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芝加哥那会儿,体重有180磅,”他摩挲着那个余温未消的部位,“当时刚辞职,报了个瑜伽班,才见识到什么叫胖子,活脱脱就是一肉口袋,小碎步慢慢挪着,膝盖擦着膝盖——”
“哎,你等一下,”她不舍这指间的温存,思想挣扎了几秒,还是背身起来拿纸巾,“我在美国待了十年,一直算不明白他们的磅还有华式度。”
“也请给我一张——”他伸出手,别过脸不去看她,“——谢谢!”
“继续讲嘛。”她不想沉默被擦拭填满。
“瑜伽班的老师随机安排大家位置,”他团起纸巾,投向贴有回收利用标志的垃圾桶,“有次那胖子就在我前边练,尽管穿了超大码的黑T恤,我还是能看见他浑身的肉随着背景音乐颤动。咱们普通人身上肉分块儿你知道吧,胖子是不分的,整个就一坨,那都不叫肉,那是肉质的液体,包在皮肤里变化万状。背景音乐我还记得,德彪西的Arabesque 1,中文叫贝拉斯,我觉反正你能想象德彪西的琴键和两百多磅的肥肉在一间屋里同时流动么?那胖子在配合老师努力做各种动作,但我分不出他那腿究竟是站是蹲是伸是曲。班里还有穿热裤的白人女孩,腿部每个动作都勾勒出不一样的美感。而胖子的腿,就只是让你恶心,而且是过目难忘的恶心。”
“所以你就把腿练成现在这样?”她去了卫生间,纸巾扔进纸篓,里面铺了塑料袋,丢着昨夜的纸巾。要不要拧开莲蓬头冲一冲?她只是系好塑料袋,洗了手,重新躺在他身边。手应该还凉,她打算过一会儿再抱他。
“胖子那腿让我明白一个道理:如果你外表很烂,那就没人在乎你里面怎么样,反正你就是烂的,不可救药。”他侧过身搂住她,腿叠在她腿上。阳光被百叶窗筛成几道斑痕,透过纱帘,落在他们脸上。
“那个德彪西,你在咱们班上放过吧?”
“这你都记住了?我当时还配幻灯片放来着。”
“幻灯片上那些画儿也是你挑的?”
“就是几幅印象派,莫奈什么的,网上搜的,感觉跟德彪西很搭。”
“是很搭,”她转过身,面对着他,“这样会不会压你胳膊?”
“不会。”他笑。
“觉得压了就说哦。”她也笑。
亲吻,清晨口腔的味道,阳光的斑痕慢慢挪动。
“等挪到这儿,我们就起来好不好?”他指着自己的胸膛。
“好,”她把脸贴上去,“我想听一听你的心跳。”
“能听清吗?”他用手指缠弄着她的头发。
“跳得很结实,好像和我频率差不多呢。”
“所以我是滥竽充数,”他笑,“真正的瑜伽,梵我一如,心跳大概和树懒差不多。”
“哪有什么梵我一如,减减肥,解解闷儿罢了。”
他忍不住捧起她的脸,她伏在他的身上。再亲吻时,清晨的味道似乎没那么重了。
“其实单看照片,没人会信你是瑜伽师。” 她觉察到他身体在犹豫,翻身下来枕他的手臂。
“倒不如说单看我的外表吧。”他吁了口气。
“你别介意,这也是我为什么注意到你。”她吻他的肩,他疑心那是安慰。“你也知道咱们省城那地儿,瑜伽师无论男女,年龄不会过三十,要身材有身材,要长相有长相。”
“国内叫啥?小鲜肉儿?”
“国内这些网络词儿我是不用的。”
“无所谓吧,物化一下男性而已。”
“是挠挠先转给我公众号,我才关注你这位奇葩瑜伽师的,然后发现你也在省城——”
“奇葩不是网络词儿?”
“这个不算啦!”她咬了他一下。
“所以真正的瑜伽不是腿能劈多开,而是心——”
她笑个不停,曲线顺着腰肢往下抖。
“笑什么?”
“劈腿是网络词儿啊。”
“我从出国到现在,”他用腿止住她的抖动,“两头是客,两头夹生。我最抑郁时总去教会——”
“你去白人的教会还是华人的?”
“白人的。”
“华人的我去过,国内那套明争暗斗都搬过来了,很狗血,很恶心。”
“去得多了,才知道耶稣是世界上最牛逼的瑜伽师。”
“耶稣有这个吗?”她的指尖戳向他的腹部。
“耶稣有五饼二鱼,然后被他们钉十字架上了。”他不悦,握住她的手,“早餐到几点?我们起来吧。”
“到十点,还能躺会儿。喜欢和你这样躺着。”
“起来吧,还得洗澡。阳光那么好,一起去屋顶吃早餐好不好?”
