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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却嫌春色晚

时间:  2024-02-09   阅读:    作者:  林望荷

  “我知道自己是清醒的。

  我在清醒地沉沦,也在清醒地自救。”

  ——《江南十二笺·伍伊湄》

  第一章 一个他们都求之不得的伊人

  “那老货竟然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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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不是,昨夜那么大的雨,还以为她终于闭眼了,没想到今天倒还换了身新衣裳出来晒太阳。”

  两个妇人晾着衣服,说话的声音却直直地传进那边坐着的岑碧贞的耳朵里。

  岑碧贞喑哑的声音响起:“晾好了就回屋去,当完了洗衣妇,还要回去给自家男人当洗碗妇,你们这辈子都忙得很呢。”

  “有些老货,年轻时再阔又怎样,老了还不是沦落到跟我们挤小弄堂的地步,吊着口气也不知道是在盼啥,还不肯死。”那两个妇人抱着木桶骂骂咧咧。

  八月初的太阳照在岑碧贞的身上,身上泛灰的旗袍也被照得有了光彩,只有那不满青筋的手臂,才让人明白这个老人已经老得不行了。

  我和纪景闻第一次见到岑碧贞的时候,她就是这样一副光景,有点颓,又有点傲。

  “请问您是岑四小姐吗?”纪景闻犹豫着问了出来。

  “岑四?好些年了,好些年没听别人这样喊我了。”岑碧贞眯着眼睛,像在回味。

  “我们是《江南》杂志社的人,前些日子台湾有位先生给我们杂志社寄信,说是想让我们帮忙寻一位叫岑四小姐的人,他的父亲给您捐赠了一笔大额遗产……”

  “吓死人了!”纪景闻的话还没说完,那两个妇人抱着的木桶哐当一下滚到了地下,“了不得了,还能摊上这样的好事……”

  “走,我们进屋说去。”岑碧贞强撑着站起身,我这才注意到,她后颈的元宝髻上还别了朵凤仙花,稀薄的日光停在上边,灰发红花相间,呈现出一种颓败的美。

  “真好看。”我感叹道。

  “你是说花儿好看吧?”岑碧贞抬手抚了抚发。

  “花好看,您也好看。”我没奉承,岑四小姐即使年老,骨子里仍有一种民国世家的风范。

  “我算什么好看,我有个故人,她才是真的风华绝代。从前好多男子都为她疯狂。”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是那么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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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姓伍,名伊湄,那些爱慕她的男子都唤她‘媚儿’,或是‘伍伊人’,一个他们都求之不得的伊人。”

  第二章 嫁还是不嫁啊?

  “伍伊人来了!”一个穿着中山装的男子在走廊间奔走。

  他走了一路,后面便跟了一路的男子,个个都伸长了脖子,要探向远处去瞅瞅那辆驶过来的汽车。那时上海的汽车不多,是稀罕玩意儿,但伍伊湄的长兄喜欢捣鼓这些,光是她家里,就有三辆。

  “岑四,我不喜学校里那些男儿,日日追着我哥这车子瞧,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稀奇的。不如专心念几年书,当个教授自己买一辆来开。”伍伊湄坐在车里,说的时候眉峰轻轻皱起,下面一双清亮、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像是闪着光的薄星子。

  岑碧贞望着面前这美人,笑道:“他们哪是为这些笨汽车,分明是为了这车上的伍伊人。”

  管家转过身来提醒:“二位小姐坐稳了,要开车了。”

  岑碧贞把身子探出窗外,冲身后那些男子笑道:“媚儿今日心情好,说是哪位好儿郎追得上她家的车,她就嫁给谁。”

  话音一落,身后的男子纷纷起哄。

  伍伊湄两颊瞬间飞上两朵红云,直戳着岑碧贞的手肘:“好你个岑碧贞,你今日专拿我开涮是不是?”

