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文居

首页 > 精美散文 > 爱情散文 >

山乡春节杂忆

时间:  2024-05-17   阅读:    作者:  陈平原

  要说过大年,还是乡下有味道。那种热闹、红火与喜庆,是城里人难以体会的。正因平日艰辛,乡下人特别看重春节的仪式感与烟火气。从1969年10月下乡插队,到1978年3月2日到广州上大学,我在粤东山乡总共过了九个春节。直到今天,一声“过年啦”,马上能召回许多温馨的场景。

  说起来,我插队的山乡很不富裕,十个工分(壮劳力工作一天)也才两毛七(妻子在吉林插队,说那边是一块八)。可过年前后那半个月,不仅衣食足,而且文化生活丰富。春节临近,锣鼓紧催,不愉快事暂时抛到九霄云外,那可是插队生活里难得的幸福时光。那种红火与欢快的场面,比今天全家围坐看春节联欢晚会好多了。关键在于“不隔”,乡民们大都参与,而不仅仅是看客。

  作为村里为数不多的“知青”,我每年协助宣委(大队宣传委员,记得是专职,不用下地干活)组织春节联欢,非常享受那种“与民同乐”的氛围。最常做的,就是大榕树下搭台子猜灯谜。前两年在台下猜,努力拿奖品;奖品贵贱无所谓,能在谜台前过五关斩六将,那是很风光的事。后几年则是坐在谜台上,帮助临场编谜,还有就是对答案、发奖品。谜台高筑,红红绿绿的谜语挂满大榕树,猜谜人报一下号码和答案,答对了,击打鼓心,咚咚声响,犹如喜报;答错了,敲敲鼓沿,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因兼及知识传播与文化娱乐,猜谜在粤东地区很流行。十多年前,我在巴黎的法兰西学院汉学研究所阅读,图书馆里藏有一册潮州人杨小绿(杨睿聪,1905-1961)编的《潮州俗谜》。这册1930年由支那印社刊行的小书,分自然、人事、身体、器物、食物、植物、动物七部分,辑录了广泛流传于潮汕民间的谜语二百多则,后附有“潮州歇后语”。在异国猛然撞见“老乡”,自是感慨万端,日后我在《俗文学研究视野里的“潮州”》(2010年4月11日《南方都市报》)中专门提及。此书1949年香港潮书公司曾刊行增订本,不过我在乡下时根本无缘得见。能作为压箱底宝贝的,是每年县文化馆编发的谜语手册,还有就是若干事先制作的带本地风光的土谜语。

  村子背靠大山,面朝水塘,左右村口好几棵老榕树,犹如把守要塞的大将军。山乡怀抱一足球场大小的水泥地广场,名为“清埕”;那是全村公共活动场所,白天晒谷晒麻,傍晚打球纳凉,节庆时看戏放电影,可谓一专多能。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那年头,民众被充分组织起来,需要安排各种文化体育活动。山乡因场地及器材所限,比较适合开展的,也就是大球和小球。乒乓球适合在室内打,有一年为吸引观众,在广场上举行比赛,于是风向决定了胜负。相对来说,篮球更有参与度与观赏性,春节前后,赛事此起彼伏。参与者都是计工分的,玩耍兼赚钱,何乐而不为?我个子不高,虽有满腔热情,只是在准赢或准输的状态下,才被允许上场过把瘾。印象中,我们村的球队实力不济,从没进入公社前三,也就无缘县里的决赛了。

  最惬意的,还是协助放电影。公社电影队轮流到各村放映新片,最理想的,莫过于档期刚好在正月。即便是平常日子,电影队进村,总得有人陪伴,帮助挂幕布、架机器、圈地盘以及维持秩序等,当然,还陪同吃饭。那是最美的差事了,我只轮到有限的几次。来了尊贵的客人,允许动用村口池塘的鱼,现捕现烹,味道好极了。那时好看的电影不多,记忆特别深刻的,不外朝鲜电影《卖花姑娘》(长春电影制片厂,1972)、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北京电影制片厂,1973),还有国产片《闪闪的红星》(八一电影制片厂,1974)、《海霞》(北京电影制片厂,1975)等。放过电影后的好些天,大家不断谈论及追忆,那才真叫余音绕梁。可惜外国人名地名太绕口,实在记不住,村民于是将那部好看的南斯拉夫电影简称为“三个字保卫四个字”。多年后,我跟远隔千山万水、同样有插队经历的朋友聊天,一说“三个字保卫四个字”,他马上明白是指《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可见,天南海北,民众的智慧是相通的。