“谁先洗?”她转过身,面向墙,背对着他。
“我先?”他吻她的脸颊。
“我先吧。”
“我洗得快。”
“你是男生,不懂。”她还是背对着他。
“那我先给你放热水,”他起身去了洗手间,“百叶窗还是坏的。”
她不回答。
“昨晚你打电话,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窗子没问题,是我们不会用。” 她把头转向洗手间,门是关的。
“你说这年头,连冲个澡都不让人安生,”他摆弄几下百叶窗,还是关不上。“上次回国那酒店,屋顶不是屋顶,是镜子,紫色的,半夜时差,睁眼把自己吓一跳。”
她不说话,又转身对着墙。浴室传来水声,她盯着墙角那一小包海苔干。之前房客落的?
“热水好了。”他轻轻咬她的耳垂。她觉得这是催促。
莲蓬头下,她闭上眼,水汽弥漫上来。
“放心洗吧,我不会偷看!”他翻开手机,苏珊娜在微信里留了语音。
“吉姆,我会建议你给厨房稍微做些改修,让它更适合中国人使用,这样房子一定会更抢手的。”
苏珊娜是所有白人代理中唯一肯装微信的,所以才找的她,既方便回国联系,也是他想招租国内刚出来的学生:不讲价,不挑刺,租金付得及时。
“谢谢,我会考虑的。”他回了语音。她在浴室能看见吗?他拿不准。
“你跟我说话?”她睁开眼,拧开自己那瓶龙舌兰的护发素。
“没,在回美国一个朋友。”
2
“我好了,”她穿好裙子,一次性拖鞋,遍寻不见吹风机,“你要嫌酒店的东西,用我浴包里的就好。”
“谢了,我都好,”他捂嘴打着哈欠,“不好意思,时差。”
莲蓬头被他放得很大,门又不关,渐渐冒出水汽。她打开百叶窗和纱帘,水汽被阳光拂过,和灰尘也没什么两样。
“您好,我找不见吹风机。”她给前台打电话。
“请问您是哪间房?”
前台应该还是那个小哥,嗓音浊重,小臂粗壮,肩膀厚实,就是扎个马尾辫,不伦不类。
“白板。”
“哦对不起,我们酒店全部配的日式吹风机,总被偷。”
“被偷和我有什么关系?是我偷的?”
“当然不是这意思,您误会了……现在给您送来?”小哥至少听起来是紧张的。
“现在不方便,”她瞥了眼卫生间:隔着水汽和玻璃板,他的身体影影绰绰。“等我给你打回去吧。”
“放会儿音乐好吗?”她用蓝牙连上手机和迷你音箱。
伴着他的淋浴,德彪西汩汩而出。窗外被蓝天盖住,云还没上来。轻风捂弄着纱帘,没有鸽哨。每次路过北京,她都想听听鸽哨,可是都落空——大概都是电影编出来的吧。对面的客房还是闭窗挡帘。没戴眼镜,她看不清那房间的牌子。用手机摄像头放大,原来是“红中”。这家店还行,就是有点偏,在胡同深处。昨晚接他回来,枝枝叶叶的单行道,她偏又叫的运动休旅,对面来一辆小吉普,头对头顶着,拍会儿喇叭,两个二十出头的下来了,暗中弓腰驼背,像两条喷着京骂的大虾。他说咱们下车吧。她问行李箱怎么办。他笑,“这时候你还能想起这个?”从机场到日料店到进这胭脂胡同,四五个小时,他们的手总算握住了。胡同,夜奔,她觉得也不错。司机是一外地人,声都不敢吱,运动休旅硬生生倒出了胡同。“那俩年轻的也未必就是北京人,”他一直攥着她的手,像随时要带她夜奔,“装装老炮儿罢了。”
她翻开手机,家教发来条视频:“青姐,刚给迈克尔录的,您觉得哪里还要加强?”
“我梦想有一天,在佐治亚州的红色山岗上,”迈克尔在她手机屏幕里双目游移,不肯对着摄像头,“ 昔日奴隶的儿子能够同昔日奴隶主的儿子同席而坐,亲如手足。”
德彪西继续从音箱往外淌。“什么声音?”他从水汽里探出头。
“我梦想有一天,在佐治亚州的红色山岗上——”她重新播放视频,迈克尔依旧背着手,不去看她。
“佐治亚发音有问题,语速还需要往下降,”她给家教发语音,“迈克尔又没情绪,又没眼神,哪里是演讲,连背课文儿都算不上。”
“好的青姐,我们会继续改进的。”
“你们?”她摇头,关了手机。
“你儿子?”他腰上现出赘肉,是浴巾系得太紧?人一过了三十,到底见不得光。“马丁路德金?还是咱们上学时那些玩意儿?”
“学校搞的比赛,我嫌现在的乱七八糟,就让家教给带带这个。”她又点开视频。
“我梦想有一天,在佐治亚州的红色山岗上——”
“我可以看看吗?”
他头发上水珠折射出的阳光。她点点头,尽量不去注意赘肉。
“你家小伙真可爱,发音也好听。”
“迈克尔四岁半回的国,英语被国内孩子甩得就剩一发音了。”她像是自言自语,“必须送回美国,趁早。”
“小伙子很可爱”他在她身边坐下,散发着沐浴露味道的肉体,“每次听那些有孩子的人说自己中年危机,我都觉得矫情,疑心那是显摆,每天回家抱娃儿亲一亲,你管那叫危机?”
