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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往深山

时间:  2024-01-11   阅读:    作者:  岚亮

  癸卯年十月初三是我的六十岁生日。这天,我又到岭脚去了。二十三年前,岭脚曾经是一个人烟袅袅、木筏云集的埠头地,也是双溪乡人民政府的所在地。2000年,自从飞云江蝶变成飞云湖后,村庄没入了几十米深的水下,这里就成了飞云湖的尽头,成了溪水和湖水联络接头的地方,成了山重水复的深山。

  秋深之后,降雨减少,但因这里植被茂密,水位线下沉得十分缓慢。湖水虽不再满满溢溢,却仍丰丰盈盈,瑟瑟粼粼。岭脚溪从浓黛的远山走来,注入湖里,依然清如碧玉,淙淙潺潺。溪边的岩壁上,水波纹黑白分明。湖岸呈流线型,露出了两三米高的空白,没有任何草木,白褐褐的,光秃秃的。湖水如镜,貌似平静,其实极不安分。水的自然流动,水生动物的呼吸和游走,因风而起的波浪潮汐,每时每刻都在溶蚀、雕琢着岸边的岩石。岩渣如被削下的鱼鳞,堆积在嶙峋的岩筋石骨上,湖风袭来,簌簌作响,像树叶一样纷纷坠落。

  在飞云湖诞生之前,我曾多次来过双溪。于我而言,这里的一山一水,一村一庄,并不陌生。如果让沉入水底的世界再度浮出水面,我相信,还是能轻易唤得出它们的乳名儿呢。

  从岭脚村顺流而下五里路,是峃作口。印象中,我一直认为峃作口才配得上称双溪。一村汇两水,两水抢一珠。两条清溪,一左一右,从两个幽深的峡谷里蜿蜒而来,在村尾汇成一股,成了峃作口溪,然后自南向北,奔流十八里水路,途经排前、河阳、库头、小溪口等地,注入飞云江滔滔东去,最后流入东海,化作几朵虽不磅礴,却是耀眼的雪浪花。

  右手的狂流,是峃作口溪的干流。它源自两股,一股来自月老山的下垟坑,一股来自天圣山的龙麒源,在未抵达峃作口时,它叫高岭头坑,也叫三板桥坑、岩门坑、四方坑、龙井坑、雅尾坑,水随地名叫,像蓬勃的南瓜蔓子,异常繁锁。左边的清流,发源于叶胜林场的丛林碧野间,也没有大号,只有乳名,从岭脚溯溪而上,每换一个地名,就更换一个名字,分别叫驮加坑、千秋门坑和胜坑,除了胜坑是叶胜林场的驻地,其它的“坑”,都是村庄。   现在,岭脚以下的村庄,不再住人,清一色住鱼。岭脚以上的村落,处在飞云湖的水位线之上,湖水是够不着它们的,由于地僻山深,前些年山民们都被政府迁移到山外的城镇上去了,留下的山,比以前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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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这一片天地,乘载着三个湖泊。一个是深沉柔软的,叫飞云湖。一个是巍峨峥嵘的,叫洞宫山。另一个悬浮在空中,它便是天上的湖泊了。

  吃水线下,是飞云湖的万顷碧波,无风自漾,烟波浩渺。飞云湖即珊溪水库,处于飞云江中上游的文成、泰顺两县境内。它是一个集发电、防洪、灌溉、饮水于一体的大型综合性水利枢纽工程,总投资43.48亿,1997年9月经国务院批准始建,2000年竣工。控制流域面积529平方公里,总库容18.24亿立方米,相当于130个西湖,现为温州市700万人口的“大水缸”。