  “都说了叫我岑四,不许叫碧贞!”岑碧贞自诩新女性,偏偏被家里人取了个封建的名字,这是她最恨的事情。外人怕惹她不快,都按她在家的排行,唤她一声“岑四小姐”。

  岑碧贞见伍伊湄不理她,又连连赔罪:“这不是打趣吗,又不会真有人追上来,傻子才会追着车子跑呢。”

  她话还没说完,管家却忽然一个急刹车,把二人吓了一跳。

  好巧不巧,还真有个傻子追着车子跑,还真追上了,就拦在车子前。

  “小姐,这里人多,我怕出事,就开得慢了些……”管家的额上沁了几滴汗出来。

  岑碧贞刚准备指责管家,车后面却跟上来几个坐黄包车看热闹的男学生:“伍伊人,你说话还算不算数?嫁还是不嫁啊?”

  气氛瞬间凝固,伍伊湄和岑碧贞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应声。

  “什么嫁不嫁?不是说这里卖卤鸭架吗?”那拦在车前的男子却突然出声。

  “鸭架?”看热闹的男学生忽然发出大笑,“原来风华绝代的伍伊人在你眼里还不如一堆鸭架。”

  “我听说追上这车就有鸭架……”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说了,这些钱都给你拿去买鸭架吃。”伍伊湄羞得连连开口,拿出一个小皮包,扔给那背光站着的傻大个。

  男学生们发出哄笑声,这可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光景啊,大名鼎鼎的伍伊人在一个傻小子这里出了洋相!

  岑碧贞连忙嘱咐管家快开车离开,在一片慌乱里,伍伊湄看见傻大个俯身捡起了她的钱包,他把钱夹抱到怀里:“好香啊。”

  第三章 麻烦很快就来了

  那之后,伍伊湄接连好几天都梦魇,梦里学校的男学生们堵在她的车前,指着远处一头大黑熊齐声起哄:“嫁给他,嫁给他……”

  其实,那日伍伊湄并未看清傻大个的长相,只隐约记得他又高又壮,说话的声音也洪亮得很,与学校那些男学生完全不一样,大概,大概就像一头熊吧……

  “你这么魂不守舍,也不是个办法,瞧你,人都要瘦垮了。”伍伊湄这几日都没去学校,岑碧贞特地来伍家探望她。

  伍伊湄一听,脸更是垮了下来:“我有什么法子,每晚一闭眼,都是那天的丢人场景……”

  岑碧贞岔开话题:“不如我们出去荡马路?置办新衣总能让你快活些吧。”

  “才不要,那些百货公司就摆些丑衣,我见了更是心烦。”伍伊湄小声嘟囔,“我要是会制衣,准能做出比它好看百倍的衣服来。”

  岑碧贞灵光一闪:“媚儿,我们可以自己做衣服啊。你我虽不会制衣,待我去向我爹讨一个裁缝来不就得了。”岑碧贞家祖上三代都是做布料生意的,裁缝自是不缺的。

  说干就干,钱和人脉,两个大小姐都有。她们趁着课业少,风风火火,还当真在南京路开了家小小的成衣店。她们胆子也大,竟让伍伊湄的长兄去同百乐门谈生意,说是要送百乐门的舞小姐们每人一件靓旗袍。

  免费的衣裳谁不要?那段日子,百乐门的舞女们都穿着伍伊湄和岑四设计的旗袍招摇过市,有胆子大的女大学生和姨太太们也学着她们那样穿,成衣店竟逐渐变得小有名气。

  “媚儿,近日没有再做噩梦了吧?”岑碧贞一边对账,一边问话。

  “再没了,日日忙得不可开交,没心思去乱想了。”伍伊湄狡黠地眨眨眼。

  那段日子,伍伊湄和岑碧贞出尽了风头,人人都夸她们人小本事大,也没谁还记着那日伍伊湄出的丑了,就连伍伊湄自己也快要忘掉那个捡走她钱包的傻大个了。

  月盈则亏,伍伊湄和岑碧贞的麻烦很快就来了。

  那日,店里忽地来了一群中年女人,个个都满脸愠色。

  伍伊湄心知是被人找麻烦了,她硬着头皮上前:“几位可是来挑衣裳的?”