“有啥危机,”她躺下去撇嘴笑,不知是对着他的后背还是昨天早晨涂的黑趾甲,“也就你这种没带过娃儿的才这么说吧。”
“有时我会被人说还像个孩子,”他也躺下来,“我听了很恶心,可又没办法,谁让我没整出个孩子证明自己不是孩子呢。”
“那你有中年危机吗?”
“没家没娃的人有资格谈中年危机吗?”
“有一次迈克尔和别的孩子打架,被老师拽办公室,还把我叫过去了。他以为我是来帮他的,又扑上去打人家孩子,揪头发,抠眼睛,骂国内最难听的脏话,都不知道他从哪儿学的。老师是女的,根本拉不住。我站在那儿很崩溃:从美国养到中国,养了十年,养了半个地球,就养出这么个东西?简直跟自己最看不上的那些野孩子一模一样!什么叫中年危机吗?中年危机就是明知道自己养的跟别人养的一样糟,一样烂,但还得装着没看见继续养,往好里养,花钱找家教逼他背我有一个梦想——”
“——我梦想有一天,我的四个小女儿将生活在一个不是以皮肤的颜色,而是以品格的优劣作为评判标准的国家里——”
迈克尔在手机屏幕里摇晃着脑袋不知所措。家教在一旁不断提醒发音,男孩干脆转过身,背对着摄像头。她关掉视频,德彪西放到了“雪中的脚印”。
“不要想这些了。”他吻她。
“我头发还湿着,”她却站起身,“给前台打电话要吹风机。”
他只好穿衣,默默从内裤穿起。她关掉音箱,钢琴戛然而止,这才想起放德彪西是想逗他做个顶峰式来着。
“不过有时候也挺可爱的。”
“啥可爱?”他看着衣橱镜中自己的侧身。
“儿子啊,儿子可爱,”她搂住他,“这小子已经很有演技了,前一秒哭,后一秒就笑。”
“是吗。”他的臀部是翘到可以省掉腰带的。
“男人都是这样吧,”她看着镜中自己的腿,一只手放在他臀上。“从小就会演了。”
“我刷牙了。”他转身去了洗手间。
“喂,我们是白板,吹风机送过来吧。” 她一个人对着镜子讲电话,“可以准备早餐吗?要双人的。”
3
菜单是一张画纸,手绘的煎蛋、培根、吐司和烤竹笋。在他看来色彩太过饱满,感觉有点像色情画片。都是为刺激生理罢了。
“来的都是老外,我们家目前只提供西式早餐。”系围裙扎马尾辫的男孩笑起来一口白牙。
这小子身材不错,学生?打工?现在又不是暑假,倒更像个调酒的,大概很讨女人喜欢吧……他头脑中盘旋着碎片,杂乱无序,无法形成思想。就像被风裹挟而起的碎叶,如何也变不成一株树。他觉得烦躁,或许因为时差,或许是刚和一个几近陌生的女人睡了一夜,又或许只是无来由的烦躁罢了。刚练瑜伽那会儿,他就在和这种烦躁斗争。如今当上瑜伽师,烦躁却一直还在,像一头大象静静站在他脑袋里。他甚至弄不清到底有没有烦躁这码事。也可能他本人的存在就是无休无止的烦躁。
“喝的呢?”
“现在就给您准备咖啡。”男孩答道。
“能上去吃早餐吗?”他指了指屋顶。
“可以,上面是我们的小植物园,六十来盆花儿,贴标签的您可以买。”
“早餐弄好了你就端上去吧。”
他转身走出屋子,煎蛋的香味跟了出来。像影子。
十几平米见方的四合小院,铺着不见青苔的石板。他站在当中,不觉得这是院子,竟是一个盒子,装满了安静,盒盖便是同样十几平米见方的蓝天。谁会相信一里地外就是西大街呢,拥堵着全世界的车和人。这些拐来拐去的窄巷小道大概是一团肠子,把西大街的喧闹都消化吸收了吧——总算造出个带一点隐喻的念头,他心情好了些,转了一圈身子,四个门牌在眼前轮番划过。
他们住的房间是白板,左东风,右红中,前台在对面,叫发财——倒也老实可爱。东风的窗子紧闭,还在睡里梦里呢。红中的窗门都开着,不知是起来了还是没人住。胭脂胡同57号,幺鸡门清旅店,谁能想到北京城竟有这么个存在。
“叔叔,给你拍照!”角落里冒出个小女孩,举着相机,摄像头乌黑粗大,慢腾腾向他伸来。
“不许照,”他走过去盖住摄像头,“这样不礼貌。”
“我问过妈妈了,可以照的。”小女孩豁牙,脸蛋很肉。
“妈妈在哪儿?”他也蹲下去。看了这么多年戴钢牙套的美国孩子,他对这豁牙产生了亲近感。
“在看花儿。”女孩指向上方。
“在天上看花儿?”他顺着那小手指往上看。
“在屋顶上看啦!”女孩笑。女人只有在这年龄才不会介意笑的时候少两颗门牙吧。
“都照什么好看的了?”