  当然,我最记挂且怀念的乡村文化生活,还是学戏与讲古。一是记的工分比较多(学戏二十天,讲古半个月),二是这两件雅事与我日后从事的工作,竟有某种隐秘的关系。

  先说学戏,那可是惊心动魄的故事。1970年初,宣委通知我近期不用下地干活,改为参加春节演出节目的排练。临时搭建的剧组,包含乐队、演员及后勤,大约二三十人。农闲季节,给二十天时间排戏,不但赚工分,且经常吃夜宵,自然很开心。排戏的老师来自县文化馆,在好些村子轮流执教,让我们先熟悉剧本并背台词。记得大戏是《张思德》,还有一个作为搭配的小戏,名字忘记了。借助网络检索,方才知道中国青年艺术剧院1967年10月曾创作并首演六场话剧《张思德》,而后贵州省花灯剧团1968年演出过大型花灯剧《张思德》。同名潮剧估计是移植的,但眼下找不到剧本,不敢说死。

  拿到剧本,首先分派角色,各派势力争持不下,最后宣委拍板,让我这没有任何背景的外来知青演主角。好些嗓子及扮相都好的“老演员”,因文化水平太低,教他们读剧本很费时间,这大概也是宣委选我演主角的原因。我半天就能记住的台词,很多人背了五六天,才勉强过关。后来我发现,不全然是记忆力问题,反正记工分,慢慢来,没必要逞能,这也是一种农民式的狡黠与智慧。那年我十六岁,看那些俊男靓女打情骂俏,实在长见识。一周后,台词基本背熟了,老师开始教唱。一天下来,我坚决要求换角,因嗓音不行,无论如何唱不上去。宣委让我继续留在剧组,转岗为后勤服务,平时帮助阅读剧本,演出时负责提词。其实,只要踩对锣鼓点,唱得上去,且扮相俊俏,台词对错没关系的。都是业余演员,用的是新剧本,又只演一次,没必要记那么牢。现场有我提示,不怕下不了台。

  接下来的训练,白天学唱新戏,晚上来几段大家都会的老戏。潮剧是中国十大剧种之一,几年前我为吴国钦、林淳钧著《潮剧史》(花城出版社,2015)写序,提及此书以下论述让我大为振奋:“第一,潮剧迄今已有580年历史,比影响巨大的京剧、越剧、黄梅戏、粤剧要长得多;第二,明本潮州戏文七种的出现,为明代潮州地区的社会生活、民情风俗、语言运用等提供了宝贵资料;第三,‘时年八节’的民俗活动成为潮剧勃兴的推手,也决定了潮剧的美学品格;第四,潮剧不仅是粤东平原最具代表性的艺术品种与文化符号,还流行于福建南部、港澳及东南亚一带,是维系海内外两千万潮籍同胞乡梓情谊的重要文化纽带。”民间广泛流传,老少都能哼几句的,多属于《陈三五娘》《苏六娘》《井边会》《扫窗会》等经典剧目。文革中,这些表现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老戏不让演了,但民间随便唱唱还是可以的。

  初一晚上的正式演出,效果很不错。反正都是乡里乡亲,粉墨登台也能认得出来。台上唱什么不太要紧,台下观众指指点点,品评优劣乃至互相争吵,反正很热闹,这样就行了。大概太紧张了,主角经常忘词,我在后台提示的任务很重,一个晚上下来,嗓子都喊哑了,感觉比前台表演还累。

  二十天的“演艺生涯”,多年后仍让我津津乐道。去年中央电视台戏曲频道来潮州拍摄专题片“品戏·读城”,坚邀我专程回家乡当临时向导。说起我曾吃过半个多月的“潮剧饭”,导演很兴奋,计划就从我失败的学戏故事说起,还专门回我插队的山乡,拍摄了老祠堂(现在是村里的文化活动中心)里村民清唱潮剧的场面。那场面我太熟悉了,触景生情,哇啦哇啦又说了一大通。可惜后期剪辑时,发现跑题了,“读城”变成了“读乡”,只好忍痛割爱,只保留了若干村民清唱潮剧的镜头。

