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她是我去她的公司。在北京朝阳区的某个新起的楼盘。打电话我们约见。我打车去,到达指定地方,从车窗外我看见那是一幢欧式的豪华建筑。要说的是离开的时候,她执意要开车送我,我觉得送也行就答应了。我坐到她的副驾位置,我们彼此靠近。说话,在她开着车行驶在北京街头的时候我们彼此都在意识中回到自己的故乡。
我们有很多共同的话题,比如对某个街道的记忆,对某种食物的味觉,对某些人的评判。显然那次谈话是愉快的,否则就不会有后来发生的事情。
我们很快就点燃了激情。我开始接到她的手机短讯。表达的语气和内容由最初的礼貌和克制慢慢演变得私密和大胆。她经常开着车回故乡做生意。故乡是她的资源所在,那里有她父亲的影响力在,有他父亲留下来的关系网络,那是她生意的资源。她在谈完生意从故乡回到北京的道路上就一直会跟我用短讯聊天。我们的表达热烈而直接。受这种表达所驱使,她开着车就到了我居所的附近。她不能自由进出我的居所。她只能把车停在附近。然后给我电话我出去。
那种样子让我想到那些被男人接走的小姐们。
事实上在瑞王坟,有一些男孩子跟一些有钱的女人过从甚密,他们通常在歌舞厅或者宾馆做公关服务,那些男孩子为了保持体型的挺拔健美,保持体力的充沛,和女孩子一样节食,不管他们吃过什么,回到住处的时候都会呕吐出来。我的隔壁就住着那样的男孩子,白天听不到他的任何动静,只有到凌晨的时候听到他回到家里的声音,他回到家里动静最大的就是呕吐。还有就是他跟女人的吵架,男孩子的口音是东北的口音,脾气暴躁,除了他和女人的争吵,还有就是他和女人做爱的声音。我听到的女人做爱时叫床的声音巨响,而且夸张,因为那种声音不仅穿过墙壁被我听到,我想很多人都会听到,也许整条街上的人都能听到。
但我发誓我和陈美绮的感情是纯真的,我对她的生意和财富毫无兴趣。
第三次见面的时候我们是在香山公园里,上山的时候我们牵着手,下山的时候我们就开始拥抱了。走在她身边的时候,我很渴望亲近她的身体,她迟疑了几秒钟,迎接了我的爱抚。
陈美绮是属于我的女人。此前我接触的女人不属于我,她们更多是公共产品。
来到首都以后,我寻找过那些女性,歌厅里的陪唱小姐,洗浴城的保健技师,站街女,我跟她们保持友好关系,偶尔会倾诉衷肠。她们被人轻视,被人侮辱与损害,她们居无所定,生活艰辛,然而她们必须衣着光鲜面容俏丽地出现在工作场所。她们行踪诡秘,要躲避市容检查和警察追击。主流社会看不起她们,然而我对她们怀有感激之心。在我到达这座浩大繁华然而冷酷的城市,是她们给我最真实的温暖。她们用香艳的肉身和虚情假意温暖了我,只需要我支付很少的钱她们就满足我对温存的渴望。在这座属于上流社会精英人群的城市,穷人对爱的需要和对温存的渴求是被轻视的,他们肉身的欢乐和欲望的实现被视为罪。那些廉价的洗浴城和低档的歌舞厅或酒吧经常被警察突袭,穷困的小姐,潦倒的妓女们被追捕和驱赶得无处容身,但她们总会顽强地找到容身之处。
现在我当然知道,很多杰出作家都有与妓女的交往史。去生活,去犯错,去跌倒,沉溺在麦克洛兰的欲望中。这句话是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座右铭。这句话融入他的血液中。乔伊斯第一次性觉醒出现在十二岁那年,他和一名年轻的保姆一起回家,保姆要解手时吩咐他转过身去。但保姆解手的声音却令他感到兴奋。一年后他被一名妓女当街拦住,他开始进出妓院,他对那些被视为禁地的房子的迷恋维持了一生,他视青楼为所有城市中最有趣的地方。他把它们写进《尤利西斯》,赋予它们一种令人战栗,令人迷幻的生气。然而他自己光顾的妓院却并非如此,倒像是破旧的地牢。找个伴儿一起犯戒,通过犯戒而销魂。这是乔伊斯的信条。在他的巨著《尤利西斯》中,当斯蒂芬·迪达勒斯迈进那罪恶的渊薮时,老鸨说他“尽管长了根鸡巴,可一个子儿都不称”。乔伊斯去过的妓院中有一名妓女非常喜欢他,主动提出赞助他参加一个歌唱比赛,但他觉得有伤自尊,没有接受。
回想起来,在我的首都漂流时光中,最初是那些妓女带给我肉身的慰藉。在寒冷的风雪飘动的夜晚,是那些歌舞小姐的甜美歌声和她们温软的身体驱散了我的孤寂和寒冷。在寂寞如铁冰凉着我善感敏锐的灵魂的时候,是按摩小姐用她们秀美的手指安慰了我荒败的肉身,使我不安地灵魂度过不眠之夜。即使是虚情假意也是好的,她们使我在艰难和困苦中得以喘息,否则我不知道怎么度过那些寒冷或者酷暑的夜晚。虽然小姐们的温暖是短暂的,她们给予我的慰藉总是转瞬即逝,温暖过后她们会把我抛到更加荒芜寒冷的境遇里。然而我对她们怀有感谢的心。我爱陈美绮。我觉得是陈美绮拯救了我。或者是上帝经由陈美绮的出现拯救我,使我免于更深地堕落。在我面对陈美绮的时候,我第一次为她的纯净不安,为我的肉身的污秽感觉自惭。在我拥抱她的时候我内心迟疑,然而她却深情地接受了。那一刻我身心沐浴在快乐的感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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