女孩递来相机,他点了播放:一小块吃剩的火腿,马尾辫的男孩挽着袖子剥笋,一只猫舒舒服服地把肚皮贴在墙上,她穿着白裙正在打电话。
“这是妈妈?”他指着显示屏里的她。
“是住对面的阿姨,她讲电话声音很大。”
“她知道你拍她吗?”
“不知道,她很生气,好像在吵架。”
照片是昨天早晨照的,他的航班还没落地。无论有没有一起睡过,他和她都是两个各自运行的世界,互不交错。他继续按播放,两尾金鱼在水中合抱而游,好似两叶相叠的红柳。
“这张好看。”
“就在这儿啊,”女孩扯他袖口,“在你眼前都看不到。”
原来他脚下一块石板被挖掉,灌满水,游着几尾鱼。水很清,倒映着蓝天,鱼儿便在天上飘来隐去。女孩用手指把蓝天捅破了,鱼儿四散而逃,水底几枚硬币亦现了出来。
“你又到处乱拍,”通往屋顶的梯子很狭窄,转出一个长腿长臂的女人,斜眼看他,“还乱跟别人讲话。”
“我跟叔叔看鱼呢。”
他把相机递给那女人,歉意地笑了笑。母亲拽着女儿回了房间。是红中。门窗闭上,空调轰然响起。
他回到白板,她已准备好了,青色的裙子。拥抱,接吻,他们手牵手从那窄梯上了屋顶。
“之所以订他们家的房间,就是因为这些花儿。最喜欢两盆金黄的,可惜昨天就找不见了。”她俯身去闻花香。
“既然好看,肯定是让人买走了。”他也蹲下去吸花香。
“也是。”她起身环顾四周,天地间是无数四合院的屋顶,有种花的,也有没种的。天空已上来云彩,还是听不见鸽哨。
“你不觉得这些花儿像娼妓吗?”
“像什么?”
“像娼妓!喜欢就花钱带回家,不喜欢就留在这儿,等下一个来光顾。”
“你还别说,这八大胡同儿还真是过去的花街柳巷。”
“是吗?清朝的?”
“没错,大清的窑子就在你脚下。那些姐儿,那些官儿——”
“官儿是不可能的。”
“没官儿哪儿来的姐儿?”
“大清禁止官员嫖妓,又被洋人打得屁滚尿流,割了租界,官儿们都跑那儿去嫖,这才有了上海的长三书寓。”
她不做声,只是摆弄花。之前跟他聊微信,知道他强口强舌的习气。从北京飞旧金山,她拐这么一大弯,不是要和他争辩什么前清书院的。
沉默。他也没有找话的意思。幸好前台小哥端早餐上来了。
“不好意思,我们应该下去帮你拿的。”她笑着接下,放在石桌上。
“两位请慢用,咖啡好了也拿上来?”
“不用,我们下去就好。”
屋顶风走得频,花香跟着时起时落,像隐形的海浪。他们对面而坐,默默吃着。
“哈喽,我们可以加入吗?”一对白人端着早餐上来,很亲热,欧洲腔的英语,是夫妇?
“好啊。”石桌不算大,她把空的餐盘叠在一起。
“你好,”白人男的向他伸出手,“我们从德国来的,能讲中文。”
“你好。”他点头,握手,继续对付那半块培根。
“这里好啊!”白人女的向她热切地笑着,“你们哪个房间?”
“我们是白板。”
“我们是东风,”白人女的往吐司上抹果酱,“哈哈,连名字都那么浪漫!你们房间名是什么意思?”
“咱们那房间叫白板吧?能照字面直接翻吗?”她询问地看着他。
“我们那房间名是空虚的意思,”他放弃了培根,叉子一丢。“空洞,归零,什么都没有。”
“空虚,”白人男的切开煎蛋,蛋黄流到竹笋上,“有时生活也得用空虚去填充,不是吗?”
“也是,”她笑,对他的不耐烦毫无准备。
“你们吃好喝好。”他端起盘子就走。
两个德国人不知所措。
“哦,对不起,我们得赶飞机了。”她也起身。
“旅途愉快!”女的向他们挥手,男的挥叉。
“你小心点。”楼梯既窄且暗,她在后面握住扶手。
“你也小心。”
“你还好吧?”
“还好。”
在餐盘的撞击声中,他已迈出楼梯了。
4
“不开心了吗?”她端起咖啡,床上她的影子像把手枪往嘴里塞。
“也没有不开心,” 他觉得奶泡打得太足了,像刻意证明这是地道的拿铁。“就是觉得在这么个四合院儿,用英语跟俩德国人翻译啥是白板很他妈扯。”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点头。肥白滑腻的沫子,以旋涡状悬盖在咖啡上,当中是凸翘的圆点,俏皮,挑逗,富于暗示。
“加奶的我喝不了,”他推开托盘,奶泡上的圆点跟着一晃。“乳糖不耐受。”
“真是的,早知道让前台给你煮黑咖了。”她小口啜着,唇边留了沫子,吐舌舔掉。
“你喝咖啡时倒性感。”
“好多中国人都不耐受的。”
“刚出国那会儿没这毛病,冰箱里拿出全脂奶直接喝,”他走到床沿,笑着坐下,手放她肋下,据经验此处最软,“渐渐就不耐受了,好像我的身体在排斥美国。”
她不说话,托盘放床头柜上,拉开抽屉,一包七星蓝莓,原味中免,烟盒里是火机、两支烟和卷成烟形的便签。
“一层又一层,倒像俄罗斯套头娃娃。”她展开便笺,“须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以三千大世界碎为微尘,于意何云?”
