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突如其来的塌方,喀斯特岩块飞奔而下,直直地扑向驱动油门的那条腿!多亏了施工人员营救及时,总算把他从乱石堆里拖出了坑口。
躺在医院的床位上,等到他苏醒过来,鲜花花的血迹擦干了,眩目的药膏和绷带敷满伤口,露出骨刺的折断部打上了石膏,固定了垂直的木板;他像被一副枷锁锁住,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悲凉地闭上了眼睛;他想他什么都不可能了,硬棒棒的一条汉子转眼就变成了一个病人,那要到哪一天才能愈合出院哪!后来询问忙忙碌碌的小护士,都说那可没准,住多久就看你的病情了。他叹息一声,颓丧地一头滑下了枕边。
这以后,空荡荡的病房屋顶便成了他呆呆发怔的对象。短暂时,一望一两个小时,如果长一些,那就一望一个上午,午饭过后还要继续一个下午;遇到阳光明亮时,他才朝曜曜闪烁的掘进现场转过脸去,望向那一片草图似的恢宏图景,常常是一种急切躁动的神色。
最难捱的是入夜以后的晚上;不大的房间里排着六张床铺,此起彼伏的呻吟声、咳嗽声、间或发出的口气语声……干扰得他整夜整夜不能入睡。他试图为自己增加一点抑制的耐力,时而也打上几声呼噜,可他根本就睡不沉实。一天深夜,好容易调整到能够睡下的时候,墙角那张铺位又响起了吱口丑吱口丑活动声,不知他心里装的是什么心事,直在那里踅身折背地翻动不止。后来那副铁架床平静了下来,接着是塑料拖鞋磨擦水泥地面的响声,断断续续,沿着一个狭小的圆周循环往复。透过暗淡的夜色,辨析着看过去,是他——四号床上那个天天去放射室做透视检查的老机修员金里奇……
清晨时分,黎明前的夜幕还没有退尽,塑料拖鞋的磨擦声停在他的床前,闷热的呼吸直抵到耳边;他朝他推了推,“醒一醒,一床。”
他睁开眼睛,怔了怔:“你……一夜没睡?”
他略带伤感地点点头:“……科里通知,让我今天搬到另一个病区;我……我知道自己的病情啦……”
“你不能这样想,更没有哪个大夫这样说过你!”他从床上直了直,忍住了断骨扯出的疼痛。
金里奇伸手翻动了一下气流,止住了他的诧异,“可惜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如愿……”
“可我……现在还下不了床……”
“这不是问题。我看你能行,替我等一个人。”
“……谁?”
“当年和我一个班排的同期战友——小个子蓬克。——哎,你可不要小看他人小,才四十五公斤体重,上了前线那可是个响当当的战斗明星!加加拉加山地那场争夺战,他一个人挡在最容易攻破的开阔带上,打退了三个步兵小队;他狠狠扫射,突然退下卡膛的一颗子弹,正巧炮弹落在阵地上,他的脖子被弹皮齐肩切下来,上面还瞪着仇视敌人的眼睛呢,轱辘、轱辘地滚下山坡;那脖腔里蹿着呼呼的血柱,枪却始终握在手里;敌人露出头来想要强攻,立刻被他密集的子弹压了下去……我们见他仍然还扣着扳机,过去一个助手,为他又续上了子弹……战斗进行得出乎意料地激烈,枪管被他打红了,下巴和手指全焦糊在枪机上,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布满的弹孔一个换着一个……战斗持续到天黑,敌人实在是攻不下他的阵地,退了下去。我们立刻哭喊着跑过去,悲痛欲绝地掩埋了烈士,这时,那挺马克沁机枪还攥在他的手上,扯了几次也没扯下来,就让他继续抱在他的怀里……这是蓬克战斗事迹中的最后一例;他的故事很多,要讲能讲上三天三夜,可是最精彩、最壮烈、最动人的,我看还是这一段……”
“……好吧,让我试一试。”
金里奇说完,大粒大粒的出汗掉在地上,几乎能听出摔碎的声响;他知道,这大概就是病情临危的征兆了。天大亮了以后,护士陪着大夫做了一下例行查房,就把金里奇隔离到普通病区以外的临护室里去了;在那里,他顽强地硬挺了七个昼夜,最后被推来的一架铁板车,送进了太平间。
而他,早已就着手做起了生疏的写作准备,但他却想不好应该如何去写,更不知道应该从什么地方下笔;本来他是一动不动地躺在病榻上的,却因为这桩写作任务有待完成,再也躺不下去了,于是就架着双拐,绕着床间过道踱步,寻找思路灵感。
“……故事真是太棒了……小个子机枪手……脑袋给弹皮切下土坡……两只手焦着在枪机上……不停地开火,射击……身上布满了弹洞……疯狂的三小队敌人退下山口……”他一遍一遍地诵读着这些激荡胸怀的故事情节,好让悲怆壮美的场面凝聚出汹涌澎湃的写作激情。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一个从来没有写作过什么东西的劳动青年依靠自己的不懈努力,也能悟出一些关于谋篇构思、适用文体一类的感觉;有些弄不太懂的地方,他便一瘸一拐地等在楼道上,去请教一个业余爱好文学的长腿大夫……
晚上,洒着月光的床头上,竖起了一个患者写作者的雕像。他热血沸腾地熬了几十个通宵,一篇像是纪实模样的文字终于脱稿;他先是自己读了两遍,感到不是很满意,比如小个子机枪手的遗体还在射击情景,仅仅是停留在静止的表像上,远未刻划出生命终止后个性延续的内在动力……初稿上这种明显瑕疵,还需要下一番增笔润色的功夫;而一个掘进手的表达能力是极为有限的,他要靠一个字一个字地去生疏、艰难地进行,因此修改起来就非常缓慢。
投入了许多笨劲,包括病友的建议都被吸收进来,稿子还是有一些改进,他自己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作者自己这一关才算通过。这时候,他的伤势也一天比一天走出阴影,渐渐摒弃了拐杖,可以完全依靠两条腿来挪步了;他已经不费劲就能支起膝盖,在绿莹莹的格子纸上誊写着稿子。此刻,护士长已经悄然来到了病房,“一床!”她摘掉床头上的患者姓名卡,定定地打量了他一眼,不无惊讶地告诉他:“没想到你会恢复得这么快;治疗期过去了,可以回去休养啦!”
他答应着试了试腿,觉得确实是好多了,急忙下床去收拾东西,又去住院处办理了出院手续。他想,照这样康复下来,用不了几周时间,他就能重新踏上自己的工作岗位;而那里,他已经渴望得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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