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佬来了,日本兵来了!”
几个后生子瞪得老大眼看他婆孙俩跑远去,还没听清是什事,又有两个后生子从巷里钻过来。
“长根哪!日本鬼子来了,啷办?躲不躲?”
坐着补网的后生子都蹦起来,陡然听得街上的脚步打在砖墙上,像纷纷飞来的石头块子一样弹着人的脸,弹到胸面上叫人透不过气。猪像蛇一样穿过巷道,拱到自家草窝里去了;猫在屋脊上打滚,蹿到树上再不敢下地来;鸡飞过院墙,眨眼功夫闪得无影无踪;狗像鬼捉住一样怪叫不停,更加叫得人心惊肉跳。“砰通”一声炸响过后,一伙后生子插在地上,半日不晓得动桩。
“哐——哐——”
西头传过来锣声响,长根太岁才回过神,像往常要打架那样扎了腰上的围布。
“你们都去归,我到街上去看看。”
“我同你一起去。”
太岁的尾巴子金仔孱头跟着他背后,穿过巷走到街上,劈面就看到泉子鸦片烟打着锣从西头走过来。
“哐——哐——”
“都到祠堂面前去啊,大细男女都去,走啊,到祠堂里去啊……”
“哐——哐——”
一个日本兵驮管枪在泉子鸦片烟后头,黄衣裳一忽一忽,牛皮带子一闪一闪,枪上的刺刀划得人眼睛生痛,皮靴子敲在麻石上把街面都踏斜了。等到鸦片烟走过来,太岁站到街当心。
“老侄子呀,叫人到祠堂去做什呢?”
照辈分排过去,长根还真比泉子大一辈,不过,年纪轻的长辈是不用老年人的口气叫下辈的,像他这样个十七八岁的后生子叫个四十多岁的人“老侄子”,要么是亲亲热热地玩笑,要么是恶意了。
“日本皇军有事,叫大家聚齐。”
“你在外头当了这几多年野鬼,今年阎王放鬼把你也放到阳间里来了?”
“你别说笑话,快些到祠堂里去。”泉子鸦片烟打着土味很足的官话,“别”成了女人下身谐音,“说”成了血的谐音。
“你才鳖血卵血!你个王八蛋,做了日本佬的干崽把祖宗都卖了,还在爷老子面前别官腔,你给我死远些。”
“后生崽哩,不要这样恶劣,搞得日本人起了火你得不到好处。”
“老子今日就是不到祠堂去,你叫日本佬来咬爷的卵。”
太岁拗起头就回身往巷里走。金仔孱头一直望到那个日本兵,傍在街边的墙角上,看到长根回头走了,就不晓得跟他走好,还是跟泉子鸦片烟走好。那个东洋人用一双古怪的眼睛看着他,金仔就缩起颈,大热天把双手拢在袖子里,身上起了鸡皮皱,双脚打摆子一样抖动。泉子鸦片烟打着锣往东头走去,日本兵踢橐踢橐跟在他后头,最后又斜了一眼过来,斜得金仔孱头死命里吸了一下鼻涕。
长根回到自家屋里,硬是不到祠堂里去,那日祠堂门前的事他一点都不晓得,过后才听到别人告诉他,要选一个维持会长,没人愿当,鸦片烟扯了老五撮撮子出来做会长。
“嗨,没人当?要是我去了,没人敢出头我来当。我先不先就叫泉子鸦片烟鬼在太公面前跪三日三夜。”
七八个鬼子坐一只汽划子走了。族长老爹爹圆根侉子坐在太公神龛子前捶胸顿脚哭。一面膏药旗插在祠堂前头,风刮得它来回飘动,一团火在白布上烧,做旗杆的那棵茅竹栽在河圩上,画龙点睛走过来一片白云,这茅竹就像驮不起那白布上的火,要向祠堂门头上打过来。长根走到旗杆下,想爬上去把膏药旗扯掉,听到圆根爹哭太公,说是东洋鬼子敢来这祠堂面前插旗子,我这样后代没有用。守祠堂的荣生黄病又在那里拖人去看:“哪哪,太公脸上一条条汗滴,就这样挂起膏药旗,不是骑在他老人家头上屙屎呀?!这个家风转不得,不能让人欺,吞下这口气,不是太公的种……”
当日夜暗边子,长根太岁不做声地走进二丑牯屋里。二丑牯正坐在饭桌边吃酒,堂子刚刚弄好一盘鱼从灶屋里端出来。
“长根呐,是什邪风吹得你来?”
“嘿,嫂子,我是嗅到你这里香气来的。”
“来得好,陪你丑牯哥吃一瓯子。”
“那我就不拘礼了。”长根看到二丑牯不答他,早巴不得堂子叫他坐,接过筷子呷了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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