“《金刚经》,”他从身后搂过来,胡茬蹭着她的脖颈,“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前年冬天在纽约我还诵过。不过没用,该烦还是烦。”
“来,我佛慈悲,”她抽出一支,转身塞他嘴里,“焦油含量8毫克。”
“爆珠的薄荷味儿,”他捏开点上,“不知道什么人留下的,也不知道让不让吸烟。”
“我看我还是赶在四点前到机场吧,”她坐回到床上,“你火车是几点来着?”
他坐在床的另一端,看着从自己肺部冒出的烟雾千变万化。多年前的夏日,他还是少年,总能从那团火烧云里看出点什么:红彤彤的狗,金灿灿的马,转瞬即逝的龙,在天边向他招手的女人。现在什么都看不出来了。他一挥手,烟雾后面是墙,墙上贴着老北京的胡同地图。手臂落下,烟雾又恢复到毫无规则的混沌。
“有点困了,”她平躺在床上,凉鞋伸到他身后,“你呢?时差还好吗?”
“你最喜欢自己身体的哪个部位?”他侧过头,衔着烟,皱眉盯着那双脚踝。
“你说我呀?我也就这双脚能拿出来见见人吧。”那两排涂成漆黑的趾甲发出欢快的蠕动。
“倒像自动弹奏的琴键呢,”他脱下她的鞋,抬起她的右脚,烟夹在她拇趾和食趾中间,凑过头,深吸一口,肺部一阵酥麻,“这种抽法儿,这辈子不会有第二次了。”
他丢掉烟蒂,从她脚踝吻起,头渐渐埋进裙下。
“别闹了,”她笑着推他,“都上妆了,还得洗。”
“那就不闹,”他也笑,脸烧得通红,居然像认错的孩子。
“须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以三千大世界碎为微尘,于意何云?”他又去念那便签,面庞恢复到一个中年男人的气色,“须菩提!于意云何?如来有佛眼不?”
“有后面这句吗?你编的吧?”
“跟你说过国内那种屋顶装镜子的酒店吧,”他从墙角的保鲜柜里拿出矿泉水,大口大口喝,“你说在那种镜子底下做爱,会有人睁开眼睛看吗?看自己还是看对方呢?做爱时人的身体看起来其实很可笑,甚至很暴力,尤其跟瑜伽相比——”
“我大学毕业就结婚,二十二岁到现在,至少做过好几百次,我还是觉得做爱很神奇,那么小的一个器官,居然可以有那么多感受。”
“——我说的是姿态,不是感受。一个人操另一个人的姿态就是丑陋的。要不这么说吧,做爱是一种荒诞变体的双人瑜伽,一场杀戮,勃起的阳具就是匕首,不是吗?”
矿泉水喝完了,他捏着空瓶,噼啪作响。
“你要真这么较真儿,我就给你讲个故事,我闺蜜,也是练瑜伽的,”她笑着坐起来,腿盘在裙下,端起他那杯咖啡,“就是这奶泡让我想起她的。我先问你,这奶泡当中这一点像什么?”
“像什么?”
“你猜猜,女人的一个部位。”
“乳头?”
“我就知道男人都会这么说。没错,它可以是乳头,让男人去舔,但我也可以说那是长在胸上的肿瘤,行吗?”
他继续捏那空瓶,彻底瘪了,发不出响动。
“这位朋友年龄跟我差不多,工作很清闲,老公很优秀,也很爱她——当然,老公有多爱她都是她自己说的,两口子到底怎么回事儿,谁又知道呢——我这闺蜜就是那种报各种健美班瑜伽班的,出国整过形,问到底整过哪儿了,她从来不说。她有她的道理,那就是要身体上的美。她说钱是挣来的,女人的美也是挣来的,尤其是过了二十岁。你可以说她空虚,说她物化,但不是我说,要没了她这样的顾客,你那瑜伽班也玩儿不起来,对不对?”
