚至可以想见把它托在手中时那沉甸甸的分量。这里既没有草丛,也没有水,只有一片广漠枯燥的大理石方砖,它就这么胖乎乎傻愣愣地蹲着,既无从捕食,也不开口呼唤配偶——在明亮的头灯光线里,我看到它满眼的无辜和愕然。
我想,也许今晚的月光太魅惑,它迷失了路吧。
小池塘里开了十来朵白睡莲,夜色让这睡莲更皎洁,更自如。它们纤长的花瓣尽力伸展开,一朵一朵,仿佛灯盏一般,照亮了这如墨的水面。岸边站着凤凰树,风一吹,叶子就簌簌地掉下来,随意地飘在水池里,落在睡莲墨绿的叶片上。在头灯下,这些小叶子仿佛细碎的光芒。
我默默站立良久,在水面上搜索了无数遍。在夏天的夜里,我曾经数次看到一条黑白相间的银环蛇在这里游弋。现在,虽然看不到它,但它带来的那种神秘又危险的气息仍旧无处不在。我用头灯扫射水面、脚下、四周,到处一片安静,只有偶尔一片树叶落下来的声音。我不敢随便挪动自己的脚,也许枯叶丛里就蛰伏着一条默默的蛇。几只肥大的非洲蜗牛在红背桂灌丛下踽踽而行。凤凰树脚下,默默蹲伏着一只与土地同色的黑眶蟾蜍,它仿佛在这里蹲伏了五万年,仿佛就是这雄壮凤凰树的古老化身。
塘里今晚很平静,只有零星几声蛙鸣。池塘仿佛睡着了。它又慵懒,又秀美。
银环蛇最终没有出现,我也小心翼翼地退出来,走到大路上来。
园子里的游人渐渐少了。夜色开始独占这园子。周围一片安静。秋声弥漫。安静把秋声放大了。在逐渐幽深的安静里,竹丛上有吱吱吱的叫声。是一只趁着夜色觅食的白腹巨鼠。它警惕地爬上一根高枝,又谨慎地退后,消失在竹枝子后面。
突然,就在近旁的灰莉丛里,响起了沙沙沙的声音。这声音缓缓地、连绵地响着,仿佛什么东西正慢慢碾压过地面。绝不是蟾蜍或者某种蛙。我朝着声音照过去,一条灰黑而肥胖的大蛇出现在视野中。灯光并没有惊吓到它,它就这么懒洋洋地,雍容地滑动着,只见它慢慢地把脑袋伸进篱笆,再慢慢地扭动腰肢,把自己抬起来,而后,它流畅无比地滑进公园管理处的小院子,不见了。根据我拍的视频,两爬专家后来鉴定说,看它脑袋上那典型的白斑,再看体形,看长度,看动作,这应该是一条成年的舟山眼镜蛇。
这是我在这个公园遇到的第二种毒蛇。
眼镜蛇在秋天滑进了园子。
干旱的秋分
这显然是一个干燥的秋天,好多天不下雨,公园里到处干巴巴的。岭南的温度一直都很高,秋分日,天气预报仍旧是黄色高温预警。
晚上十点钟的公园,气温终于降下来了。游人散去,公园自己的声音开始清晰可辨。
在一大片小虫们唧唧唧的振翅声里,我突然听到了一两声微弱的“woop”“woop”声音有点犹豫,有点愁苦,还有点迫不及待,仿佛是它不得不发出来的。
再认真听听,却不见了。
我索性坐下来,等它。
几分钟后,它又犹犹豫豫地说话了。“Woop——woop!”它在黑暗当中喊道。
这应该是夏天里那只领角鸮的声音。再听两下,更清晰了,确定就是领角鸮的声音。声音来自竹林深处。
通往竹林的路很干爽,似乎并没有什么危险。我一咬牙,一头就钻了进去。
头灯照亮了一切,但仿佛什么都照不透。几只东西刷刷刷地从我脚下跳开去。应该是无处不在的黑眶蟾蜍。Woop!Woop!那悠长的声音又在召唤我。仿佛很近,就在旁边的树上。我朝四周照照,它似乎又深了一点。
既然来了,那就看个究竟吧。
我沿着声音的呼唤往里走。竹林过去,是一条小路,两边都是灌木丛。Woop!它似乎就在头顶。我在周围打转转,然而却无法判断它在我头顶的哪一棵树上。头灯往上照,照到了木麻黄的叶子,相思树的叶子,一切的叶子,却看不到叶子里藏着的那只鸟。