  湖水之上,是洞宫山分支余浪凸起的连绵青山。洞宫山位于浙江省南部、浙闽边境,为武夷山余脉。它在闽地政和,造化了一座奇峰,名洞官,因山中有一巨石呈“宫”字状,石中生洞,人称洞中宫殿,洞宫山因此得名。此处又称琅环福地,相传晋建州刺史张华游洞宫,遇仙,石门大开,洞内三室天书满架,有二犬看守,张欲阅遭拒,洞人笑曰:“此乃琅环福地也。”张出石门即闭。   洞宫山脉是一条卧地欲飞的巨龙,当它把苍劲的尾巴远远地甩到文成境内,仍然力道不减,在西北部的山地间掀起了一溜溜的滔天巨浪。这里,山峻谷深,层峦叠翠,溪涧纵横,丛林莽莽,竹海茫茫,水生不息。这片辽阔庞大的山林,降水充沛,年均降雨量达2000毫米以上,是个天然的森林湖泊。生长在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株竹,都是一眼永不干涸的泉,树泉通过发达的根系,源源不断地注向湖里,因而飞云湖的水,格外丰盈清澈,甘冽芬芬。

  文泰一带,本就地处南山地,这里是深山的深山。夏季酷阳当头,深山老林阴凉,独特的自然环境,造就了一方水土性格鲜明的小气候。出梅之后,进入酷暑,天空之湖随风而至。山雨远比一般的暴雨狂野,有时落在午间,有时落在黄昏,有时也落在夜里。更多的是在闷热的下午,大地暗火燃烧,不见闪电响雷,乌云突然就从天而降,如一个充满墨汁的湖泊,沉陷在山脊线上汹涌澎湃。只须一阵狂风,没等林间的生灵反应过来,湖泊便炸开了,倾盘大雨从裂缝中倾泻下来,山呼海啸,摧枯拉朽,野蛮地荡涤着森林,打得树叶漫天飞旋,飞鸟漫漶成乱叶,天地一片混沌。   乌云是神奇的湖泊,它有着黑色的皮表,却存有晶莹透亮的内心。就像树木,表层是坚硬的,内心却是水性的。深山的乌云和树木,往往会颠覆人的认知,让人深悟凡事不可貌相,什么叫表里不一。

  丰富的乳汁,喂养出了遮天盖地的植物。1986年,我从部队复员回乡,曾当过几年《文成县志》的编辑,从而了解一些其中的奥秘。在这片苍茫的大山上,植被浓厚,树种繁多。乔木植物有134种,它们是马尾松、江南油杉、柳杉、南方红豆杉、红楠、华东南、刨花楠、闽楠、紫楠、檫树、石栎、栓皮栎、麻栎、青冈栎、栲树、甜槠、枫香、黄山木兰、凹叶厚朴、乳源木莲、火力楠、深山含笑、花榈木、南岭黄檀、朴树、榉树、榔榆、南酸枣、山杜英、青钱柳、紫弹树、蓝果树、八角枫……

  灌木植物有86种,它们是春花胡枝子、毛枝连蕊茶、醉鱼草、柳叶腊梅、圆锥绣球、伞形绣珠、云锦杜鹃、麂角杜鹘、映山红、马银花、朱砂根、白马骨、野鸦椿、盐肤木、大叶白纸扇、水马桑、肉花卫矛、光叶石楠、绣线菊、赤楠、胡颓子、野蔷薇、金樱子、掌叶悬钩子、盾叶莓……藤本植物12种,它们是鄂西清风藤、金银花、紫藤、南蛇藤、香花崖豆藤、爬山虎、爬藤榕、薜荔、络石、扶芳藤、大血藤何首乌、金丝吊乌龟……竹类植物9种,它们是阔叶箬竹、毛竹、桂竹、水竹、刚竹、绿皮黄筋竹、紫竹、雷竹等。   植物生长在大地上,沐浴着阳光成长,喝着天空的乳汁长大。深山的森林,空气自带花叶的气息,富含负离子,常呼之,既抗菌,又增强免疫力,如同仙气。每每去深山,与山林为伴,是幸福的,也是惬意的。

  三

  广袤的森林,哺育了丰沛的溪涧河流。在我的老家,人们把河流分成三等,称水大流长的为江,其次的为溪,流细源短的为坑。又习惯将江、溪沿线称为水港边,将深山称为山边或山底。峃作口溪沿岸,当属水港边之列。