他点头。
“去年她乳房上长个小肿块儿,医生说是癌,建议手术,因为是早期,单乳切除就行,给她三个月做决定。你猜怎么着?她开始跟这个班那个班的各路教练各种乱来。因为她整过形,够美,身材又好,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她老公一直不知道,经常和她亲热,就因为她够美,却从没发现那小肿块儿,你说亲热个什么劲儿!至于那些和她开房的教练,亲吻抚摸那么好看的乳房,满脑子荷尔蒙,可能觉察出舌头刚刚舔过一个小肿块吗?太不公平了,一个小肿块就能毁掉女人的一切。说白了,乳房不属于女人。除非哪天冒出个静悄悄的小肿块,它才属于女人,因为女人要承担这肿块带来的一切后果。生活可不是男女凑一起玩儿玩儿就拉倒的。生活是男女凑一起玩儿出来的后果。”
“听着真他妈堵。”他摇头。
“她跟我哭了,说她不敢动刀。一动刀切的就不是癌细胞了,切的是她整个世界。”她把他拽到身边,让他看她手机里的图片,“她给我发的,这是她的胸,标准的水滴形,多好看,不知道整没整过形,估计她自己都说不清到底被多少男的亲过。你看这里,就这里,这个像指甲的小东西,这就是那个肿块,像小鸽子蛋,里面孵育着希望。你再看这张图,她从网上搜的,单乳切除后的照片,这疤像不像个拉链?拉链一开,乳房就塞进去了,消失了,连同癌细胞。剩下的胸脯跟你们男人一样平坦,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呢?”
“我基本同意你的意思,”他干咳一声,“乳房不属于女性,却只能带来癌症的风险。连瑜伽也帮不了,瑜伽能训练全身所有部位,却练不了乳房——”
“咱能不提瑜伽吗?” 她用手指戳破那奶沫,大口喝掉凉透的咖啡,“现在我都不敢做体检了。我能拥有现在的生活是因为胸上还没冒出肿块。要是我也长癌做手术,胸口贴了一对硅胶假乳,我还会上你那瑜伽班吗,戴着化疗戴的那种假发?”
他沉默。她唇上有奶沫。
他握住她的手,原本只是安慰,她却吻他,唇上那点奶沫碾没了。他不敢脱她的裙子,她也只是褪下内裤,双腿大张,双眼圆睁,放佛屋顶有一面镜子。
5
“我都能猜到你什么时候讲英文。”她递给他纸巾。
“‘谢谢,”他没接,浊辅音的口型略显夸张。
“刚才你说脏字时都用英文。”
“我扔吧,”他把她的纸巾团起来,去了洗手间,发现纸篓内的塑料袋系着,便丟进马桶冲了。“她有小孩吗?”
“谁?”
“你那个闺蜜。”
“怎么了?”
“如果她跟你年龄差不多,离绝经也就二十年,对吧?”
“你想说什么?”她站起来,对着衣橱的镜子整理裙子。
“女人一绝经,还会有性生活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阴道也有记忆的话,”他斜倚着卫生间门口,马桶声居然潺潺不止,“到底能记住哪几个健身教练呢?”
“我不想讨论这个。”她从衣橱镜子里看他。虽然那个男性侧影还是很有杀伤力, 她却心生厌恶。,饕餮后的眩晕。
“能记住那个血肉模糊爬出来的婴儿吗?”
“请你不要再说了!”她的清辅音在颤抖。
“瞧,我也能猜出你什么时候讲英文。”
阳光越来越强,屋子里也越发苍白。他们关紧窗子,打开空调,窗纱被冷风顶得起起落落。
“就像女人穿丝袜吧。”她突然苦笑。
“你不冲澡了吗?”
“不了,太麻烦,” 她摇头,“我们出去走走吧,离出发还有好一会儿呢。”
“好。”
“去哪儿?”
“去哪儿都好,北京我又不熟。”
“我也不熟。”
鲁迅故居,阜成门内门口西三条21号——说到底,还是百度对北京谙熟于心。
行李托给前台的马尾辫男孩。她结的账,他给小费。男孩说不用,他坚持,到底还是收了。那对德国人笑眯眯地看着三个中国人推来让去。
两三米宽的胡同,七拐八绕,猛一抬头,白云被电线割成许多窄条儿。他们牵手往前走,老墙斑驳,香气浮动。再往前,豁然开朗,却见一大株槐树,仰头站底下,花与枝叶遮天蔽日,花香沉甸甸压下来,反而闻不到。
“我们走过去,还是打车?”他大声问。街头像要发洪水的河槽,车和人奔涌向前,随时都要溢出来。
“试试这个?”她指着黄色的共享单车,“上一次骑自行车,都不记得什么时候了。”
“你穿裙子方便吗?”他笑,“小时候放学我妈接我,骑那种女式的自行车,她一穿裙子我就怕得不行。”
“杞人忧天了吧您哪!”她也笑,现学的京片子。
他说他路不熟,坚持在她后面。他戴上墨镜,用力蹬着车子。她的背影,被裙子紧紧裹住的车座,滚滚车流中时隐时现。两旁的玻璃大厦一路放大阳光,他脸庞被晒得灼热,心里却掠过一阵凉意。人生走到现在,这他妈就是爱情了?以后呢?以后只有更坏。
鲁迅故居是三开间的小四合院,大小跟他们住的幺鸡门清旅店差不多。
“因为鲁迅,这院儿变成了故居,咱们住的就是旅店?”他摇头笑。
“这间是他母亲的卧室,”她指着窗子说,“里面还有床呢。”
床很短,或许真是鲁迅母亲睡过的也未可知。百十年前一张床,立在灰尘中给百十年后的人看,到底算什么呢?