Woop!Woop!它似乎又深了。我已经忘记了害怕,被它一步一步诱惑到了公园小树林子的腹地。这里的树环合相抱,遮天蔽日,树下居然还残余了一点点潮湿的气息。这点气息对两爬动物很重要,刚抬起脚,四周就有无数小动物迸溅起来,刷刷刷,它们落在了枯叶上。我把头灯关了,四周一片窸窸簌簌的声音,它们四处逃窜。
这一次,它的的确确就在我头顶上的树叶里叫着。然而我只能看到无数碧绿的叶子。
领角鸮似乎也被我惊扰到了。它停止了鸣叫。一瞬间林子里安静下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窥伺。我突然间觉得有点害怕,恍惚间觉得自己被隔绝到了一个非人间的地方,黑暗当中似乎有东西暗暗呼吸着,随时要扑过来。然而,就在这略微有点失神的瞬间,我看到了一个缝隙——原来一步之隔,右手边,就是公园空空荡荡整洁无比的小广场。
我赶紧逃窜了出来。
领角鸮又叫起来了,它就隐藏在木麻黄的叶片深处。小广场上还有人在站桩,练太极。我对着那一大片既深且黑的树冠,只能徒然地听着,怅然地徘徊,却无法一睹它的尊容。这黑暗中的生灵,这幽暗中的声音,这小小的未知,对我,真的有致命的诱惑。
广场旁边有一点点土壁,那里也有一点点湿气。几只黑眶蟾蜍贪婪地把自己蜷缩起来,蜷缩到最湿润那一块,它们一动也不动,仿佛几块泥巴,糊在了这点湿气上。
广场西边的角落里种了一小片的鸢尾花。白天里应该有工人浇水,到了这个时候,这一块鸢尾田还有点湿。我走过去,突然,又有无数只小东西跳了起来。蹲下去细细地看,天,就因为这一点点湿气,这一平米不到的地方,聚集了无数只的蛙和蟾蜍!斑腿泛树蛙抱伏在鸢尾花叶子上,扁扁的,仿佛一个二维的影像,随着长长的叶子一上一下地打秋千。巴掌大的地方,默默蹲伏着四只黑眶蟾蜍,它们观察着我,我也观察着它们。一只沼水蛙嗖地一下跳进鸢尾丛中去了。我站起来,头灯照亮之处,所有的蛤蟆都在四散奔逃。
天太干旱,太热了。这个季节的广州,太炎热太干旱了。真正的秋天,秋凉,秋雨,快点来吧。哪怕你带来的是萧瑟,凄凉,冷,都比现在默默的烧烤模式要好。
我走的时候,领角鸮还在远远地叫着。
Woop!woop!
它属于这夜晚的最深处。
凉风有信
风从北方刮来了。这一次,天上的云往南走,地上的风也往南走——天上地下,都被一股强大的北风吹拂着,这股凉爽的气团以其强劲的力量,赶走了盘踞在岭南大地上的副热带高压,气温一下子降了下来。
秋天终于来了,整个世界都沉静了。
今晚,整个世界只剩下了风。这久违的肃杀的大风。
大风猎猎,推搡着它能推得动的一切。那些在大风中披头散发的柠檬桉,强自稳重的小叶紫檀,托着巨大的树冠喘息不已的大叶榕,平时要么优雅端庄,要么疏落潇洒,现在,都在与风的持久对抗中。它们摇摆、呻吟、倾轧、低头、抬头。风小的时候,树冠的叶子在轻柔地碰触、摩擦、低语;风突然大起来,树们突然开始狂舞,连最粗壮的主干都作出痛苦的抵抗姿态。大风里,这些被摇撼的树们仿佛突然间被赋予了筋骨,有了反抗的力量,和迫不得已的强韧——是风赋予它们的。
高天之上,月亮寒光四射,清澈无比。它照着大风,照着被大风推搡着的树们。白云以极快的速度从月亮身边擦过,小心翼翼地。它们一点也不敢触犯这亮晶晶的天体。不远处有一块蓝天,蓝天里有一颗孤独的星星。它也在风里冷冰冰地闪烁着。
游人都被吹散了,公园里只剩下了风吹树叶的声音。走在风里,我觉得自己也突然变薄了,也像一片树叶。
秋声鏦鏦铮铮,“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正如一曲宏大复杂的交响乐。而这乐曲中最纤弱的,当属秋虫的鸣唱。这些鸣唱者大多数是蟋蟀。它们紧紧贴着地面,要么潜伏在树叶下,要么躲进仅能容身的砖缝里,就那么紧紧地贴伏在那儿。在那仅能容身的逼仄之地,它们凄凄惨惨地抖着翅膀,叹息着命运的不公,哀怜着自己转瞬即逝的生命,一个晚上都不停歇——这,应该是秋声中最凄婉缠绵的部分。