  1978年,我曾在峃作口溪畔的排前小学代过几个月的课。学校背靠支山,面依碧水,风景独好。那时候,峃作口溪还是一条天真浪漫的水港,仍然日夜无忧无虑地在森林的夹道中欢乐流淌。那时候,教学任务轻松,但凡有点空,我就会坐在水边,看鸬鹚捕鱼。校门外,是溪滩,满地鹅卵石,沙滩一痕,荻花瑟瑟。滩边有一潭,掩映在从隔岸山崖上斜铺下来的绿荫里,弯弯的,长长的,水波细细的,闪着粼粼的光。

  村中的老叶头,不管天晴落雨,一天到晚都在潭上漂着。当年他年且七旬了,却长得精壮,紫胸铜脸,身轻如燕,精神焕发。每次出门,他头戴青笠,手携鱼篓,身上总是站着三只灰色的鸬鹚,两只站在肩上,一只站在箬笠斗上。每每,他顶着鸬鹚,将排头撑到水中央,鼓起腮帮子打一个响哨,鸬鹚便凌空飞起,他自己则悠哉悠哉地坐在排头的小竹凳上静待鱼利。鸬鹚先是在水潭的上空上像云朵一样盘旋,突然,双翅剪起,如羽箭般扎入水中,瞬间,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儿就被它叼了上来。水港边的人热情好客,加之老叶头的孙女又是我的学生,他经常叫我到他家吃鱼,我每邀必至,一边呷着他自泡的竹花酒,一边听他说着渔事,好不快活。老叶头是个渔夫,也是个酒老龙,2004年无疾而终,享年106岁。

  峃作口溪不仅流水美绝,漂流惊绝,丛林浓绝,人儿艳绝,风情卓绝,而且水生动物也富绝。

  那时候,这条水港的鱼类真多。它们有——鲤鱼、草鱼、鲫鱼、鳊鱼、条鱼、鲟鱼、鲢鱼、甲鱼、圆头、马口,石斑鱼、黄额剌、鲶鱼、翘嘴、撑篙咀、船丁子、鳡鱼、赤眼鳟、红鳍鲌、银鲴、军鱼、红尾子、沙鱼、黑鱼、桂花鱼、雪鳗、黄鳗……此外,还有溪虾、溪蟹、溪螺等。

  在众多的鱼类中,尤以雪鳗和军鱼最为珍稀。

  雪鳗,学名花鳗鲡,又名大鳗、鲈鳗、花鳗、溪鳗,生长于河口、沼泽、河溪和湖塘内。雪鳗体长呈圆柱形,背部灰褐色,侧面灰黄色,腹部灰白色,形似蠎蛇,大的重达数十斤,因体表色彩斑斓而得名。雪鳗是个孤独的主,喜欢寂寞,白天隐于洞穴石隙,夜间外出活动,以捕食鱼、虾、蟹、贝类、水生昆虫和沙蚕等为食。它生性凶猛,通身溜圆,表皮异常光滑,甚是“滑头”,平时很难捕捉。惟到大雪天,它细小的眼睛会被雪水刺灌得失去视力,成为一个瞎子,才会落入鱼人的圈套。现在,已被列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属国家二级重点保护动物。前几年,县城有一吃货,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一条,放在朋友家的水池里偷偷地养着。某日欲捉来配酒,不料早被朋友偷食,闹得不亦乐乎。