“母亲叫鲁瑞,不知道鲁迅的鲁是不是这么来的。”他指着树上的牌子,“四合院儿是他自己设计的,树也是自己栽的。”
“真厉害!放到现在,单凭这两样女生就很喜欢吧。”
“这间屋是他原配夫人朱氏的,”他也立在窗前,里面同样立着一张短小的床,笼罩在看不见的灰尘中。“紧挨她婆婆的屋子,不知道是嫁给了鲁迅还是鲁瑞。”
他划开手机,输入“鲁迅 原配”,搜到的说法是婚后第四天鲁迅即离开绍兴,以后朱氏就和鲁迅母亲过活。
“你看这牌子上写的,他从上海来北京,就住这四合院,他自己有卧房兼办公室,读书,写文章,不知他会跟这位朱氏说些啥,也不知朱氏识不识字,会不会读他的文章。她喜欢他写的人物吗?阿Q?闰土?祥林嫂?还是豆腐西施?”
“你太八卦了。”她转去了前院。一个保安打扮的年轻人不停地看她。她穿那裙子是好看。
他搜朱氏的照片,看模样不像识字,倒像裹脚。又输入“鲁迅 故居 北京”,搜到了那篇《秋夜》:“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继续搜。彼时还是学生的许广平,第一次给鲁迅写信,开篇即称“鲁迅先生”。先生回信说“广平君”。一段姻缘始于百年前的一场屠戮。后来萧红拜访鲁迅,常谈至深夜,不知广平君如何应对,更不知与婆婆日夜相伴、裹小脚的朱氏,对着墙外那两株枣树又作何感想。
“我就是好奇,想知道在绍兴结婚那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四天对朱氏意味着什么,对他又意味什么。”他去前院找她。
“嘘——”她蹲在丁香树前,“这是他亲手栽的。”
树牌上写“一九二五年四月五日,鲁迅在四合院手植白丁香。”百年过后,植树的人早就去了,丁香却亭亭如盖。尘归尘,土归土,漏船载酒泛中流。
“我认识个瑜伽教练,二十出头,”他在她身旁蹲下去,“无论身材还是相貌,都可以说是完美。即使我作为男性看他,也只有赏心悦目,绝不会嫉妒。最关键的是他表情里有一种平静,那种你在佛像上才能看到的宁静,宽广而惊心动魄。想想吧,二十来岁的瑜伽师,线条分明的腹肌,拥有佛一般的表情,他的生活被各路女人团团包围。”
“上那边看看吧。”她站起来,往故居旁的博物馆走去。
“每次我看到他,也会有嫉妒。我嫉妒的不是他,是时间。我在他那个年纪时,腹肌不需要太练就会出来。从三十岁起,男人的睾酮每年都会递减。是睾酮在刻画腹肌的线条。”
“你看,二十出头的鲁迅,刚去日本留学,脸还很圆,简直是娃娃脸呢。”
“这位拥有佛一般表情的同行,很清楚时间和睾酮的奥秘。他以瑜伽师的职业和二十岁的身体与女人们周旋,简直是在经营。他曾每星期同时约过四个女人,而四个女人单是年龄的差距就超过二十。”
“这是临终的照片,他瘦到脱相。”
“本以为这家伙就这么得意下去,”他把手搭在她肩上,“他却突然不做这一行了,非要用攒下的钱供自己上学,读那种能转行的什么学位。我实在想不明白,因为以他在圈子里的名气,完全可以在三十岁后自己办班。就像长三书寓的那些女先生,攒够钱,把自己赎出来,自己当经理。”
“你看这是他临摹的古物,多可爱,”她摆脱肩上他的手,拿出手机对着橱窗拍照,“咱们学过的课文,三味书屋,他写过小时候喜欢临摹《山海经》,大概底子就是这么打下来的。”
“后来跟别的瑜伽师闲扯,才知是因为他的一个女学员,两个人第一次去酒店,一件一件往下脱,脱到最后,那女的摸着他的阳具,说,原来以为你只有上面像佛,没想到下面更像。他穿上衣服就跑了。我们圈内把这事儿当成个笑话。但我想,如果要是发生在我身上,我可能也突然不干了。”
“你应该把这事儿写进你的公众号,”她终于看着他,“总扯梵我一如,不嫌烦吗?”
“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纪念刘和珍君》,鲜红加粗的宋体字惊心动魄,仿佛那场百年前的杀戮就在橱窗里。
6
“你看这地图,到处都是红的,”槐树底下,她拿手机给他看,密密麻麻像血管,“堵这么厉害,四点能到机场吗?”
“七点半的飞机?”
