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陈矿选运区配仓皮带机尾,煤如潮涌,倾泄成瀑,连绵不绝地冲进机斗,发出唰……唰……唰……细密有致的涌动声。伴随众多机械、石头、煤块的运转声、轰鸣声、撞击声,反似贴心小夜曲,令皮带司机陈慧——悠然而眠!
选运区是陈矿二级辅助单位,负责原煤拉运、筛选与外销,由多部皮带、振动筛等机械构成主要工艺流程,采取两条线运行模式,一条拉运面煤,一条拉运块煤、矸石等。配仓皮带,处于面煤线,长120米,由1部机头、4部分煤器、1部机尾构成。运行时,机头衔接第一振动筛;皮带拉运筛落的面煤;人字形分煤器将煤拦入煤仓,可装车外运。分煤器,每30米一个,靠铁丝环扣固定把手。把手抬起,分煤器落下,将皮带上的面煤一分为二地拦入两边煤仓;把手压下,分煤器抬起,皮带拉运面煤畅通无阻。工作人员的主要任务是巡回检查,合理控制分煤器,煤仓一满就压下把手,以免堵仓拉倒煤,造成各种事故。
18岁那年,陈慧成了一名皮带司机。从学生到工人,对她而言,既充满了不可思议,又夹带了太多无奈,像雾像雨又像风。只是,这里没有浪漫、唯美与清喜,只有失望、抗争与适应。父亲早亡,姊妹八人,特困家庭匍匐、煎熬、苦难的日子,教给了她与生俱来的抗争意识。高一第一学期结束,这个连年的“三好学生”,趁矿上内招特困工伤家庭子女的机会,毅然走进了选运区。虽然她知道,不论多难,妈妈都会供她上学。然而,即使考上学,学费怎么办?还得看人脸色,四处求借!上班,无疑是捷径,对改善家境最直接、最见效。更重要的是,她无法看着含辛茹苦的母亲,向他人弯腰乞求。那种心痛,是痛到灵魂的疼!而她,宁愿用自己所有的抗争,换这一份心疼!她也相信:“人生何处不春风。自己的人生,应该靠自己把握!”
但思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生活,总是呈现太多粗糙与不堪,当思想游走现实,竟是万分苦涩与格格不入。上岗第一天,陈慧傻眼了!黑漆漆的生产环境,粗俗不堪的骂声与笑声,一群女人赤裸裸换作衣的场景,让干净、干练的陈慧惊愕、羞耻、失望至极!她麻木地跟在师傅身后,一个人站在煤尘飞扬的皮带巷,放声大哭。她不怕苦,不怕累,不怕煎熬,但她希望——干净地承受这些!衣着不干净,可以勤洗勤换。可嘴巴不干净,行为不干净,还如此人多成风!她深深地失望了!泪水奔涌痛苦,失望飞舞迷茫,倔强的她,只能恶狠狠地威胁自己:“这路——是自己选的!适应了再说!”
转眼六年,陈慧不仅过了“适应关”,还成了人人喜欢的“岗位能手”。喜欢,是因为她干净利落,坚持文明用语,干活讲究窍道,经常主动帮人忙,作衣从来都保持得干干净净,脸上从来都擦拭得一尘不染。“能手”,是荣誉也是自信。选运区所有工艺流程,她精熟老道,一个顶三。即使不到现场,一听声音就能判断出哪部机械哪里出了故障,还能用最快最好的方法迅速解决。就像配仓皮带,经常跑偏,一个班最少两个人,看仓、压分煤器、清理淤煤,几乎人人都要落点。可到了她那,巡回一看,调整托轮,三下五除二就不偏了,一个班悠悠哉哉,只清理三、四锨淤煤,姐妹们最头疼的活儿,她一干就享福似的。
这不,同班李丽临时请假,人员出勤不够,班长冒险让陈慧一人负责配仓皮带 。凌晨三点多,风轻轻吹背,微冷。她眯着眼,伸手掖紧褥子,一层薄而细密的煤尘,腻满手指,特殊的煤油味扑鼻而来,她皱皱眉毛,苦笑一下,缩手眯一眼机尾,顺势侧耳,听声音都正常,继续眯瞪。
半睡半醒间,突然感觉:“呃……煤声没了?” 犹疑中,陈慧微启眼帘,暗暗期许:“没煤了吗?可以停机了吗?!”慢慢睁开眼,扭头望去:滚滚旋转的皮带,露出了长期磨损后的黑灰色,确实没煤了!但滚筒像老牛破车似的喘着粗气,嗡哧……嗡哧……进行着不堪重负的拉锯式运转……
“呀……坏了……”一个念头闪过,兀地,陈慧一跃而起,扔开褥子,飞步跑向皮带巷。
“啪唧!”紧接着“呀!”的一声,陈慧摔倒在地,惊呼中,膝盖磕在了过道隔断中的工字钢棱边,疼痛钻心而来,可她顾不上去看摔伤没有,一眼望向分煤器,再次一跃而起,一声惊呼:“堵仓了”!
