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北海幼有异才，外傅之年随其父诣京师，造河南令尹李膺之门，对答如流，座客莫不异之，后太中大夫陈炜至，坐中之人以告之，炜莞尔笑之曰：夫人小而聪，大未必奇。融闻之，趋礼而答之曰：观君所言，将不早惠乎?膺掌大笑，称赞不已，谓之曰：高明必为伟器!

　　融累迁青州刺史，北海相，冠冕建安七子，可谓伟器之用也!然融性乖戾，狂悖无状，曹操尤恶其言，深衔吞恨，并使人罗织其罪，欲杀之而后快，及融放荡跌言曰：父母于子女无恩论也，因而坐罪，夷灭其家，空留后世唏嘘也。

　　庚子鼠年，余居家以避疫，偶值间隙，得以相交于同舍之老者，余因以父母于子女无恩论请之，老者言毕，已泣不成声，肝肠剖摧矣!五月鸣蜩，余值休沐，诚乃皇天不辜，有幸复见老者之颜也!老者独坐石台，手持其杖，面容憔悴，衣弊履穿，不能以言语摹其详尽也!余趋步于前，施礼相请曰：自经年与老丈别，殆已近一载矣!今日复见老丈，诚乃晚辈之福!老者闻之，面有喜色，立杖起身曰：去年戏谑之言，小子可有领会乎?余闻之曰：去岁别离，闻得老丈之言，耳提面命，胜读十年圣人之书，然余不解其语，父母之于子女，果当是无恩乎?

　　老者闻之，以手杖跄地，切齿拊心，怒不可遏!父母之于子女，当有何亲，自去岁与小子阔别，吾常卧于榻，不思茶饭，余暗心窃喜，以为行将就木之年，大限将至，此吾之福报也!孰料病体沉疴日久，却无辞诏赴西楼之命!余卧床之日，虽有三子，然子多诛心，无一过问，残躯累身，不能炊米，数月不爨，子媳见状，断我粮米，托陈词于案前曰：将死之人，何以糜费粮黍，以饱暗鬼之腹!余闻之大恸，恨不能顷刻以贱体奉养无常也!

　　三子媳翘首垂目，或歌或舞，以庆此累赘将销也!每日子媳，必顾于室，假托看望，虚与委蛇饱以冷语，冀求索命之日速矣!余身卧于床榻，虽知冷暖，却无缚鸡之力，如嗜睡于坟椁!三子举止，吾从未见此般团结也!白绫棺木，香烛元宝，俱已齐备，陈列于厅堂，亟待殡天之期。余虽迷钝，然犹记事，某日大夜，三子潜于室，叩吾扃锁，斧砍锤砸，余近年之积攒，顷刻乌有，余歇斯底里，呼告日久，亦不能奏效，止剩病馆黄，空对残败之木，衣屐鞋帽，倾覆于地，余勉撑病体，欲以布锁喉，了此残生，然忧心戚戚，终不敢为之!或曰：若翁生汝，汝则杀之，足以报施。余私心拊问，若望眼欲穿，何不顷刻屠戮家翁，何用行此强盗之径，复作梁上君子哉!诚如此言，可谓孝矣!

　　余闻之大骇曰：余闻《海外轩渠录》有言小人国法令，谓父母生子女出于情欲，故子女于亲不必有恩义，此言前尘已叙，然老丈言提刀以杀父母，即为投报养恩，何出此言也?老丈窘境，余深为痛惜，而后续之事，为之奈何?

　　老者信步徘徊，俄而长叹抚膺，中烧怒火曰：父母举病，不思医效，而为丧办，冷言秽语，更额首相庆，以致夜入柴门，所行匪盗，余生傍靠，洗劫一空，此人子之恩乎?此家媳之妇德乎?而后行径，令人发指也，非禽兽而不能为也!家老未薨，更是大行其道，图谋瓜分此三寸茅草，常言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孰之过也，幸而上苍肃鉴，家女感召，承欢膝下，输送汤米，鸡鸣之时，迨人静夜深，负衣携食，偷潜于家室，如此数月，不畏寒霜，方得苟延残喘也!然观小女，形销骨立，如药店飞龙，余痛心不已，然余心甚慰，喜百年之后，不为青蝇吊客耳!

　　然女之所为，不愠其夫，其夫言：汝家甫，非无子嗣绵延之人，何用女子赡养，家女应声答曰：吾家兄三人，非人哉也!其夫曰：汝家兄不仁，岂汝家嫂亦不义乎?家女哂之曰：岂不闻豺狼方得配虎豹乎?家女不辄奉养，其夫不堪其行，由是夫妻常刀兵槊革，每入深夜，可见家女伤鳞，体无完肤，家女亦三缄其口，一言未发，数月嘘问，从未废止，才使贱命保全，若旷时日久，家女恐见休书自绝也!