“国际航班,至少得提前三个小时。”
“不一定,也看哪家航空公司,”太阳很正,他试着站在树荫外,发现自己影子很佝偻,风烛残年。“我不该点那盘羊肉,等了那么久。”
“嗨,没事儿,挺好吃的,”她把他拽进树荫,“不怕晒啊你。”
他和她并肩站在树下,背后是行李箱,对面是马路。
“我的车应该先到,你去对面等你的车。”
马路是双向六车道,像缠绕在一起的动脉静脉,噪音和车是循环无尽的血液。她又查了遍叫车软件,还有十七分钟。
再过十七分钟,他们就消融在这奔腾不息的血液中,一个顺流而下,一个逆流而上。他把手放她肋下,据他经验此处最软。她给胭脂胡同57号评了四星。还会再来吗?化成鬼也未必知道。
“能再看一下你儿子的视频吗?”
“怎么了?”她笑问。
“不有句俗话么,你终于变成你最讨厌的样子。”他也笑。
“和我儿子有啥关系?”
“孩子有无限可能啊,他也许会变成他想变成的样子。”
“能健健康康就上上签了,”最后那支薄荷爆珠被她点上,“长大能变成什么样,由不得他,更由不得我。我们小时候也没想过变成现在这样对不对?”
“小伙子真的很招人喜欢。你忙了一天,回家亲亲他那脸蛋,什么愁都没了。”
“四岁之前最好玩儿,现在早不让亲了。”她长吐一口烟,划开手机。
“我梦想有一天,在佐治亚州的红色山岗上——”迈克尔正对着屏幕,奶呼呼地笑了。
“怎么对我笑了?”她惊喜,给家教发语音。
他也划开手机,问苏珊娜,如果要改修厨房,能不能给推荐几个人。
“家教骗他,说我要去美国半年,这小子才笑。”她又摇头,“我像他这么大,爸爸出几天差都哭个死去活来,人家只是笑笑而已。”
“以后真要把他送回美国读书?”
“在国内他什么也考不上,花钱也不比美国便宜。”
“可以在芝加哥先买个公寓,”他转过脸看她,若是发现几根白头发自己会作何感想,“芝加哥也像北京,分学区房,先买个小点的,就算暂时过不来,也好往外租。”
“我倒是想来着,这次去旧金山也是踩踩点儿,”她顺势把头靠他肩上,“不过旧金山太贵,不现实,芝加哥倒真可以考虑。”
“加这个苏珊娜吧,”他递给她手机,“我在美国的代理,给中国人弄学区房,连微信都装了。”
“我怎么跟她介绍?”她准备发好友申请。
“就说你是吉姆的朋友。”
“你英文名叫吉姆?”她笑着点击了发送申请,“也太普通了。”
“就是想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美国人,才起个普通的美国名儿。”
“以后真不想回国?就这么一个人来回跑?”
“我倒是想回国,”他笑,“问题是国内要我吗?”
“五分钟又堵成七分钟了,离咱们就五百米。”
“我也有点事想问问你意见。”
“我的意见?”她重又靠在他肩上。
“我想从美国带两个老师,把瑜伽班做大一点。”
“难不成你也是那个什么书寓的女先生,要当经理了?”她笑 。
“说真的,这是我能从美国招的几个老师,”他笑着吻她,“证什么的都好说,你觉得哪位更有发展潜力?”
“如果就带两个,”她接过他的手机,来回划了几遍,“就一白一黑搭配着来,保险。”
“白的这个不觉得娘吗?”
“娘?你看看咱国内公交站牌上那小鲜肉儿,”她笑得捶他肩,“那都不叫娘了,那简直是妖。你把这白鲜肉儿造型改改,往小李子年轻那会儿靠一靠,肯定火。”
“那这坨黑肉呢?又太生硬了。”
“黑的不就是为了生硬嘛!你弄一非洲版小李子过来,我们全吓跑了。”
“用学汉语吗?”
“用学,也不用学。”
“怎么讲?”
“用学就是肯定更招人喜欢,跟小狗儿会讲人话似的。不用学就是他要把汉语学溜了,自立门户,你客户不都被撬走了?”
“你倒真是当经理的料子。”
她手机响了,一辆别克拐进来,停在槐树下。他帮她装上行李,拥抱,亲吻,她和别克上了车道。
她给挠挠发微信:“我现在去机场了。”
挠挠问:“玩得开心吗?”
“开心。”
“二十四小时都跟他在一起?”
“二十四小时。”
“那个幺鸡酒店不错吧?”
“老实交代,你都跟谁在那儿住过?”
“你也老实交代,跟瑜伽师在一起感觉到底怎么样?”
“你到了登机口告诉我一声。”是他的微信。
“好的。你上火车也告诉我一声。”她回他。
“知道啦,经理。”他又点开挠挠的微信,“我想在北京多待一阵,咱们以后再见吧。”
“怎么突然变了?”挠挠发给他语音,“盼了这么久,特意想带你去湖上玩儿的。”
“没怎么,下次吧。”
“你在北京还要见别人吧?”
“这是我的私事。”
挠挠发来聊天邀请,他很庆幸自己没给对方国内的号码。
挠挠的头像只能看到脸。他没和挠挠聊多久,根本想不起她是什么身材。他拒绝了邀请,翻着挠挠朋友圈里的照片,看看能不能找出标准的水滴形。
“水滴形……”他边划手机边嘟囔,“什么狗屁。”
一阵热风扑来,槐树跟着发出抖动,抖下一地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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