  “挑什么衣裳?我们是来砸店的。”说着,那个女人上下打量着伍伊湄,“亏你还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好的不学,偏做些给舞女穿的烂玩意儿,家里那些姨太太跟风乱穿不说,还引得好人家的学生也跟着穿。”

  对方人多势众,伍伊湄一个大小姐,店里也只有两名女员工,根本拦不住这群太太。一群人在店里到处嚷嚷,伍伊湄还被推到了地上。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洪亮的男声闯了进来。

  伍伊湄抬头望去,不正是那天的傻大个吗?

  傻大个走了过来,扶起伍伊湄:“自己的男人、女儿管不住,就跑来欺负小姑娘,还讲不讲理了?”

  他的劲儿可真大啊,像拎小鸡一样,一只胳膊就把她给捞起来了。

  那些妇人还要嚷嚷,傻大个直接伸出两只长手,把她们齐齐往外推,然后啪的一声关上店里的玻璃门,连反抗的余地都不留给对方。

  “谢谢你啊。”伍伊湄这才得以认真地看他。他与她从前见过的那些穿西装、梳油头的男子都不一样,他又高又壮,浓眉大眼。古人说“山水开阔”,面前这个傻大个就给她一种开阔的感觉。

  “我一大男人,能有啥事。”他笑起来有点憨憨的。

  “你叫什么名字啊。”

  “段锐。”

  伍伊湄在心底默默把这两个字念了又念,渐渐笑开:“好听。”

  “爹妈没文化乱取的,哪值得你夸好听。”段锐傻笑着挠挠头。

  伍伊湄笑着说:“不如我请你吃饭吧,你今天可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呢。”

  没等段锐回答,伍伊湄又补了句:“吃卤鸭架也可以。”

  段锐一下子就羞红了脸:“那天对不住,冒犯你了。”他又补了一句,“我其实不是为了卤鸭架去的,我是怕你为难,才故意装傻胡扯鸭架的……他们乱说,你比得上卤鸭架的、比得上……”

  他越说,伍伊湄的脸越红。两个人都红着脸往外走,店里的女员工们捂嘴偷笑:“像是一对初初约会、羞得不行的小情侣。”

  伍伊湄当真和他一去吃卤味,店是段锐挑的,小小的,开在弄堂里。这也是伍伊湄第一次来这种小店。

  “阿锐今日带了个好乖的小囡。”阿婆给他们端上一碗银耳羹,红色的小粒枸杞浮在上面,段锐细心地替她把汤匙用开水烫了又烫。

  那一天,段锐吃了三大碗饭和一整盘卤鸭架,伍伊湄则全程笑着看他吃,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一看到他傻笑,她也想跟着傻笑。

  “你是做什么的呀?”伍伊湄托腮问他。

  段锐不好意思地笑笑:“拉黄包车的。”

  “怪不得你跑得那么快。”伍伊湄想了想,又说,“我看你力气大,跑得也快,不如来我们店里做保镖如何?”

  “我可以吗?”段锐有些无措地看着她。

  伍伊湄连连点头:“薪水保证比拉黄包车高,还可以天天管吃鸭架。”

  段锐连连摆手:“鸭架不重要。”

  “那什么才重要?”

  黄昏的光铺下来,万物都泛着柔和的金光,段锐对着娇俏的伍伊湄,吞吞吐吐,憋红了脸,也还是没说出一句话。

  他不说,伍伊湄也懂,但她也不说。

  真好,伍伊湄莫名觉得,阿婆的银耳羹比她家西厨做的巧克力还要甜上三分。

  第四章 这个男人,有点可爱

  第二日,伍伊湄的店里果真来了一名身材高大的西装保镖,还戴了副墨镜,来往的客人纷纷侧目。

  伍伊湄被段锐的这身打扮逗乐了:“你上哪儿弄的西装?”

