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艾子走近祠堂,就见门前圩堤上那面膏药旗懒心惬意地飘着,风吹得它呼啦呼啦的响声叫人后脑皮子发麻。
“格、格、格。”就在大艾子走进祠堂时,荣生黄病正在给太公上夜香,木鱼敲得耸动人的耳朵。
这日夜里二更天,又刮起了老北风,乌云铺天盖地从北首压过来。就跟上年子破了圩堤样,鹭鸶河的流水和漳汊潮的风浪响得吓人。镇上,风刮得砖瓦乱飞,家家屋柱屋梁呀呀唱曲子,雨落得像铜豆子打在瓦上,雨水从壁板缝里直往屋里涌。起先大家都只怕是过龙,家家户户打铜盆、敲升筒,磕求龙王发发善心,龙尾巴翘高些,莫带倒房屋。敲了一晌,风雨不但没停,闪电打雷越发厉害了起来。到半夜时,大家就听到外头不单是风雨哗叫,街上有马蹄子跑过,“的的”越听越清楚,越听越多,越听越响,从门缝里和格子眼里还看得出,那些闪电是从地上射到天上去的。分明是马铁蹄在麻石上打出的火呀!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就晓得这是太公显灵作法,喝叫:“不要敲敲打打!”拉了儿孙跪到祖宗灵牌下,口里只念:“太公保佑……”跪在堂屋里念不半日,外头风还是风,雨还是雨,雷打电闪不断,念得声气哑了还是那个样子。当然了,虽说家家屋柱屋梁呀呀叫,那夜全徐寨没刮倒一栋屋,最差的屋也立在原地没动。这当然是太公显灵。三老棺那样的茅屋,摊到一场老北风怕是一根草也剩不得。人也是个怪东西,吓恶了心就不着吓。当时,外头过龙样的风雨总不断气,胆大的细人子眼泪还没干,就睁大眼从壁缝里向外看。外头本是天扣到锅里一样黑咕隆咚,等到电光一闪,就看到怪事了:一条条特大的鱼在石头街上梭来梭去,那些鱼也邪气,不在水里啷游的呢?雨是落得大,也没大到街上的水有戆深呀,这些鱼又是啷样从鹭鸶河里爬上岸的呢?后来老辈子人说,那鱼是太公向龙王借来的兵,所以要作法起水路。那鱼都是大海里的精怪,不是我们下河下湖能打起的鱼。那些鱼的样子的确不一般,红的鲜红,黄的金黄,绿的碧绿,白的煞白,不晓得几好看。那些好奇的细人子总想看看太公骑马到底是什样子,徐寨的人从来没养过马,又是四面水路,骑马的绝少会从这里路过,人们只在画片上看到过马。马到底是啷样子跑的呢?太公神龛子下层摆着的那木马,人平常子看到它是丝纹不动的,作起法来是什样子?有人在街上的麻石上看到那马的脚蹄印子,那要多硬的脚、多大的劲才踏得出来?好奇的人向外张望了半日,总只听得马蹄响,总只看到蹄铁打在石头上闪出的电光,就是看不到马身子。好奇的人更想看看太公现出的法身,老辈子人讲过几多几多太公现形,到底没有一个人敢拍拍胸说:“我亲眼见过!”传来传去,越传得凶就越叫人心里见怪,也就有人越想看个的确。
竹梢子上挂了三颗鬼子头
那日夜里风呀,雨呀,雷呀,电呀,都是没有见过的吓人。怪就怪在第二日,要是第二日清早祠堂门前茅竹梢子上不挂起三个日本佬的头,人们就不会好久好久都不忘记那一夜的风雨。当然反过来说也是一样,要不是那一夜斜风大雨,雷电交加,第二日那三个东洋鬼子的头也显不出邪气。那夜五更子天风雨就住了,人都担惊着吓在自己屋里转不一夜成天,风雨过后才上床睡觉,一倒得下去就都像死猪样,挨到好晏才爬起床,等到街上人都浮动了,日头照到祠堂的墙脚。
好多人在对眼铺子门前吃早饭,把个荣生黄病围在当中。
“我一打开祠堂的大门,即觉一股邪气冲过来,我大喝一声,‘呔!’就看到那旗杆上一串血淋淋的头,日本膏药旗当然是没有了。我心想,上回是泉子鸦片烟一个人头,这回一串!
又是哪些人呢?我走出门去看,才望清是三颗人头,人头下吊的是三双高皮靴子。还哪来的,就是鬼子兵穿的靴子?!这不是三个日本佬是什人呢?这就是上回日本佬到我们徐寨欠下的人命账嘛!我心里有了数,转身进祠堂给太公上香,嘿,说你听也不相信,那匹马一身水流,神龛底板子上也淌满了水。再看那太公,一身蟒袍没一块干处,胡子上水滴水滴,金鞭闪闪发光。你们都说昨夜里刮龙风,落暴雨,请天做证,我一点子都不晓得,要是打谎明日我就遭雷打死。神龛子里的水哪来的?
亏你说!取三颗日本佬首级来,容易的事?神龛子里的水全是汗!要不祠堂别处地上啷一滴水都没有?六宝倌爹爹早先子跟我说:太公和他的马当然是木头雕的,这是替身,原身藏在里头,那是看不见的魂。太公但凡是要出门,作起法来,原身就走了,留在祠堂里的替身呢,会跟肉人一样扯气出汗。我在夜里当真听过那马扯气,出汗也看过几多回,没见这回出恁多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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