  军鱼,是鲤形目鲤科倒刺鲃属鱼类,又名光倒刺鲃、青棍、黄娟鱼、青板和鸟鳞鳞。军鱼体态延长,前体趋圆,后部侧扁,背侧青灰,腹部浅黄,鱼鳍橙红,多鳞可食。它喜栖息于水流湍急且清澈的河流山溪中,以昆虫、小鱼、虾、植物碎片和藻类为食。冬季潜伏在干流的深潭、岩隙、洞穴里越冬,春夏则回到支流中繁殖生长。军鱼肉厚且味美,号称“淡水鱼之王”,其胆可治小儿惊风及火眼热症,至今仍是舌头上的一道江鲜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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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排前的那段段时光,我曾在拙作《清溪如梦》中有过记录。记得在很多个星光灿烂的夜晚,我与同寝室的包明步老师一起到溪里摸溪螺。峃作口溪的溪螺,是吃着松花粉,喝着清泉水长大的,绿壳、圆臀、肉肥、无沙,异常的鲜嫩爽口,加了紫苏和姜丝,不论是烧炒,还是水煮,都是一道妙不可言的佳肴。我在《清溪如梦》中写道:“夜色中,那些幽深斑斓的溪潭,一半云树,一半星星。摸螺蛳的人犹如繁星一样浸泡在透明的溪水中浮动……但凡风抹林梢,便听闻鸟蛋卟咚卟咚地落到水面上,恰似三伏天下冰雹……”

  现在回忆起,那真是神仙的日子,但我却不愿在那长住。就算是在水一方,有位佳人,有心与我一起靠水而居,我也不愿意。彼时,我是一只山中的小鸟,却有凌云之志,总想飞得越来越高。彼时,我是一条陷在水港里的小鱼,却向往诗和远方,总想逃离深山,到辽阔的大海扬帆远航。

  四

  再一次爱上深山,是在七年前。开始的时候,我的足迹仅是停留在岩门。岩门风光无限,两面悬崖,刀削壁立,如大山打开的两扇石门,门缝里流淌着汹涌碧水。从县城到岩门,不近亦不远,五十多里路,有简易公路通达,驱车前往,一个半小时左右。

  其实,岩门给我印象并不好。四十多年前初夏的一天,高中同学必彩领着我和荡兄,到他的老家叶山摘杨梅。是日,为了让几个知好的同学能及时分享收获的喜悦,摘好杨梅后,我和荡兄便抄山道往学校赶。下午三时许,当快到岩门时,浓厚的积雨云,像一只从天宇黑洞里飞出来的史前蝙蝠,展开巨翅,黑沉沉地压了下来。几声霹雳炸响,蝙蝠撕得七零八落,大雨滂沱。走到岩门,山洪暴发,我们踏着翻江倒海般的狂流,冒着九死一生,才步步惊心地蹚过了瘦长的碇步桥,差点就溜了小命,至今想起,仍手脚发麻。

  我之所以会时常到岩门去,缘自我的弟弟。

  2012年春,我唯一的血肉兄弟患上绝症,癌症晚期。我把他带到上海医治,经专家会疹,确实是病入膏肓,三个小东东,把他的肝脏完全霸占了,已无法动有效手术,只能依靠激光消融和伽马射线放疗。医生告诉我:弟弟的生命,活三个月亦属正常,如果超过一年,便是奇迹了。结果,令医生大跌眼镜,弟弟竟然又生龙活虎地活了五年。他从上海回来后,哪也没去,天天骑着摩托,拎着渔具,待在岩门钓鱼。从此,他成了一个山迷鱼痴,终日披星而去,戴月而归,把自己的身心全然奉献给了那一方山水。

  家人叫我劝劝他。为了掌握充分的发言权,选了一个丽日,我跟他一起去钓鱼,确切点说,也不是一起钓,钓鱼的是他,我只看不钓。弟弟钓鱼的地方,是一个三角形的岩坦,前面是湖水,另三面是浓郁的原始次阔叶林。那个上午,我俩说过的话,顶多没超过十句。我就默默地坐在岩坦上,看他投食,抛竿,起钓。弟弟钓鱼,只钓三两以上五斤以下的,小的一律放生,大的任其自然逃生。我问这是为何?他说小鱼可怜,钓之不忍心,大的力气太大,不想溜鱼,以免伤了自己的元气。我听了,深感有理,这才叫尊老爱幼啊!听说过有被鱼拖到水里淹死的钓鱼人,能弄死人的鱼,都是大鱼,鱼大了,便见多识广,有了灵性,生死关头,弄死个把敌人,纯属正常。小鱼儿,像天真浪漫的孩童,懵懂无知,理应爱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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