3号仓,已经淤起了两堆煤,更多的煤潮还在源源不断地滚涌。陈慧知道:“惹祸了!”一拍太阳穴,深恨自己“咋就睡过了!”此时,淤煤裹满3号仓周围,皮带拉倒煤,运行滞缓,机头即将被淤煤埋没。一旦埋没,不仅电机有烧毁的可能,还会造成全矿停产,麻烦可就大了!陈慧明白:必须立即打停铃!可以眼前的速度,跑去打铃,再到上部机械停机,一大半配仓皮带巷都会被淤煤占领,一个班的人都得加班清理,且最少六、七个小时。若能及时抬起分煤器,再靠人力踩动,助推皮带运行,麻烦立刻就没了!想到此,陈慧赶紧扑向分煤器,倾力压下把手,却如螳臂当车,徒劳无益,分煤器纹丝未动。无奈,她退后两步,跳跃压下,分煤器终于缓缓抬起。她不敢懈怠,拼命加力,逐渐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笑意,终于长舒一口气,再徐徐加力,待分煤器完全抬起,便轻松地固定把手,得意地以为:“大功告成了!”
可危急关头,生死一线。一线天堂,一线地狱。就在松开把手的一瞬间,“咣”一声脆响,事与愿违,陈慧斡倒在3号仓口,惊愕至极地捂着嘴巴,钻心的疼痛让她眼冒金星,头脑发麻。尽管如此,还是强撑着摇摇晃晃站起来,轻扶一把肿疼的面颊,一咬牙,还想排除险情。谁知,面部神经一动,疼得抽搐,平日一笑突出的虎牙,连带破肿的上唇,火辣辣地疼了起来,不由得鼻子一酸,眼泪破眶而出,膝盖也越发疼了!陈慧委屈地掏出纸巾,迅速轻轻蘸掉眼泪,吸口气,一狠心,再次用尽全身力气,压下把手,弯腰固定。这时,才发现铁丝环扣变成了直线——断了!这才明白,正是把手挣断了环扣,猛然反弹,恰恰碰击到自己那颗虎牙,齐齐碰断了一半!不然,受伤的不是牙齿,而是……想到这,她倒吸一口凉气,急忙用力拿铁丝牢牢缠住把手,一点点稍稍松劲,百分百确定稳固了,才敢放心。紧接着,用力踩踏皮带,倒煤缓缓被运出,一切似乎都正常了。
彻底松下劲来,狼狈不堪的陈慧这才发现,全身酸疼,大汗淋淋,两腿颤抖不停。只好虚弱地再次扶向分煤器把手,顺势探向仓口。一刹那,她瞪大眼睛,满心惊悸——满仓的煤,不到十分钟,已被装运一空,100多平方余米的圆仓空旷惊人,仓身干净得不可思议。尤其放煤孔,一眼可见,强大的冲煤气流还在哧哧哧……地继续,仓外200多米高的煤面,身不由己地被吸入其中,仿佛孱弱漂浮的溪流,稀稀疏疏飘飘而下……
看到这里,陈慧心有余悸:只顾了排除故障!刚才,若自己斡倒仓口时恰好放煤孔在装车,那……那这会儿……怕是早就像煤一样被潮涌而没了!更可怕的是,且不论掉下去死得有多惨,恐怕一时半会儿连有人知道都没!也许,尸体裹在煤里,直至被运到电厂入火口,才有被发现的可能……
想到这,陈慧彻底吓傻了!她毫无底气地靠向配仓巷道飘满煤尘的墙壁,慢慢地颓然坐地……许久,才无力地想要站起来,可膝盖的疼痛剧烈异常。这才小心翼翼地撸起裤腿,一看:血淋淋的!创面一层煤渣,细密的伤口仍然向外渗血。没有办法,只好慢慢放下裤腿,双手用力扶着墙壁,痛苦地尝试站起来。但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对她而言却万分艰难。这一刻,她不能习惯性的咬牙,一咬牙——虎牙的痛就会穿透神经,疼得人撕心裂肺、心慌意乱。也不能奢望平日的干练,双腿如铅,疼且沉重,伤口似乎能感受到风刮来的冷凛、摩擦与疼痛。她只能靠着手臂的力量,凭借坚韧的意志,紧靠墙壁,一点点撑着身体,像电视剧里惨败异常的狼狈女兵,一步一挪地走出巷道……
夜,渐入黎明,煤——依然潮涌一般,和着选运区特有的机械运转声、轰鸣声、撞击声,交响有致。陈慧听来,却再也没了往日的悠然,再也不是催眠的《小夜曲》。她听到的,是《暴风骤雨》,是《万马奔腾》,是《只此一生》,是惊魂未定的《心有余悸》……她坚定地按下停铃,走向一个可能更加艰难而狼狈的方向,但她相信:那里,有安全!有真正的悠然!陈矿,一定要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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