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年三十晚上,我还没来得及看看春晚的舞台长什么样,就从亲友团聚的酒桌上败下阵来。在天旋地转的狂乱和恶心中,我只断断续续记得我抓着我爸的手,像落水的人拼命抓着一根浮木。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握过我爸的手了,上一次想必还是在我小时候。我们一家人向来不习惯以太亲昵的举动来表达感情,更不善于彼此暴露内心的软弱。但此刻,我紧紧抓着我爸的手涕泪俱下,高声叫嚷:“爸!爸!你闺女这些年不容易啊!”
我爸忍着笑附和:“嗯,不容易,不容易。”
我继续大放悲声,说:“这破工作我不想干了!我要猪八戒摔耙子——不伺候(猴)了!”
我爸说:“对,不干就不干,谁爱伺候谁伺候。”
有那么一瞬间,周遭似乎出奇的安静,静到我几乎能听到吸顶灯里细微的电流声。我妈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叹了口气,说:“现在的年轻人真挺不容易的。”
我随着我妈的轻拍再次泛起一阵恶心,扑向卫生间……
次日清晨醒来,我面目浮肿,头大如斗,想起前一晚的失态,只能讪笑地自嘲:“哎呀,丢人了,丢人了。”
成年人的不容易,多数时候需要像看到个笑话,一笑了之。大家各有各的不容易,谁又能天天把不容易挂在嘴边,用自己的困境给别人徒增烦恼?
偶尔一次短暂的情绪发泄后,生活该怎样还是怎样。
然而,我很清楚,一个念头已在心中发芽。在很多个瞬间,我都能听到自己的声音:“该做出改变了。”尽管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十几年,尽管身边的人也都是这样生活的,疲惫,厌倦,却始终在坚持。好像人人都在这样生活,那它就一定是对的。
老家的朋友给我讲过一件事,暑假时他带着妻女来北京玩,乘地铁去景点时赶上早高峰,他们悠闲的脚步打乱了那些行色匆匆赶着上班的人的节奏,惹来无数不耐烦的目光和抱怨。朋友很不解,问:“大城市的人都这么不友好吗?”
我无言以对。我理解他的无奈,却又羞愧地想到,同样情形下,我恐怕也会是那个不耐烦的人。我们如冲锋一样地赶路,饿着肚子,忍受着拥挤和闷热,从一班挤得像鱼罐头似的地铁换乘到另一班地铁。我们争分夺秒,唯恐因某个慢悠悠的游客耽误打卡,每个人看上去都面无表情,眼底却潜藏着随时会被点燃的烦躁。
啊!真是讨厌,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
然而,想要改变的念头是在这个时候萌生的吗?是,但不仅仅是。
是每天往返需要4个小时的通勤,回家后瘫倒在床上,脸都懒得洗的筋疲力尽。
是开不完的会,过不完的项目,职场中无休止的明枪暗箭和无从诉说的委屈。
是深夜加班后因大雨打不到车,只能蹚着水走去地铁站的狼狈。
是搬了又搬的房子,涨了又涨的房租,似乎永远也无法安定下来的漂泊感。
是愈发难忍的腰痛和如石块一样僵硬的肩颈……
微信朋友圈总有人评论,说好羡慕我的自由,能去那么多地方。他们不知道的是,我在休年假时手机还不停地弹出邮件,刚刚沉醉于路上的美景,却被工作群轮番轰炸的消息拉回现实。还有一年中难得的团聚时刻,我只能愧疚地离开亲人,打开电脑做一个临时布置的PPT。
我向来对这座偌大的城市怀有感激之情,它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接纳了我,就像接纳很多怀着不同梦想和目的奔赴而来的人一样。我有个特别喜欢北京的朋友,她决定来闯一闯。她走出站台那一刻,竟做出一个非常戏剧化的夸张举动,她张开双臂对着人潮汹涌的街头满腔热忱地大吼一声:“北京!我来了!”结果她却成了我的朋友中最早离开的那个。
我羡慕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干脆,却没有她决断的勇气。我在纠结什么呢?或许是因为虚荣和不甘,因为一份还算不错的薪水,因为虽糟心却能带来些许安全感的工作,因为坚持多年为自己打造出的一个并不太舒适的舒适圈。不快乐又怎样?大家都能忍,怎么偏偏你不行?
然而,不安的种子一旦发芽,就会不可遏制地开枝散叶。改变的契机看似是突然出现的,其实并非偶然,而是日积月累的无奈与愤慨爆发的一刻。看着共事多年的伙伴因各种缘由一个个离开,我终于也成了离开的那个。
拿到离职证明时我告诉自己:“是时候说再见了。”
面对骤然的改变,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就像被囚禁太久的鸟,被放归自然时反而无所适从,内心充满兴奋和期冀,却不知该往哪儿飞。
二
于是我决定回老家过个夏天。途中,我哥带我去了草原深处的莫尔格勒河。那是初夏的一个雨天,蒙蒙烟雨中的莫尔格勒河若隐若现,展现出呼伦贝尔草原在雄浑壮阔之外鲜见的温柔,大地广袤,万籁俱寂,天地间只剩下细雨如丝一般交织轻触的声响。在那里,我整个人前所未有地沉静下来,甚至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我喜欢的作家格日勒其木格·黑鹤曾说过:“只需要来看看草原和森林,就知道世界曾经的样子。”在莫尔格勒河的对岸,作家与猛犬、马、小猫为伴,在营地从事自然写作,过着我向往不已的生活。看不到的草场更深处,牧民放牧、劳作,随季节转场,在变化中坚守着传统,也在传统中接受着变化。草原以北的大兴安岭,一代代林场职工守护着万顷森林,鄂温克部落仍有人在密林中照顾初生的驯鹿。
作家也好,牧民也罢,他们的生活都是这世上千千万万种生活方式中的一种。虽然我深知每种生活都会有各自的困难和艰辛,但生活从来都不是只有加不完的班、熬不完的夜,以及唯恐被落下的拼命奔跑。
人在城市里太久,常常会忘了在那个忙碌逼仄的空间之外,其实还有更广阔的世界和万物,除了忙忙碌碌地一条路走到底,还可以选择另一种生活。想要活出怎样的人生,要静下来问问自己的内心。
并非人人都需要有一个远大的理想,也并非人人都要终其一生去实现某个伟大的目标,达到世人眼中所谓的成功。我想要的生活,或许只是饭后与亲人散步时吹着晚风看看田野间的夕阳,是自己用心写的文章偶尔能发表在杂志上的喜悦,是带着小狗在海边扑腾出浪花时的开心大笑,是终于不再暴躁和愤怒,找回真正的宁静。
停下脚步回头看看,所有吃过的苦、受过的累、经历过的委屈,在失眠的夜里独自掉下的眼泪,曾经认为跨不过的难关,都在岁月里成了托举我越过山丘的一个个台阶,让我有勇气说再见,也有底气去看看山的那一边是什么。原来,所谓的“逃离”,并不是逃离某个地方,而是摆脱一种焦头烂额被生活推着走的状态,是终于能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不再拧巴着活成别人期待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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