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没有书看，大人们以看戏为获取文化营养的方式，小孩子们则沉迷于大人的讲故事。关于讲故事，村民们有专门的方言来表述，称作“倒古”，发音是这样，但没人知道是那两个字，我以“倒腾古代的那点事”为义，将其写作“倒古”。

　　二姥姥是讲述神鬼故事的高手，老太太不识字，但不知道从哪里搜罗了一肚子鬼故事，每到冬天掌灯之后，二姥姥就会来我家，盘腿坐到炕头上给我们倒古，不仅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就是大人们也会被深深吸引，顺着二姥姥的故事发挥自己的看法，预见故事的结局，品评故事中人物善良和邪恶。

　　我的姐夫老郑看过一部《西游记》，也许是因为书看的太少的原因，也或是故事情节太引人入胜，他对《西游记》的情节记得特别清楚，讲起来头头是道。他有时还会把我直接与书中的妖魔鬼怪联系起来，告诉我，如果在咱们这里白天遇到妖魔，晚上遇到鬼怪千万不要怕，只要你脸向南连喊三声“孙悟空”，妖魔鬼怪就会扭头跑掉。他说咱们这里是小地方，来的都是小妖小鬼，只要听见孙悟空的名字就会屁滚尿流。

　　不过老郑不像二姥姥，经常坐到炕头上来讲，他却是把《西游记》当作是一包自己所有的物品，需要我用劳动来和他交换。我每付出一次劳动，他就从这个包里掏出一章来奖赏给我，下次我如果还想听这段，就必须再为他付出一次劳动。用现在的话来说，他用别人的知识产权换取我的劳动，以此来剥削我。现在想起来虽有小舅子被姐夫捉弄了的“屈辱”，但也觉得还算基本公平。要饭的上门唱几声讨吃调还得给半碗白面，况且这是专门为我一人倒古说书。

　　有一年冬天，农闲时节，姐夫没什么活干，便每天上山砍山柴。姐夫上山的时候总喜欢带上我，把我叫作砍柴伴子，这和当地的“羊伴子”“牛伴子”差不多，就是给大人打下手的。当他把山柴捆好，蹲下来把绳索套在两个肩膀上，我就会在后面用我稚嫩的肩膀帮他把一背山柴扛上一下，助他顺利起身，否则他自己很难站立起来。这大概是砍柴伴子最大的作用。每次他让我上山，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他讲《西游记》给我听，他自然愉快答应。

　　当时听《西游记》，最大的兴趣在“一咒一经”上，“咒”是“七十二变咒”，只要念出来，就能掌握七十二般变化，可以上天入地。“经”是“心经”，只要一念，妖魔鬼怪都近不得身来，豺狼虎豹就更不用说了。于是我就让他教我咒语和心经，他说那可不是随便教的，要想学，一是要跟他在山上砍20年山柴，磨炼心性，二是要有铁石心肠，忘记父母，不娶老婆。他说孙悟空在五行山下压了500年，就是磨炼心性，他又是石头变得，就是铁石心肠，还一辈子没有娶过老婆。有几天我几乎下了决心，准备跟他砍20年山柴，不理父母不娶老婆，学得“一经一咒”。但不到一个星期，耳朵和手起了冻疮，便终止了这件苦差事。不过这“一经一咒”却扎根在了心头，再也没有忘记。

　　后来长大了，自己读《西游记》，第一关注点便放到了“一经一咒”上，可惜，书中没有透露咒语的秘密，倒是记录了《心经》的全文: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依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菠萝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一部《心经》只有260个字，这恐怕是世界上最薄的一部书了，但却是世界上最被看重的著作之一。佛学专家、和尚尼姑、喇嘛居士没有一人不把这部书奉为经典，视若神明。因为有老郑在幼小的心灵里种下的“一经一咒”的种子，第一次读起来便十分的认真，希望那颗种子发出芽来，但是细读了下去，却没有读懂一个字。再读下去发现，越读越是不懂其中的意义。不过倒是得出了一个结论：只要以“经”的面貌出现的书籍，都有两个特点，一是作者都是圣贤之辈，二是内容都不会被一般人参透。

　　退休之后，闲来无事，又想起了《心经》。原来读不通大概是没有读熟，读书不能忘记“熟能生巧”的俗语。

　　260字，读一遍只用150秒，不怎么费时间，反复读来，发现这部心经特别喜欢用“无”字，全文有21个，占总字数的8.077%。还有一个字是“空”字，出现了7次，占比也不小。如果把无字放到句子中间，按我自己的断句，全文51句，有17句带无字，正好占据了《心经》正文的三分之一。

　　无是什么?当然是没有。空是什么?当然也是没有。一部心经，什么也没有说，就说了个“没有”?

　　通篇的“没有”，最后归结到了两个字“涅槃”，什么是“涅槃”?“涅槃”就是“死”。所以，一部《心经》，其实就说了一个字——“死”。

　　“无空”，是死，那么“色”就是活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色空空”即是“生生死死”，“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说得是生死原来是一样的，是一回事。

　　这《心经》确实可以辟邪，可以驱逐妖魔鬼怪，当一个人把生死都看开了，妖魔鬼怪又算什么东西呢。人固有一死，或早或晚，活着是一场梦，死了是颠倒了的梦，反之亦然。人生没有什么意义，也没有什么价值，伟大的政治家组织的是一场场战争，一场场杀戮，伟大的科学家研究的是一颗颗原子弹，一颗颗氢弹。渺小的农民生产着一粒粒小麦大米，一头头牛马猪羊，人生的价值如此而已。如果全世界的人们都像农民一样，一边生产吃食，一边准备寿衣、棺材和墓地，这世界一定会是一个极乐世界，一个名副其实的天堂。

　　2023.1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