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汉想坐下来歇一会儿,他的腿沉得像绑了两个秤锤。“老骨头,老不死的”,老汉骂起自己来。他在路边坐下来,还用手肘支住头。他晃了晃脑袋,脑袋又空又沉,让他直想躺下来。他坐了一会儿,挣扎着站起来继续走。田野里真是空旷,大地干净得就跟天上没有云的时候一样,沟里的小灌木、路边的杨树、田里的庄稼都谢落了,干枯、僵硬得像是再也不会返青。
王老汉走着,猜着该是什么时候了,天还有多久会破晓。月牙子又往西边沉下去一点儿,东边,很远的天边,有一道紫色的冷光,像一道天幕的裂缝。光会慢慢从那里跳出来,太阳也会从那里跳出来。他想着,终于看到了老伴儿的坟。那旁边他特地种了一棵小树,好叫它长大了给老伴儿遮挡太阳、风雨。小树瘦伶伶的,一片叶子也没有了,被风刮歪了,伏在坟头上,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死了。老汉累坏了,也不觉得冷,把头枕在坟上睡着了。
等到光终于从东边那条紫色的裂缝里倾斜出来时,他正揣着袖子,站在坟前向老伴儿数说自己的遭遇。他说完了,就走过去想把小树扶直,一松手,树又可怜地趴下去。老汉叹一口气,说:“你要歪着就歪着吧。”
他往远处望了一圈,天地笼罩在阴沉的青灰色中,依然空荡荡地没有一个人,天还早呢。他又叹了一口气,对着坟说道:“不能怪孩子,谁也没有撵我,是我自己要走。要是你在呢,我哪儿也不去。住在窝棚里也不怕,缺吃少穿有啥?苦日子都过惯了,可你先走了,你倒撇得干净了,你叫我自己咋办呢?我一个孤老头子……”
王老汉脸上还是那种软塌塌、带着含糊笑意的表情,但突然间一大滴泪滚到他的脸蛋上,接着又有一长串泪水滑下来。他赶紧拿两只树皮一般粗糙、干硬的手往脸上乱抹一番。他绷紧着脸定定地站了一会儿,蹲下身,使劲抠了一把土添在坟上,一边说起来:“我得走了,趁现在还没有人,天早着……我呐,你可不要瞎想,我这一出去就好了。我这一走家里头也安生了,不能叫他们兄弟俩因为咱们出乱子。哎,人老了,就得自己走远点儿,不能给谁添麻烦,猫老了还知道不死在主人家里呢。嘿嘿,你信不信,我可是梦见咱家那老黄猫了,这畜生,给我托梦了……要是他们还让我住在窝棚里就好啦,我天天来给你说说话,到地里走走……我这就走了,要是我走了远路,我明年也要回来给你上坟,你的忌日,我记得……”
他用手扶住脚脖子,吃力地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沿着庄稼地里的小路往通向村里的土路走去。
王老汉回去的路上,碰见了两三个进城卖菜的乡亲。村里大部分的人家还没有起床,天实在太冷了,鸡倒仍旧叫起来,哑着喉咙断断续续地叫着。天光还是黎明时的阴沉、昏暗,王老汉站在自家院墙的角落处,刚好夹在墙壁和一棵槐树中间。他听见大门“吱呀”响了一声,随后又听见大儿媳说话的声音。过一会儿,就看见孙子背着书包一个人出现在村街上。等他走过街角一栋两层楼的房子时,王老汉才赶紧追上去。
“爷!”小孙子手里正拿着一个夹着煎鸡蛋的馒头吃,看见他惊讶地喊了一声。
王老汉叫小孙子先不要说话,等他们走出了村子,他才和孙子说起来。他告诉孙子,他就要搬到镇上叔叔家住了。
“我不上学的时候,也能去叔叔家看你,反正不远。”孙子说。
“是呀,路倒不远,你又会骑车子。”
“爷,你不是过一个月又回来了?”
“不一定呐,你叔叔说不定要让我多住几个月。”
“哦,你要是想回来,我也能去接你,我会骑车子带人。”
“我知道,我知道。”老汉连声说。
他又把孙子往前送一段路,来到一块麦苗田的边上。不远处的一片桐树园子还蒙在白雾里。
“你要好好上学,上了学将来什么都好。你看田茂家的大学生,住在城里,高楼大瓦房,还开着车呢。”
“还有什么好?”孙子问他。
“吃的也好,吃的都是咱没有见过的,念了书就懂道理了。反正什么都好些。”老汉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只是脸色郑重地看着小孙子,要叫他相信。又说:“将来长大成人了,要有出息,不要叫大人操心。等你爹娘老了,要孝顺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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