大风推着我往公园的深处走。
在大片的灰莉丛里,突然响起高昂的虫鸣声,这声音极具穿透力,仿佛两片薄薄的金属片在相互摩擦,单单听声音,你就可以想见它们巨大的体形。这里一只,不远处又一只,更远处似乎有一个集团军。草越深,它们的声响越大。即使有保护色护体,这些夜晚的鸣唱者也并不难找,只要循着洪亮的声音,你很容易就发现它们颤动的身影。它们不像纤巧的日本条螽那样统一站在草尖上,而是把自己庞大的身躯含蓄地藏在灌丛的中间,或者叶子的下面——只要找好位置,它们就开始热烈地弹奏,即使头灯把它照个纤毫毕现,它也仍旧激动地搓着背上那两块翅膜,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默默地站着,听这些演奏者发出澎湃的织机声。这些《诗经》里已经存在的动物(那时叫莎鸡,现在叫纺织娘),在十月末的岭南,仍旧处在它们的活跃期,仍旧在发出巨大的札札声。这些纺织娘的合唱,应该是秋天的音乐会里最有代表性的部分——冷静、冰冷、高亢、无情。欧阳修说:“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用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也许,正是这些金属质地的纺织娘的札札声,带来了秋天的杀伐之气。
确实,今晚,北风一吹,所有的两爬动物都消失了,大风好像把所有的蛙类蛇类都吹跑了。现在仍旧是20多度,那些在黑暗的树林里、落叶下、水坑边默默蹲伏的,成千上万只的黑眶蟾蜍都去哪里了呢?我巡遍了公园,仅仅在排水沟里见到了两三只,它们默默地趴在地下,一只只扁而肥胖,显出生无可恋的沮丧,似乎是被大风一夜之间吹走了全部的生气。
睡莲池里也是一片死寂。睡莲仍旧盛放,然而最外围的花瓣已经悄然垂下来,已经有了明显的颓势。池塘的水位落了下去,马上就要干涸,水里没有咯咯声,没有蛇的游弋,没有蚊蚋烦人的嘤嘤嗡嗡——只有大树在凉风中狂舞。
我的头灯继续扫射着池塘,哇的一声,一只夜鹭突然飞起,不见了。这是我今晚见到的最活跃的动物了。
我告别它们回家去。
经过翠竹园的时候,突然想起去年秋季那棵美丽的乌桕树,于是忍不住去看一看它。头灯光里,跟所有的同伴一样,它也在大风中摇曳着。与别人不一样的是,它优美的树冠上,已经有几片叶子发了红,看样子,只要温度再降一点,它又要点亮这个清幽的角落了。
立冬前三日
农历十月十一,立冬前三日。
干旱了许久的广州,终于下雨了,是小雨。淅淅沥沥下了大半天,室内温度21度。晚上九点钟,我打着伞去公园。
路上,一只手指头大小的斑腿泛树蛙急慌慌从草丛里跳出来,在广漠的马路上一小下一小下地蹦跶着。我轻轻戳了它一下,它一下子就缩回头,像一片纸一样紧紧贴在地面上,半闭着眼,一动也不动。这只晚生的树蛙一定是被吓坏了,我赶紧走开。冬天就要来了,这只树蛙太柔弱了,希望它能长得再大些吧。
气温降了很多,但蛙类还在。今晚,我还能看到褐花狭口蛙,花细狭口蛙,黑眶蟾蜍,斑腿泛树蛙。这些蛙都静静地,一声不出,在雨中静默着。
公园里到处都静静的,只有秋虫低微的吟唱。大家都在安静地迎接着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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