  “我看那些时髦的男子都穿西装、打领带,我就想着不能丢了你的脸,就向楼下王裁缝租了套西服……”

  “那这墨镜呢?”

  “是向楼上拉二胡的李瞎子借的,虽说不是墨镜,但镜片都是黑色的……”段锐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他自己都红了脸。

  伍伊湄却是听得扑哧一笑,无可奈何道:“罢了,你还是跟我来吧。”

  伍伊湄带他去了隔壁的男装店,跟店主耳语了几句,店主便心领神会地把段锐带进了试衣间。

  等段锐再被领出来的时候,伍伊湄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那个傻大个……

  “很别扭吗?”段锐有些不自在地弄着西装马甲的扣子。

  “不、不、不,你自己看。”伍伊湄把段锐领到镜子前,他个高肩宽,一身灰色西装,里面套着灰色马甲,伍伊湄忍不住夸道,“比那些当红的男影星还要俊上三分呢。”

  伍伊湄索性转身对店主说:“同款不同色的再包三套。”

  段锐连忙开口:“可不能再买了,这钱我拉半年的黄包车都赚不回来了……”

  “不用你付,权当我送你的工作服。”伍伊湄用手绢捂着嘴笑,“何况,若是店门前站了这么一个俊俏的小哥,只怕我的生意会更好呢。”

  段锐这才勉为其难地收下。等两人要出门的时候,段锐忽地叫住伍伊湄:“等等,我东西忘拿了。”

  “什么东西?”

  “王裁缝的西服,还有李瞎子的眼镜……”

  伍伊湄听了,脚下一个踉跄,向来优雅的她差点摔到地上,她干笑两声:“呵呵,那,那我们回去拿吧。”

  初晨的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天边,薄薄的日光被叶片筛下来,在段锐的灰色西装上落下片片细影,那一刻,伍伊湄居然觉得这个男人有点可爱?

  过了些时日,等得空来店里的时候,岑碧贞才发现门口多了名俊俏的西装男子。

  岑碧贞定睛细看,这不是那日拦在她们车前的傻大个吗。旁边的女店员悄声对她说:“这位是伍小姐安排进来的。”

  伍伊湄?

  女店员话里的意味颇为深长,听得岑碧贞一颗心七上八下。她赶紧去伍家,找到书房里的伍伊湄。

  “媚儿,你怎么把那傻大个领到店里来了,不怕又梦魇啊?”

  “什么傻大个,人家有名有姓的,叫段锐,好听吧?”伍伊湄看向她,一双眼水光盈盈,似含无限春光。

  “‘傻大个’不就是你先叫的吗?”说完,她才觉得不对劲,“不对啊,媚儿,你告诉我,你和那小子背着我做了什么?怎么态度转变这么快?又是帮他置办西服,还夸他名字好听……”

  “能发生什么啊……”伍伊湄眼神躲闪,默默地收着桌上的东西。

  岑碧贞一把抢过她手里卷着的画纸,打开来看,差点没被气死,上面画的可不是那个傻大个吗。黑白的素描,细细勾勒眉眼,每一笔都窥得出作画之人的情愫。

  “岑四,你要作甚?”伍伊湄红着脸把画抢回来。

  “我才该问你要作甚呢!”岑碧贞盯着她,“媚儿,有些乱子不是你我这样的人家敢出的。平日里那些荒唐事,家里睁只眼闭只眼便也任我们去了,但与男子互生情愫这种事情……”

  “我知道。”伍伊湄打断岑碧贞。

  “你知道还胡来?”岑碧贞气得想把那画儿给撕碎了,“你别忘了,你以后要嫁的可是谢家大少爷谢衡,而不是那么个不知哪冒出来的穷车夫。”

