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和邻居家在同一个晚上被盗了。不是近邻,是大概与我家相隔两趟房的邻居。
我们住的平房区面积挺大的,得有百余户,规划成横平竖直的长方形,一律红瓦白墙,天蓝油漆实木窗框和实木房门。白粉和蓝油漆一直保持新鲜,因为每年秋天,后勤部门会挨家扒炕、通烟囱火墙、粉墙、刷油漆。长方形的两个短边上,各设一口纯实木辘轳水井。长方形的北面长边,对着树与花都比房子多的林业局机关大院。户主全是林业职工,孩子都是林业子弟。
大早上,围观的人就都到位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他们早饭没顾上吃,脸也没洗,头发戗毛戗刺的。这倒也并不妨碍几位心善的看客当起义务通信员,跑跑颠颠来回通报信息。这样,我们——我家和邻居家,还有围观群众,马上就知道被盗走了什么、怎么盗的。邻居家丢了一张渔网,我爸爸丢了一些钓鱼用具。他们——民警勘察说不是一两个人干的,进我家,他们扒开了板皮杖子,去邻居家破坏了人家上锁的仓房门。
猜不出来,小偷有相同的渔猎爱好,还是根本没得选。林业职工、子弟,生活和山、和树木有关,就没有渔网、鱼漂、鱼线什么事儿啊。
我爸爸是超级钓鱼迷,到什么程度呢?说起我爸爸,简直可以说是个工作狂。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整个冬运季我爸爸几乎不在家,在山上,在林场,在楞场,在伐木工人的帐篷里。但在夏天,我爸爸就不是一个好职工了。只要他在局机关驻地,每个周日都要去钓鱼,通宵那种,戴着林业工人夏天育林时戴的从头套到脖子根儿的防蚊帽,斜挎一个他在林场间赶夜路必带的超长手电筒,驾着运材车淘汰的大轱辘内胎浮筏。如果局长说周日加班,那真是当头一棒!我爸爸回到家就一头扎炕上了,我妈不问还好,一问,爸爸破口大骂,骂人家祖宗八代——爸爸可是个文明人儿呢,除了骂局长让加班,我没有听过他骂别人。
我爸爸在被翻得乱七八糟的仓房、半圈围观人前长长叹了口气,说,要拿你拿别的,何苦拿我钓鱼的东西呢?
时隔这么多年,我都忘了爸爸那个时候的模样了,他穿的什么衣服,他有什么肢体语言,然而那个微妙的氛围依然清晰可感。我爸爸伤心了,我描绘不出来他伤心的样子,我记得的是,那个湿漉漉的早晨,园子里的果树、花草和蔬菜,顶着露水有点儿疲惫无力的样子,要等到太阳光闪闪的出来之后,它们才精神起来,支棱起来。我还看到一朵叫不出名字的小黄花,合拢着细弱花瓣,耷拉着头,从仓房木板缝隙伸出来。围观的人瘪着肚子、挤着眼屎,戗毛戗刺的头发粘附一层我们看不见的水雾,湿漉漉的。围观中有人率先感受到了爸爸的伤心,那个人叹息一声,然后,又有人叹息了,接着抱怨来了,围观的人抱怨起小偷。
这时候从丢了渔网的邻居家过来几个传递消息的人,他们不知道这边正在经历什么,脚步还没停,就嚷嚷着:那边散了,他向着空气大骂了一阵,要求小偷三天之内必须把渔网还给他,然后,咔嚓一声把一根不知道干什么用的铁条掰弯了。太吓人啦!说话的人叫着,举着两只手向两边分劈下来划出拱门样的弧度,强调说,人家徒手掰的啊!
很多年后,有人告诉我,传递消息的人身后,其实还跟着两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钻进我家这边围观的人群,站在另外两个年纪相仿的小伙子旁边。四个人始终一声没吭。
这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只有星星知道。
第二天早上,我家仓房门前,爸爸的渔具回来了,它们摆在地上,八版报纸包裹着。打开,什么都好好的。那些小东西都挺好看的,我叫不出名堂来:各种各样鱼线鱼漂,云纹一样漂亮又锋利又可爱的鱼钩,小不点儿的铃铛,还有假得像真的一样的小蜜蜂、小虫子,五颜六色的一小堆。
据说,那位丢了一张渔网的运材司机,在自家院子里看到了渔网。运材司机不到三十岁,块头不大,十分结实,就像一截山中最有名的硬木蒙古栎,刚伐下来露着白茬儿的那种。
当我爸爸开心地查看他失而复得的渔具时,我猜想,那位白茬儿蒙古栎一样的运材司机,正默默地捡起扔在他家院子里的渔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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