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是个善良的人。他从来不杀自己养的鸡鸭,总是把活的卖给别人,站在屋子外面看着人把尖叫的动物带走。有人嫌麻烦,硬要他帮着杀了,甚至愿意额外付他一些费用。二叔的手固执地背在身后,那人把零钱握在手里,递了半天,最后还是拎着乱动的鸡鸭走了。陈启鸣在边上揪野草玩,只觉得二叔呆愣愣的,也不比手上的草梗要坚韧多少。一阵风吹过去,他揪下来的叶子被吹跑了,二叔也跟道影子似的飘进他黑糊糊的屋子里去了。真是个怪人,陈启鸣的父母对他说。陈启鸣点点头,但他不止一次在奔跑时把自己当作二叔落跑的新娘。
陈启鸣想起他的二叔就像他会想起那个老教师一样,他们好像都是普通地受苦、普通地承受着。说不上来不幸,但也让人惋惜。这么多年过去,他突然开始正视那个故事里从未出现在他面前的女人,她逃走的时候在想些什么?老家的大部分人都没有印象,只说她姓齐,但这也不重要,总归会变成“老陈家的那口子”。她会不会和李红一样,走的时候毫无眷恋,只是一眨眼就消失在浓重的黑夜里了。“像一滴水落入大海,”陈启鸣想,应该是这样的。
李红的离开不是没有征兆的。在他们高中毕业前的一个下午,还没出高考成绩,陈启鸣回学校收拾东西。路上他遇到了李红,然后他们都偏离了既定的轨迹,往操场上走。大夏天,没有树荫也没有棚子,更没有傻瓜还待在跑道上。在他们俩走到起跑线的时候,李红突然说:预备,跑。
像琴绷断了弦,一声响,没有思考的时间。陈启鸣跑了出去。箭离开的那一刹那便开始想念弓,在初夏热烈的阳光里,他的每一步都大汗淋漓。赤红色的跑道在他模糊的视野里一节一节缩短,他跑了一圈儿,看到李红的背影。她还站在起跑线上,等着他,但没有回头。陈启鸣跑到她身边,李红说,跑,别停下。第五次看见李红那束高高的马尾时,陈启鸣和他脸上的汗滴都快要砸在地上。李红说,累吗?陈启鸣没力气回答。她沉默了一会儿,说,累就别追了。有一只苍蝇飞到陈启鸣扶着膝盖的手上,他甚至没力气把它赶走。它停了一会儿,搓搓手,自个儿飞走了。太阳越来越热,陈启鸣抬头的时候,操场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
其实那时候李红就拒绝他了。只是后来,陈启鸣表现得还是安静而热切。这对于少年来说是明知故犯,对于成年人而言却是一种你知我知的放肆。于是高考之后的巨大空洞里,李红和他约饭,和他漫步,和他一同旅行,在陌生的街头走进昏暗的影院。他们熟悉彼此,所以理所当然地需要彼此。陈启鸣享受着李红的一切,她美好得让这种感情都不显得扭曲了。陈启鸣高中的时候,听班里女生在晚自习说一些悄悄话。她们中的某一个说,李红不算好看。陈启鸣如今常常想起这句话,却记不清她们说话时的语气。因此他也弄不明白李红到底是美得让人嫉妒,还是确实相貌平平了。他看不清。
大学毕业之后陈启鸣还和宿舍里几个朋友联系,偶尔也天南地北地聚过来吃顿饭。那时候陈启鸣刚回到家乡,李红在本地读的书,已经在毕业前就签了三方协议,进公司上班去了。一瞬间,李红从咻咻作响的短信变成了活生生的人,陈启鸣在夜里翻看他们跨越两地的聊天记录,反倒没了高中时的勇气。他有些害怕,于是同自己周旋,邀请的话卡在喉咙里,时间久了连他自己也感到越发不堪。谁知陈启鸣纠结了半宿,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候,李红的电话却突然拨进来了。她喊他去喝酒。
陈启鸣并不知道李红已经学会了饮酒。他是个规矩的人,大学没翻过围墙,回家没超过八点,朋友之中远近闻名的好孩子。为了李红他破了这个例。他找到李红的时候太阳已经在地平线上露了半张面庞,李红站在酒屋门口,眼神清醒,好似一直在等着他。陈启鸣走过去,李红说,怎么回来也不联系我。他登时醉意上涌了。
一场酒局,陈启鸣躲在玻璃瓶后偷看李红的剪影。她在说,他只是听着,回以一些意义模糊的回答。陈启鸣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熟悉李红了,四年的距离让李红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他不擅长喝酒,几杯酒从喉咙烧下去,脸色已经泛红,眼皮子直打架。李红还是自顾自地说着,目光落进酒杯里,像是被一口深井摄住。陈启鸣短暂地打了个盹儿。他用几分钟的时间梦见了他的二叔——新婚的夜晚,男人同女人在婚床上角力,谁都不放手,谁也不吭声。他们在夜晚的静默里用尽身上的所有力气,最后没了结果。女人静静地伏了一夜,第二天破晓就掀开被子逃走了,鸡叫声都赶不上她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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