  “他不是穷车夫,他以前也念过书,还考取过交大,只是家里太过贫困才没继续念下去。他的学识修养,一点也不比我们学校那些绣花枕头般的贵族子弟差。”伍伊湄梗着脖子同岑碧贞争辩。

  “好,我说不过你,也管不得你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如何应对你那同样荒唐的未婚夫吧!”岑碧贞摔门而出。

  第五章 段锐,带我走吧

  岑碧贞说得没错,伍伊湄是有婚约的。说来也可笑,伍、谢两家都把子女送去最好的学校接受西式教育,反而在他们最重要的婚姻大事上选择了最封建的方式。

  算是联姻吧,世家之间,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只有抱团取暖才能走得长久。

  如果说伍伊湄算是招摇的小姐,那谢衡便是荒唐的少爷。谢大少爷甚至做出过让两个舞女抬他回府的荒唐事,把谢老爷气得罚了他三个月禁闭。

  “来,樱儿,今日爷给你挑两身衣裳。”

  这日不忙,伍伊湄正在店里同段锐一起看书,还没翻上几页,就听到门外轻佻的男声远远传了进来。

  伍伊湄抬头望去,冷笑一声:“难得啊,谢公子禁闭结束了?”

  “不多不少,三个月,爷今日出关。”谢衡笑得一脸贱相,说着他把樱儿揽至身侧,“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樱儿,我的新女友。”

  伍伊湄扯扯嘴角,勉强露出微笑。

  “这位是我的旧……”谢衡顿了顿,“旧未婚妻。”

  伍伊湄看到那边段锐翻书的动作停了下来,她连忙还嘴道:“什么未婚妻,不过是大人之间的玩笑话,换帖、纳吉一样礼都没有,你莫乱说。”

  谢衡把目光跟着移到了段锐的身上,伍伊湄也不甘示弱,走过去挽住段锐的胳膊:“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新男友。”她能感受到段锐的身子瞬间僵住。

  “我的樱儿是百乐门的舞女,你的那位是什么来头?”谢衡说得得意扬扬,仿佛故意领个舞女来羞辱她很得意似的。

  伍伊湄气得回他:“干你何事!”

  “我听说是个穷车夫啊。”谢衡哈哈大笑,“伍伊湄,你挺行啊,我找舞女你就找个车夫,不如我们一起合作,把这档破婚约给废掉。”

  伍伊湄的脸色越难看,谢伯衡便越放肆,指着店里的衣裳说:“这件,这件,还有这件……都给我包起来,送到百乐门去。”说完,他看向段锐,“怎么样,穷车夫,这些衣裳爷都买得起,你买得起吗?”

  伍伊湄彻底怒了:“你给我滚出去,我今日不做你这生意。”

  段锐立刻反应过来,像那日对待那群泼妇一样,一把将谢衡和樱儿推出门外,然后插上门闩,他们再用背死死地抵住门。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两人的视线对上,如同干了坏事的两个幼童一样,竟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是我头一次赢了那个二世祖。”伍伊湄开口说。

  “不怕,以后他再欺负你,我都帮你推出去。”段锐笑得憨直。

  伍伊湄也跟着笑,笑着笑着眼泪珠子就滚了下来:“段锐,我不想嫁给他。”

  “我真的不想,他一点都不好,就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二世祖,小时候还经常打我……”

  段锐不知道说什么好,只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她却哭得更凶了:“我有想嫁的人,为什么我不能决定自己的人生……”

  “伊湄……”他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背,她的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隔了好久好久,她抬起头望向他:“段锐,带我走吧。”

  第六章 跟着我

  哪怕很多年过去,伍伊湄还能想起自己说那话时的心境——害怕,却又不怕,像是把一生的赌注押了上去,以至于后来她自己都要忘却,她究竟有没有爱过段锐,还是说,只是爱着那时敢于反抗的自己。

  伍伊湄那晚回去就开始了筹谋,趁着父亲出差的时候,不知不觉就离开了伍家。

  她先去岑碧贞家辞行,岑碧贞气得甩了她一巴掌:“早知道那日就该让司机从他身上开过去。”

  伍伊湄没还手,只默默地揩眼泪。岑碧贞眼圈也红红的:“你还记得你和我说过要做一辈子的姐妹吗?”