　　家女尝质罪三竖子曰：《诗云》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尔等所为，岂为人子所为也?与禽兽何异?三子暴怒，欲捧杀棍棒，以杜其口，兼以叱詈曰：吾等未求出世，老妪老翁二人专擅，遽使我生，况何故生我?我初未乞求诞生也!汝将奚如?汝为家妹，行此不端，岂不知家兄如父，老翁死而家父犹存也!吾等断绝奉养，此等病垂召召之人，何故枉费心神，徒费银钱以投无声之大海也?若将此等奉养之恩，归于子女，岂不全子孙之福，禄寿双全之名也?况此等老贼，双脚已踏鬼门险关，料是回天乏术，已是无用之人，望其不累子孙，以赎罪愆。矧夫吾等已具棺椁，装殓之器，亦择佳穴供其长眠，何谓非人子而以禽兽相称也?汝不问青红，妄断皂白，何以此逞口舌之利也?吾等用心，实为乃父计，实为子孙计，汝何以在此妄称圣人，空谈孝悌也?汝亦为老翁子女，何不敬养孝心，以全孝子之名，怎可在此狂吠不止，无端指摘他人之过也!

　　家女无言以白，独彰孝意。余不忍其辛苦，常劝返其家，何惜贱命!奈何家女直，不纳规谏，而反自惕曰：岂不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乎?虽已身死，然罹祸之苦犹存也!诚如子所云：觚不觚，觚哉!觚哉!

　　噫!仰赖家女赤诚，铭感五内，方能全此周命，三子数月黄粱之梦，俱为泡影矣!于是兴师问罪于榻前，援疑质理，怒睁环眼曰：汝数月以来，吾等已断粮琐，何以苟活?吾终未言一字，而逆子皆乘兴而来，败兴而去。后闻三子得验于同舍之人，遂强加其罪于家女，巧舌如簧，丑态毕露，谓其家妹曰：老翁若鹤去，岂非好事?吾等兄弟姐妹皆无累赘劳身，又无器用之费，岂不谓一箭双雕哉?汝已适他家，既嫁从夫，同亲之谊，泯然断绝矣!家女闻之，欲抄刀砍之，其夫夺门而取刀，三子见状，抱头鼠窜，自归各家矣!

　　俟三子归，余又遭其舌剑唇枪也。或曰：冷茶冷饭易食，冷言冷语难堪入耳!此之谓也!然无常未索，暂保孑然之身，余亦未尝再寻死命也!是故蒙苍穹不弃，何以罔顾永年之兆基，而废帝君之义也!三子媳未开笑靥，更添油醋，余含眼啜泪，终不发问!既是无心之树，何必再傍夏荫。逮其怠倦，众人皆退，余泣极而喜，仰天疾呼曰：天不绝吾也!

　　至此，三子疏我甚矣，视如寇仇，虽险过鬼门，亦不复饔食。冬日大雪，冰掩河川，余亦擎担竹，径自泠泉，破其冰，而取其水，道远路难，冰坚如镜，严风冽冽，年高力衰，往返无计，亦无足添之数，不能满缸，唯有仰屋窃叹，以釜盛雪，煮茗自娱。三子视若无察，无动于衷也!家有洪井，值大雪而解他人之渴，急他人之难，至于人子之心，全然销如烟云矣!

　　俟雪欲止，攀援漱树，拾薪柴，修茅屋，艰难非常，而三子决绝，填堵雍门，闭其栈道，断余垂背之地，非人哉也!所行之事，谓其父母有恩于子女，又有何恩可以报言也!余所见者，或生前逆忤，不节孝符，迨其双亲夭殇，却显贤肖之态，奔告乡舍曰：吾慈父而今去矣!不酹丘坟，不跪璋牌，不匀一泪，此之谓施孝之恩也!或生前有所敬，值弥留之际，家中之人告之，仍劳作田间，答之曰：田中芟草，待锄之，而后还!此之谓报养之情也!

　　《周易》始云，随时之义大矣哉，孝之义，时行则行，时止则止，随孝而施，不随其异，所谓孝者，供养蔬稷，间或嘘其寒而问其暖，此之谓大孝矣!若其行不举，言不称当，奚以彰其孝也?何以正其名也?更何言父母有恩于子女也?

　　余闻之惊愕，目瞪舌疆，欲哭无状，老者勿复其言，欲返其家，余躬施于礼，手托其杖，老者举之，拄杖而还，余复作长揖，心中若有所思，泣而歌之曰：柴门凄凄拄杖行，子孙多来反无心，一顾韶华岁月尽，谁家老母谁家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