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阳光渐渐熄灭了,地面的薄暮慢慢升起来。薄暮——这是夜大军的前哨。这支凶猛的夜大军自古以来就和白日永恒地厮杀着:它总是朝败暮胜,主宰着从日落到日出之间的宇宙,一到白天就全线溃退,躲在隐蔽的地方窥伺着。
它躲在深山峡谷里,城市地窖中,森林密丛问,阴沉的湖泊深处;它隐身在原始的地下岩洞,矿井和濠沟,屋角和墙窟。它慢慢地布开,悄悄地扩散,终于充满各个幽暗的角落。它潜伏在树皮的裂缝里,衣裙的褶皱间,躺在最细的砂粒下面,缠在最薄的蛛网中,伺机出动。虽然从一个地方把它赶走,那也只不过是暂时的退让,它仍然要选择良宵,重整旗鼓,卷土重来,还要努力夺取新阵地,最后吞没整个世界。
当夕阳西坠的时候,夜大军的前哨——薄暮便悄悄地、小心翼翼地从各个隐蔽的地方一队队地开出来,布满房子、走廊、门厅和光线微弱的楼梯;从橱柜和椅子背后涌到房间中央,包围帷幔;从明瓦和窗口冲上大街,不声不响地袭击墙壁和屋顶,占领制高点,在那里耐心地等待着空中片片彩云进入黑色的纱帐。
过了一会儿,黑暗突然发起全面攻势,从地面直升云天。野兽躲进洞穴,行人各自回屋;生活就像无水的草木,蔫枯凋萎,奄奄一息;景物的颜色和轮廓一齐隐人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时,在华沙的空旷的街道上出现一个奇怪的人形,头上举着小小的火种。他好像专为驱赶黑暗而来,沿着人行道飞速奔跑着,一见路灯,便停了下来,点亮欢悦的灯火,然后就像影子一样消失了。
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论是百花盛开、风和日丽的阳春,还是雷雨交加的七月炎夏;不论是狂风呼啸、尘雾茫茫的深秋,还是雪飘万里的严冬,——只要黄昏降临人间,他就跑遍大街小巷,举着火种,点亮灯光,尔后就像影子那样,一晃不见了。
你从哪儿来?是何处人氏?你为什么这样自隐,使人们看不见你的容貌,也听不到你的声音?你有妻室和母亲吗?他们是否在时时等待你的归来?你有儿女吗?他们是否常常倚门相待,当你把小小的火种放到房角以后,就用力爬上你膝头、搂住你的脖子?你有没有一个可以共同欢笑、共同悲伤的朋友?你有没有一个哪怕是仅仅可供聊天的相识?
你总该有一个栖身之处吧?你总该有个留给人家称呼的名字吧?你总该具备人们共有的需求和感情吧?难道你真是一个无声的看不清的幽灵,只在薄暮朦胧中走出来,点亮灯火,尔后就像影子一样隐去?
有人对我说,确有这么一个人,并把他的住址告诉了我。我找到那所房子,询问扫院人。
“有一个点灯人住在这儿吗?”
“有。”
“他的房间在哪儿?”
“喏,就是那间小屋。”
门好像已经上锁。我向窗洞里一望:只有靠墙铺着一张小床,床边有一根长杆子挑着一盏小灯笼——火种。点灯人不在家里。
“请简单告诉我,他是个什么样子?”
“谁晓得他长得啥模样!”扫院人一面回答一面耸耸肩,“我自己也没能好生看个清楚哩!”他补充说:“他白天从来不蹲在家里。”
半年后我第二次拜访他。
“喂,点灯人今天在家吗?”
“唉——唉!”扫院人一声长叹说,“不在,永远不在了!他昨天已经人土。他死了。”
扫院人默然沉思。
我打听一些细节以后,就赶到墓地去。
“看墓人,我想打昕一下,昨天下葬了一个点灯人,他的坟在哪儿?”
“点灯人?”他重复一遍,“谁知他埋在哪块土里!昨天一共来了三十位‘游客’。”
“当然,他一定是葬在穷人墓地的。”
“穷人也来了二十五个。”
“不过,他睡的准是白皮棺材。”
“睡白皮棺材的‘游客’也来了十六个呢!”
我到底没能看见他的脸,也没弄清他的姓名,甚至连埋他的一坏黄土也没能找到。他死后给人留下和生前一样的印象:只有在黄昏后才能看见的、一个无声的、不露真相的、像影子一样的人形。
在人生的黄昏时,一代不幸的人在摸索徘徊:一些人在斗争中死去;一些人堕入深渊;种种机缘、希望和仇恨冲击着那些被偏见束缚着的人;在那黑暗泥泞的道路上同样也走着那些给人点亮灯火的人。每一个头上举着火种的人,每一个在自己的旅途上点燃光明的人,尽管没有人承认他的价值,但他总是默默地生活着、劳动着,然后像影子一样消失。
阅读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