  “记得。”

  “可你如今要跟那个男人跑了。”岑碧贞说着,眼泪也落了下来。

  “不,岑四,我不是逃跑,我只是想去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这个世道,到处都在打仗,打仗的旗号都说是为了民主、自由,可为什么到最后,我们做女儿家的,却连自己的爱情也不能自由地选择。我伍伊湄不要那样!岑四,你或许认为我疯了,可我知道自己是清醒的。我在清醒地沉沦,也在清醒地自救。”

  他们打算去宣州,伍伊湄的外祖在那里。她想带段锐去见外祖,外祖是个有趣的老头儿,从小就疼她。她想,如果外祖见到段锐,一定会喜欢他的。

  他们一路乘船前行。白日里,他们靠在船舷边一起看书或者讲幼时的故事;夜里就躺着数满天的星光。船靠岸的时候,有水鸟飞过,他们离得近,水鸟的翅膀扑棱,溅起的水还湿了衣角……

  进城的前一晚,伍伊湄靠着段锐的肩,问:“你知道我最喜欢哪四个字吗?”

  段锐摇头。她拉起他的手,在他的掌心写着。他掌心有茧,她写得心颤:“光风霁月。”

  “遇见你之前,我是伍家大小姐,锦衣玉食,招摇过市,成日里与名媛们互相攀比衣裳、鞋子。但在遇见你之后,我才知道,这天大地大,有的是比衣裳、鞋子更重要的东西。”

  段锐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我吗?”

  “你是一样。”她低头,笑得光风霁月,“还有一样,是自由。”

  河风吹来,长发飘扬的她,在月下美得惊人。他将她揽进怀里,用力抱紧。

  夜里船泊在岸边,两人都睡得浅,远处的细碎响声轻易便将他们惊醒。段锐敲开伍伊湄的房门,躲在门后。从里往外看,只见之前的船夫从岸上领了一群人过来,有的手里还拿了火把,看样子来者不善……

  段锐有些急,问伍伊湄:“你会水吗?”

  “会。”

  “跟着我。”

  两个人心一狠,就往水里跳。上面的人听到声响,也跟着跳下来。他们嘴里嚷嚷:“男的杀了,女的带回去领赏。”

  段锐和伍伊湄往前面游过去,后面的人一直穷追不舍。深秋的水凉得刺骨,伍伊湄很快就没力气了。身后的人抓紧时机游了上来,他们手里有刀,见到段锐就欲往他的身上砍。

  伍伊湄死死地拖住段锐身边那人,将他的头往水里按,那人只呛了口水,身上的刀就挥向了伍伊湄的脸……

  一道浪潮打来,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七章 她的伍伊湄,终于自由了

  讲到这关键的时候,岑碧贞却停了下来。

  我听得心里紧张得不行,连忙问:“然后呢?伍小姐她逃走了吗?”

  岑碧贞并未回答,她只问我:“你看过张爱玲的小说吗?”

  我点点头。

  “最爱她的哪篇作品?”