  与学戏的铩羽而归相反,我的讲古非常成功。记得是1973年春节,大队宣委希望开拓新的文化品种,分派我大年初一讲古。在空旷的清埕上,与猜谜、球赛争夺观众,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初问我题目,我脱口而出“水浒”。除了这部小说我很熟悉,更因故事情节跌宕起伏,打打杀杀,更适合民众趣味。给我两周温书的时间,非常从容,那时年轻,基本上过目不忘,多看两遍总可以记牢的。只是讲一整天古,大不了六七小时,如何剪裁是个难题。最后竟无师自通,选择了以武松故事为中心,类似扬州评话大家王少堂的“武十回”(我读到江苏文艺出版社1959年版《武松》,已经是多年后的事了)。大年初一,乒乓球台上放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个开水瓶和一个茶杯,还有就是高音喇叭,连醒木和纸扇都免了。

  此次清埕讲古,效果极好,直到春节过后,走在路上,总有老人小孩指指点点,说这人了不起。我之选择水浒故事,在“《水浒传》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的最高指示传达之前两年,与时政没有任何关系。但被安排说红楼,确与特定政治氛围有关。1973年12月,毛泽东对武将许世友说,要读《红楼梦》,读一遍两遍不够,要读五遍。至于为什么,毛泽东没说,大队书记自然也不晓得,只知道这是最高指示,照办就是了。考虑到我的讲古价廉物美,指定我第二年春节就说《红楼梦》。说是半个月若太紧张,可以再增加温书时间。没想三天过后,我落荒而逃,宁肯下地干活,也不要这雅差事了。因为思前想后,实在没把握能用宝黛爱情故事吸引众多山乡民众。

  多年后,我撰写博士论文《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竟然福至心灵,分析同属章回小说,《水浒传》之所以迥异《红楼梦》,很大程度在于作家创作心态由拟想中的“说—听”转为现实中的“写—读”。前者容易回到说书场,后者则很难。尽管保留“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说书人口吻,但《儒林外史》《红楼梦》等其实已经是纯粹的书斋读物了。

  四十多年过去,插队生活早已烟消云散,唯独山乡春节的热闹与红火,至今仍萦绕脑海。考虑到山乡的文化生活与县文化馆的指导有关,今年我撰写了《文化馆忆旧》(2020年8月2日《南方都市报》),又在潮州市主办的文化沙龙上,做了《文化馆的使命与情怀》的主旨发言,大意是:五十年代以后的群众艺术馆或文化馆的建制,一直在完善中。九十年代以后,因商业化大潮兴起,舞台演出及电影生产等的市场化取得巨大成功,但也留下不小的遗憾,最大问题是各地民众自发的文化活动,除了有信仰支撑的,基本上都垮了。年轻人从小看电视、逛网络,熟悉远在天边的各种文化形式(对蕴藏在其背后的政治或商业因素习焉不察),而忽略近在眼前的本地风光。表面看也很热闹,但与当地日常生活脱节,民众没有参与感,只是买票当看客,实在可惜。这促使我重新思考那些兼及“在地、实感与参与”的市县一级文化馆,在满足人民群众日渐增长的文化需求方面,到底该如何发挥更大作用。

  前年及去年,我在台北、潮州及深圳分别举办了三次书法展,好多观众对其中一幅作品感兴趣,那就是《乐声》:“弦诗雅韵又重温,落雁寒鸦久不闻;犹记巷头集长幼,乐声如水漫山村。”附记是:“近日重听潮州音乐《平沙落雁》《寒鸦戏水》等,忆及当年山村插队,每晚均有村民自娱自乐的演奏,不胜感慨。”不是因为字或诗写得特别好,而是那种乡村生活及文化氛围,让很多人感动。

  近期我重回当年插队的粤东山乡,被告知生活方式变了,很多原先的文化活动升级换代,唯独村民自娱自乐演奏潮州弦诗依旧,夏秋夜里,照样是“乐声如水漫山村”,这让我很欣慰。

猜你喜欢

阅读感言

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文章推荐
深度阅读
有一种牵挂叫做:甘心情愿!每日一善文案(精选94句)山村雨后题你在我的诗里,我却不在你的梦里止于唇角,掩于岁月唯有暗香来时光是个看客左手流年,右手遗忘蓝色风信子那一季的莲花开落无处安放的爱情青瓦长忆旧时雨,朱伞深巷无故人少年的你行至盛夏,花木扶疏你是住在我文字里的殇南方向北处,似有故人来为旧时光找一个替代品,名字叫往昔那首属于我们的情歌,你把结局唱给了谁其实爱不爱,变没变心,身体最诚实夏夜,望志路警笛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