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看来这栋屋是难保了,只好顾人要紧,好在田、地,哪来的强盗也抢不走,祖业还保得住。老二,你划只船,把她两姆婶五个细人子送到你嫂子娘屋里,下任家偏远,日本鬼子一时半时还去不了。另两条船,三猴子兄弟你着个累撑到荡里去藏起;那三条牛,你都牵到洲上去,带些木条子去搭个棚,在那里住些时再着。有牛有田将来就不愁。力根兄弟你把碾房里的谷米都用砖头码起,收熨帖,你就回何家去,照应你自己屋里,告诉你们何家人也都要张防点子。看看过些时我这里能开碾你再来。”
分派已定,全家拜过祖宗,拜过老五二老灵位,分头去了。大艾子关好自家的头门,就到镇上去走动,圆根族长捉走了,他就先到全镇辈分最高、年纪最大的木水聋罐子屋里。聋罐子正坐在屋里挤虾仁,大艾子晓得他耳朵碍事,进门就扯喉咙叫他。
“细爹爹!就你一个人在屋里呀?”
“你来啦,佬呀,你坐呐,坐呐。你总是那多礼,读了书的人好,敬重老人家。”
“你这大年纪,也歇下子啊,你看你这双手,都叫虾子扎烂了。”
“你城里的生意还好吧?天收的日本佬,叫我们不得安生。”
“叔呢?”
“你说什呐?”
“大毛子叔到哪去了?”
“噢。你看哪,田里没有事,打了鱼呢,绝兜的日本佬进城,有鱼没卖处。你叔带了他两个崽,拿虾网下湖抄虾子,挤些虾仁晒起,冬下里要卖得出去,也有几个钱办年货。”
扯嗓子谈了几句,大艾子就起身要走。
“急什呀,你还坐下子吧,佬呀,等你婶来,给你烧碗汤吃,她到河下洗衣裳去了,啷还不来呀。你总是这样,每回来口都没打湿一下就走,叫我过意不去。”
聋罐子一直把他送到院子门口。这大艾子呢,是个恶有心机的人,他来乡下的日子不多,一个月回把子,每回来只住两三日,全镇不论哪房,比他辈分大的人家他都去走一走,说几句话。正月里呢,还给这些大辈一人一包换财拜年,哪怕是比他年纪小在困桶里的伢伢子也不漏过。镇上的老人都说他是个有福有量做大事业的人,比他爷老五要大方得多。乡下人眼浅,就不晓得那老五是一滴油一粒米抠出来的土财主,在乡邻族众面子上硬抠;这少东家呢?打的是大算盘,不计小账,乡下人好像得了便宜,都愿把谷籽送到他手上,他批给别的店,转手发财,几厉害!
走了几家,就到了他三伯屋里。一栋茅草屋,进门满面乌黑,屋顶上吊下的根根禾草,缠着缕缕蜘蛛网,粘着禾穗样粗的扬尘,站在堂屋当中打个啊啾,就会落你一头一脸的灰尘。他叫一声:“三伯!”就听得房里几声咳嗽。
“哪个?噢,大佬呀,我就起来。咳咳咳……”
“你莫起来,莫起来。”
大艾子走进房里,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隔了好一晌,才看清困在床上的三佬倌坐起来,把一件挂葡萄样的破棉袄往身上披。老五老五,五兄弟,那三个,一个在鹭鸶河淹死了,一个病死了,一个十八岁出门死在外乡,就淘得老三老五。当年两兄弟分家,都只几亩子田,老五几年子发起了。老三一年年败下来,先是一亩一亩卖田,老婆生崽叫生生娘子捉去了,落后连一栋瓦屋也卖了。二三十年的功夫,等老五成了全镇的首富,老三成了最穷户,一个爷娘生的两兄弟,活命就差这大的事。
三佬倌先头有个女,嫁出去了,现今落得孤身一人。人家说他养错了这个女,才穷的,老五就不养,生了三个女一个都不养。这时,三佬倌一个人病在床上,满房里秽臭,大艾子鼻孔不敢透气,屁股不敢落凳,没说几句话就要走人。
“你把东西捡顺一下。说不定日本佬哪日又要来,再来就不善了。等下我叫三猴子过来,带你到洲上去,你两个人做伴在那里住些时。”
“我哪都不去,咳咳,大侄子,管他日本佬来还是月本佬来,死了罢,咳咳咳,活在世上驮罪……”
大艾子出了三佬倌的茅屋,顺街朝东走,又进了几家门。末后,就到祠堂里去。守祠堂的荣生黄病比大艾子要大一辈。荣生可怜,两岁爷死了,三岁娘过世,他本家个叔火根拐子收养他,到十来岁子,得了黄病,如今晓得这叫肝炎,倘先哪晓得,只叫蔫病懒病,吃得做不得。有一回子,偷了一个过社的糯米团子吃,婶把他打出门,缩到祠堂里,跟前头守祠堂的六宝倌做伴。六宝倌一死,他接脚。这守祠堂嘛,只是每日给太公上三道香;种那族上六亩公田,收了谷,卖了,开去香火钱,剩下的都归他,要年成好,一年也落得到七八担谷。农闲了他做不得重事,也下不得湖,就到老五碾房里打短工,虽说老五心恶,除开吃,一日也挣一升米,要会算计呢,日子蛮好过,一年总存得些钱,娶个亲,管她寡的麻的,有个女人务家,过得起上好的日子。他好,手上有几个角子都拿到牌桌上抹掉。他还日日在太公面前咒老五心恶,人家都说老五是他咒死的,要不,太公会眼瞪瞪看日本佬在他面前杀他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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