  “《茉莉香片》吧。”

  “好巧,我也最爱那一篇。”岑碧贞笑得苍凉,“后来啊,伊湄就像张爱玲写的那样,成了被牢牢绣在屏风上的白鸟,直到那绣线霉了、蛀了,她死也还得死在谢家的屏风上。”

  岑碧贞说这话的时候,髻上那朵凤仙花没有插牢,吧嗒掉到地上,染了灰,屋外的光线射进来,照在上面,发光的模样,像初开,又像要凋谢了。

  伍伊湄再睁开眼的时候,入目便是她熟悉的床幔,白色蕾丝——是伍老爷从法国买回来的,长长的床幔坠下来,罩着她,罩了二十年。

  现在像什么呢?她觉得像蕾丝编的笼子。

  “媚儿,他们没找到段锐,那晚浪太大了,恰逢涨潮,说是没了……”岑碧贞坐在伍伊湄的床前,不住地搓着她的手,“你的手怎么这么凉,一点温度都没有。”

  “岑四,你看。”伍伊湄抽出手,指着梳妆台上的镜子,“你看那镜中的人,是谁啊?”

  岑碧贞不忍再看,握住她的手。

  “媚儿死了,伍伊人死了,跟着段锐一起死了。现在活着的,是个没有魂的丑八怪而已。”伍伊湄摸着自己裹着厚纱布的左脸,医生说,伤口太深了,又被水泡得太久……

  岑碧贞安慰她:“媚儿不怕,我陪你慢慢去治。”

  伍伊湄不看她:“你走吧,以后别来了,我不想见你。”

  伍伊湄说话算话,连伍伊湄出嫁当日,伍家的大门都未对岑碧贞打开。

  婚期在三月,春暖花开的日子。那一天好热闹,谢衡带了一群花枝招展的百乐门舞女来婚礼上捧场,气得谢老爷当场昏了过去。

  “你怎么不和我一起闹?”谢衡掀开伍伊湄的白纱,他是知道这位大小姐的,从前敢跟个车夫私奔,让他被其他少爷笑了好久。他以为婚礼上她肯定还会大闹一场的。

  伍伊湄不说话,只看着他。那双眼幽幽的,从前那么好看的眸子,如今蔫了,像死潭。

  谢衡被她看得一个哆嗦,出了新房,嘴里念着:“就这死木头样,还不如樱儿的一根手指风流,还什么‘伍伊人’呢……”

  他们结婚后,谢衡说是要和伍伊湄过二人世界,便搬离了谢府。实际上,出了谢府,他就去找樱儿了。起初他还忌惮伍伊湄,后来发现她就像块将死的木头,索性家也不回了。

  后来,伍伊湄的长兄来探望幼妹,才发现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偌大的房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伍伊湄已经饿了三天了。她还扯着嘴角虚弱地笑:“不是你们要我嫁的吗?”

  伍家人找上谢家,谢老爷抽起鞭子就打谢衡。谢衡晚上就来伍伊湄的房里打她,他说:“谢老头有家法的鞭子,我也给我们家买了根鞭子。以后你让爷挨一次鞭子,爷就让你挨十次。”

  那些疼痛施加在她的身上的时候,她没有叫一声,以至于谢衡都怀疑他是不是力气下轻了,这样想着,他又加重了手里的力道……

  后来,谢衡打得累了,伍伊湄躺在地上,血流得到处都是。

  谢衡把家里的东西都砸了,谢衡咒骂了声“丑八怪”,便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镜片碎在她的身侧,她看到无数个自己,她左脸的疤痕一直延伸到下颌,有些骇人。

  伍伊湄闭上眼,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嘶哑的叫喊:“痛。”

  伍家找到岑碧贞的时候,伍伊湄已经不能进食了。有医生说谢夫人熬不过这个冬,伍伊湄还硬撑着说:“不许叫我谢夫人,叫我伍小姐。”

  伍老爷看得心痛,便把伍伊湄的手帕交——岑碧贞请了过来,想让她开心些。

  伍伊湄却用手帕盖住整张脸:“岑四,我说了以后再不见你,就真的不会见了。”

  岑碧贞不顾她的冷脸,东拉西扯:“媚儿,你快些好起来,你不在,那成衣店都开不下去了……”

  “我不要了,租期到了就关了吧。”伍伊湄心如死灰,隔了一阵,她又忽然开口,“岑四,你还记得我们说好要做一辈子的姐妹吗?”

  “记得。”岑碧贞想起那日伍伊湄要和段锐私奔时,她也是这样问伍伊湄的。

  “小时候我们发的誓言果真应验了,我如今落得这么个下场……岑四,我会等着你的誓言灵验的。”

  这是伍伊湄留给岑碧贞的最后一句话。

  曾经名满全城的伍伊湄,死于一个沉静的冬天。谢家和伍家统一口径,她只是染病去世。

  那一夜,大雪铺了满城。岑碧贞看到,月光之下,谢家的屏风上飞出一只白鸟。她的伍伊湄,终于自由了。

  第八章 岑四小姐

  “想知道我们以前发的什么誓吗?”岑碧贞问纪景闻。

  “想。”

  她笑得极美,竟学着年轻时的样子,朝着大门外的青天跪了下来。

  “黄天在上,后土在下,我伍伊湄愿和岑碧贞当一辈子的好姐妹。绝不背叛,绝不离弃。如违此誓,不得好死。”

  “我岑碧贞也是,不得好死。”

  “不,我才不要你不得好死呢。我要你……一直活着,想死,也死不了!”

  岑碧贞往地上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她一脸颓丧地说:“到底还是应了誓。她要离开我和那个男人私奔,最后当真是不得好死。而我,我出卖了她……我今年九十八岁了,想死都死不了,天天就这么和时间熬着。”

  “那年啊,船夫那群人不是为别的,是伍家找人找到了我的头上,我爹妈逼问我,我没能扛住,便把他们供了出来。伍家和谢家找翻了天,到处发告示,男的杀了,女的可以带回伍家领赏……到底还是我害了她。”

  纪景闻连忙把她扶起来,我赶紧扯开话题:“岑四小姐,您还是早点去处理一下段锐先生给您捐赠的遗产吧。”

  “我都不要了。”岑碧贞揩干眼泪,“他倒是个有情有义的,我们都以为他死了,原来是被人救了,刚醒就被捉去打仗了,一打就跟着去了台湾。后来两岸可以通信了,他回来过一趟。那时候,风风雨雨,我家早就垮了,伍家和谢家也逃去别处避难了。他回来只找到我一个故人,我跟他说,伊湄过得很好,和丈夫去了国外,两个人有钱又恩爱,一点也没受这时代的苦……”

  “他是带着笑离开的,我也满足了。还能怎么办呢,这个时代下,我们都过得那么痛苦,骗骗他,让这傻大个安宁地活上些年岁,一辈子也不要知道伊湄遭的那些罪,也挺好的。”

  我和纪景闻离开的时候,岑碧贞没送我,远远对我朗诵了一段话,是张岱的,她用上海话慢慢地念着:“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年轻的时候,在大上海,有个如花似玉的娇小姐,她嫌名字封建俗气,不许别人唤她岑碧贞,人人称她一声“岑四小姐”。如今,她老了,时代慢慢走过去了,连“岑碧贞”都没人叫了。

  “那老货真要发财啦?”先前的洗衣妇人八卦似的来问我们。我回头看向岑碧贞,她坐在门口,光影好似割裂了时间和空间,她寂然不动。

  灰丝里的凤仙花闪闪发光,像初开,又像要凋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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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一善文案(精选94句)有一种牵挂叫做:甘心情愿!山村雨后题你在我的诗里,我却不在你的梦里止于唇角,掩于岁月时光是个看客唯有暗香来左手流年,右手遗忘蓝色风信子那一季的莲花开落无处安放的爱情那首属于我们的情歌,你把结局唱给了谁青瓦长忆旧时雨,朱伞深巷无故人为旧时光找一个替代品,名字叫往昔少年的你南方向北处,似有故人来行至盛夏,花木扶疏你是住在我文字里的殇其实爱不爱,变没变心,身体最诚实墙外篱笆,墙内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